对顾继明这样的剑客来说,剑,比命更重要。
所以长离断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脊椎也被折断了。
疼痛像八爪鱼一般紧紧缠住顾继明的身体,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的嘴里充斥着腥甜的气息,呼吸越发艰难,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断了的剑,就是废物。让自己的剑断了的剑客,同样是废物。”
这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天外传来一样,顾继明甚至分不清发声的究竟是男是女。他困惑地抬头,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离顾继明越来越近,顾继明身下的土地也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他强忍住喉咙里恶心的感觉,把视线聚焦在眼前的面孔上。
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长相。
他看到的,是自己。
对林一这样的剑客来说,剑与命孰轻孰重,又有不同的说法。
断剑可以重铸,人死却不能复生。林一敬畏剑,同样也敬畏生命。她的剑是用来抵御伤害的,如果变成伤害自己的桎梏,岂不是本末倒置。
林一习剑的第一天,顾罔就告诉她,剑法的精华在心而不在器。心中有剑,枯木亦是利剑;心中无剑,利剑就是负累。
不过一名剑客的剑,往往承载着兵器之外的意义。就像林一的木瓜,握着木瓜的剑柄时,林一会觉得自己与顾罔间有着一种奇妙的联系。
林一从来不想当什么漂泊无依的天地独行客。她的牵绊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做不来潇洒的浪子。她宁愿做翻山越岭的风雪夜归人,哪怕前路泥泞曲折,至少望得见那盏为自己而亮的灯。
对林一而言,木瓜就是这盏灯。她固执地认为,有了木瓜她才能走到顾罔的身边,或者说,顾罔才会回到她的身边。
所以如果有人要拿走木瓜,林一必定会以命相搏。
不过,这样的如果只是如果,因为姜三并没有要林一的剑,她要的,是林一的剑坠。
那剑坠是块半圆的和田玉璧,材质算是中等,不到半个巴掌大小,没有花纹装饰,上面只是简单刻着两行小字。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玉璧虽被摩挲得光滑,字却刻得深且工整。姜三的指尖随着凹槽游走,似乎感觉得到一笔一划之间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多么郑重其事,又多么小心翼翼。
人若无情,看似无敌,实则无趣。可人若有情,也就有了痛苦。掺杂着快乐的痛苦,就像掺杂着蜜糖的砒霜。
越甜,就越毒。
姜三笑着摇摇头,将剑坠仔细收好,转回头朝收拾床铺的无言道:“有什么新消息吗?”
无言朝她递过一张字条,表示是清晨刚到的消息。姜三接过正待细看,院子里就响起了莫清关的声音。
“听说昨晚清和与林姑娘起了争执?她素来行事耿直,如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林姑娘赔个不是,还望林姑娘不要计较。”
林一摆手道:“一场误会而已,没什么。莫师兄来得这么早,是盟主有什么吩咐吗?”
莫清关道:“盟中弟子正在为大试做准备,师父要与几位长老在旁指点,抽不开身,所以交待我带着三位姑娘在盟中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林一瞥了眼隔壁的屋子,道:“三小姐昨夜睡得不甚安稳,还是让她多休息会儿的好,我和莫师兄一起吧。”
话音刚落,姜三便笑吟吟推门走了出来,道:“原来林姑娘还有隔墙观人的本领,连我睡得安不安稳都知道。”
林一神色一滞,莫清关则朝姜三抱拳施了一礼。
“莫少侠不必多礼,这几日麻烦你的地方还有许多,你这样礼数周全,我倒要惭愧了。”
莫清关道:“三小姐为顾师妹而来,我们自当尽地主之谊。”
姜三笑道:“既然如此,便请莫少侠在前面带路吧。”
林一见姜三此刻一副温柔端庄的大小姐做派,又想到昨晚她半胁迫半耍赖地要走了自己的剑坠,不由得面露愤愤之色,转眼却看到无言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朝她吐了吐舌头,快步追上莫清关。
乌云蔽日,湿气袭人。
山间入秋早,白露刚过,空气中便多了几分凉意,姜三轻咳了一声,随着莫清关的脚步,停在了两栋二层小楼前。
莫清关转身道:“这里是盟中气宗弟子的居所,顾师妹的房间也在这里。”
小楼相对而立,外型窄而长,中间由一条石板路隔开,道路尽头,一簇红菊开得正热烈,艳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与两侧的青砖绿瓦格格不入。
姜三正待上前,转眼却望见林一怔怔地望着那簇红菊。
“好花堪折直需折,林姑娘若喜欢这红菊摘下一朵便是,这样直愣愣盯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花丛里有什么精怪,勾住了林姑娘的魂呢。”
回过神的林一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向莫清关问道:“颜色这么纯正的红菊,培育起来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吧?”
莫清关道:“此花非剑气盟的园艺工培育,是苏师叔还在时从家乡移植来的,一直栽种在此。不过师父与苏师叔伉俪情深,时常吩咐下人们仔细照料,这红菊才能盛放多年。”
林一的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苦笑,道:“红菊开得这般好,先夫人如泉下有知,必定会十分欣慰。”
姜三察觉她神色有异,朝莫清关浅笑道:“莫少侠说顾小姐的房间也在这里,不知是哪一间?”
