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排球的其中一個觀賞性在於雙方隊伍有來有往的技術競技，節奏緊湊有種有別於男子排球的血脈沸騰。

北宇治高中二年三班的女孩子們，正在一星期一次的體育課裡盡情體驗排球的魅力，本來懶散的課堂消遣在實力平均的兩隊分數來來往往下，也漸漸變得認真起來，想要一決雌雄。

因為身高在女孩子中比較高，被老師安排在副攻手位置上的黃前久美子，在看到我方擔任自由人的小綠捨身滾地救下致命的一球後被她深深打動，開始樂在其中。

本來攔網時只是盲目跟隨旁邊的排球部同學一起隨便跳跳的她，慢慢逐步留意對手的球路，跟隊友有默契地嚮往跳得更高，成為堵住進擊的高牆。

攔截落在指尖的扣球時雖然痛不欲生，可是看到我方因此獲得反擊的希望時，忍不住有了期盼下次跳躍的拼勁。

雙腿開始麻木，已經能夠預料下課時侵蝕全身的痠痛。

臉旁的汗水沿著她略顯圓潤稚氣的弧度滑到下巴滴落，來到賽點的這一刻，她徹底忘記了為何開始期待體育課的理由。

比賽的初期，她總是心不在焉望向體育館的另一端，空蕩蕩的地板有點空虛。

想著難道今天不會來體育館，她心猿意馬做了個失誤的快攻。

久美子只當體育課是消閒活動，只要體能考試合格就滿足，沒有像葉月這些人一樣過於熱衷。

而她今年因為一個不太正當的原因對體育課有了非一般的期望。

由於班級眾多，難免會跟其他班級共用場地，同時上體育課的情況。

而今年，二年三班跟七班編在午前時段一起上體育課。七班，就是高坂麗奈的班級。

上星期七班是羽毛球練習，她無意間看到麗奈打出一個完美的殺球，七班的男同學頓時歡呼四起，連自己三班的男生也被吸引過去。

原來麗奈上體育課時是這個樣子，久美子聽見那些男生嘶啞吶喊和熱烈掌聲時，暗自有些吃味。

她才第一次看到體育課上香汗淋漓的麗奈而已。她那時靠著牆跟小綠聊天，眼睛一直追逐麗奈綁起馬尾在體育館中奔跑的身影，驀然覺得初中時有更加把勁備考就好了，或許自己現在進的是升學班。

同樣是升學班，跟麗奈的距離似乎可以更拉近些。

兩面的球員紛紛圍圈，互相激勵；一方贏得一球便能逆轉，一方再贏一球便能封王。

而發球權落在久美子這一方，只要這球順利便能結束這場同班較勁。

哨聲一響，穩扎的發球打了出去，眾人往上盯住皮球順利飛越球網，可是未能鬆懈，屏息以待對方接下來的迎擊。

對方後排自由人一個救球，再來二傳手抓準時機托球，接著主攻手葉月的第三次觸球——

最後了。

「勝利女神可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震懾場上眾生的駭人高速殺球，排球部的同學可是沒半點氣餒，反而鬥志高昂喊出了熱血運動漫畫的對白。

久美子被這句對白打動到了。

勝利女神。

利女神。

女神。

被熱血沸騰的賽事佔據的腦袋忽然翻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下意識往體育館的另一邊望去。

不知道何時進來的二年七班大多數人都選擇觀賞她們的比賽，甚至是以為不會感興趣的高坂麗奈也坐在地板上抱住膝蓋在牆邊觀戰。

誰也不會知道，高坂麗奈的視線是投放在哪一個球員上，抑或光是專注皮球會落在哪方的球場上。

不知為何，久美子好想麗奈那迷離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

葉月的扣殺要來了，然而久美子一點都不在乎了。

想伸手抓走麗奈的注意力，雙腳居然不聽使喚。

「要來了啊黃前——！」

那個高威力的殺球，真的來了。

當排球部的同學發現久美子竟然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伸手揪住她的後領時，一切為時已晚。