莫清关抬手指了指左边二楼最里侧的房间,道:“二位随我来便是。”
顾罔之后,剑气盟不再以男女划分剑宗气宗,而是让弟子们自行选择,修习完基本功法便可参加三年一次的分宗比试,通过者才能正式拜师,三次不过则要自行下山。
剑宗重实战,出过不少名震江湖的高手,历届盟主也多出自剑宗,因此这一脉越发强盛,气宗一脉却日渐式微。江湖上向来捧高踩低,盟中又总有年少轻狂、凶猛好斗的弟子,两边摩擦不断,虽说一盟同源,时间久了,怨恨也就积下了。
所以当年顾清婉拜入气宗门下,让不少人都大吃一惊。
顾继明作为盟主,表面不好说什么,暗地里却与顾清婉争吵过许多次。但顾清婉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顾继明,执拗倔强,说一不二,顾继明拿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半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随着她去。
气宗人脉薄弱,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宋京长老的大弟子。顾清婉为人爽利仗义,自幼与其他弟子们同吃同住打成一片,颇得人心。有这样的性格,后来顾清婉能带着气宗逐渐崛起,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绿玉在剑气盟做了两年多的眼线,眼见气宗势力壮大,传回幻影阁的消息时常透露着对顾清婉的钦佩,引得姜三十分好奇。
此刻身处顾清婉的屋中,她似乎隐约感觉到了这位盟主千金的不同。
这屋子陈设虽然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巧心思,屋内最引人注目的陈设,是占了整整半面墙的书架。
“顾小姐这房间倒不像习武之人的。”
姜三随手拿下一本《战国策》翻看,发现里面竟有许多批注,字体娟秀,却有着股不一样的英气。
“顾师妹素来爱书,气宗一脉也要钻研许多功法典籍,她嫌天机楼太远借阅不便,便经常自己买来放在屋里。”
林一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视线在屋内四处打量,最终落在了墙角的衣柜上。
“可以打开看看吗?”
莫清关道:“三位姑娘请自便。”
柜内并没有太多衣物,一眼望去都是浅淡的素净色,叠得整整齐齐,只是柜门甫一打开,便涌来一股浓烈的香气。
姜三虽离衣柜有些距离,还是耐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林一仔细翻看了衣物,才发现柜子深处放着几个香囊。
“三小姐没事吧?”
姜三揉了揉鼻子,摆手道:“没事,只是我对香气比较敏感。这衣柜有些日子没开了吧?”
莫清关点头道:“自顾师妹失踪后,屋里便没人来过了。”
“清婉师妹失踪那天,这屋里也是这般整齐吗?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莫清关道:“顾师妹失踪当晚师父就收到了那封信,他赶来的时候,屋内一切如常,只是没了顾师妹的踪影。”
“这些绑匪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直接从剑气盟里绑人。这里夜晚无人巡守吗?”
听林一这么说,莫清关的脸上突然涌现愧疚之色。
“说起来,这件事该怪我。那晚本是我带领剑宗的几位师弟师妹值夜,但我身体不适留在房中休息。这段时间……宋师伯刚过世不久,气宗与剑宗两边相处并不太平,所以师弟师妹们在这边只是匆匆走了一圈。唉,如果我那天晚上……”
“莫少侠不必自责,那匪徒想必暗中谋划已久,那天晚上即使你在,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是啊,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林一指了指窗边的花几,道:“清婉师妹在花上的喜好倒与先夫人不大相同,竟会种素白的栀子。”
莫清关道:“大概是顾师妹最近才种上的吧。林姑娘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
虽已过了花期,那盆栀子的叶子还是青翠欲滴,姜三笑道:“林姑娘可真是目光如炬。养得这么好,顾小姐看来很喜欢这盆栀子。莫少侠该多用心些才好,搞不清姑娘家的心思,还怎么留得住人呢。”
莫清关被这般打趣,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姜三的目光停留在那盆栀子上,笑容里也多了几分深意。
她越来越觉得,顾清婉的失踪绝没那么简单。
林一他们行至正殿附近时,天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粘稠细密如蛛丝,一点点润湿了衣袍。姜三淋不得雨,只好先在旁边的回廊躲避,莫清关则带着无言回去拿伞。
正殿之前,便是剑气盟弟子集会习武的百川台。雨势不大,众位弟子全无偃旗息鼓的打算,一招一式之间,皆是名门风范。
“江湖第一大派就是不同,弟子们果然都气势非凡。尤其是那位衣袂飘飘的洛姑娘,剑招干脆流畅,不愧是‘流云仙子’。”
林一哑然失笑,“‘流云仙子’么?配她未免俗了些。海内之气清和咸理,则万生遂茂。‘清和’二字已极好,何必再多些仙子天女的累赘。”
姜三笑道:“林姑娘倒是直白。不过……且不论这样的名门正派,绝不会容许男女以外的‘不伦’之情,单就洛姑娘的态度来看,林姑娘这一番情意怕是要错付了。”
林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说些真心话罢了,并无其他想法。更何况三小姐也只是初来乍到,如何笃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姜三脸上的笑意深了些,道:“至少我知道,洛姑娘手中的那把剑,本是盟主为顾小姐准备的。”
林一愣了下,还未来得及细想,不远处又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林一转回头,最先看到的,是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