葉月的殺人扣球，精準地扣到久美子臉上，霎時間血花四濺。皮球應聲再度越過球網，即使對方及時反應作出飛身撲救，也阻止不了皮球落在自己場上的事實。

完場哨子一響，塵埃落定，勝利女神站在了久美子那方。

「黃前同學！」「黃前！」「久美子！」「久美子？！」「久美子ちゃん！」

接二連三的人在比賽完結的瞬間朝倒地不起的久美子蜂擁而至，而她本人看得清的只有高掛體育館天花板上，高速旋轉的日光燈。

好暈，好痛⋯⋯鼻子上炸裂的痛楚令她意識模糊，她無意識摸了鼻子，不知道手上一大片的赤紅色究竟是什麼。

精神濛濛之中她好像被人抬起來了，眾多圓形的日光燈扭曲轉動成一個光暈，是她全黑的意識中的一點微光。

久美子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正午。

她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覺得好悶好熱，陌生的被子裡都是冷掉的汗水，很是黏稠。

為了擺脫不適感，她坐起身，豈料一直起身子頭腦裡便是一片眩暈。

「好暈⋯⋯嘶——」

頭暈的欲吐感讓她扶住額頭，一個不小心便觸及到鼻樑上的傷口。

這一痛直刺她的頭皮，她真的醒了。她別過頭，看見了床邊正在土下座的葉月。

「葉月ちゃん⋯⋯」

「請原諒我！久美子大人！」

「不是妳的錯啊⋯⋯」

「是我！是我看準了久美子的漏洞才選擇往久美子的方向打，對不起！」

「好啦好啦比賽沒有對錯，我原諒妳就好了。」

「感謝久美子大人的大人大量！久美子沒事太好了，不然我要怎樣跟高坂同學交代⋯⋯」

「麗奈？」

「嗯，久美子送過來的時候她想一起過來的，可是她也不好離開自己的課堂，被她班的老師阻止了。」

「原來是這樣啊⋯⋯」

「⋯⋯久美子妳笑得好奇怪。」

「有嗎？欸嘿嘿⋯⋯」

雖然根本不是葉月的錯，但久美子還是選擇讓葉月在情感上背上這個黑鍋。

午休還沒結束久美子便把葉月趕了回去，葉月為了等待她醒來連午餐也沒吃，久美子以此為由請她先回去，她知道葉月是個從第一節課便覺得餓的人。

保健室老師在她醒後來見過她，替她再檢查一次擦傷的鼻子和更換紗布，並告知她已經讓松本老師通知她的母親帶她到醫院做更詳細的檢查。

後來久美子跟老師借了鏡子，打開紗布後，底下除了擦傷還有緩緩浮現的瘀青，要完全康復需要一小段時間。

恐怕這一段時間都要戴著口罩度日了，久美子不禁有點洩氣。

「聽加藤同學說，黃前同學是吹奏樂部吧？吹奏樂器運氣的時候會牽動到患處，要加倍注意喔。」

「知道，謝謝老師的照顧，我先回去了。」

事實上她現在連呼吸也會覺得鼻子腫痛。她在更衣室又照了鏡子，輕手輕腳撫上覆在鼻樑上的紗布，步伐仍是決意走向樂器室。

她一抱著上低音號踏入音樂室時，人聲鼎沸的空間驟然降溫，半晌才有一群人湧到她的身邊。

看來自己在體育課上被擊倒的事已經廣泛傳開，她逐一回應每個人的關心問好，等人潮散去才得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把個人物品和樂譜放好，久美子忍著痛深呼吸，徐徐轉頭看向那個習慣的方向。像是呼應她戰戰兢兢的期望，麗奈從樂譜上揚起淺紫色的眸子，對上久美子的目光，繼而莞爾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麗奈的笑容不深，但是淺淺的曲線裡頭彷彿裝了整個夏天的灼熱，是藍天白雲底下的地平線。

久美子笑得眼睛彎彎，壓下莫名的心跳，回過頭調音。

即使受傷了還來練習果然是正確的，久美子想著，將整副心力放進接下來的合奏練習中。

隨著練習時間過去，午休時吃過的止痛藥效也退去了，用氣時牽動鼻子產生的悶痛使久美子眼角溢淚。

終於在幾個在所難免的長音失準後，瀧老師出於體諒中止了久美子的練習。

瀧老師這種輕描淡寫的中止方式，不安的預感襲捲而來，久美子揪緊了裙襬，掙扎脫口而出。

「我、我還可以繼續——」

「傷兵該做的只有休養。」

久美子無言以對，放棄了無補於事的抵抗，逞強似的一直沒有離開，在失去她的聲音的吹奏樂團裡逗留至曲終。

固定的全體練習結束後，大多人也選擇回去，一個個走向門口經過她身邊的人也會對她說上鼓勵的說話，她亦對每個人的關懷展現自信的笑容。

音樂室剩下零星的幾個人是留下來練習的常客，他們回頭打量一下垂著頭翻閱樂譜的久美子，基於氣氛的考慮還是收拾一下離開了，當然不忘對她說一句話或者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久美子燦爛笑著對最後一個人揮揮手，音樂室只剩下她和麗奈兩個人，舖滿地毯的地板連時間行走的聲音也吸收了。

橘色的流光淹沒了音樂室，照亮了樂器管壁上，鼻樑覆上了紗布的久美子。

這個多災多難的鼻子，害人不淺。久美子站起身，跟先行離去的人一樣收拾東西去還樂器，匆匆脫離這個音樂室。

今天黃昏的音樂室，變得黯然失色。

久美子離去時路過必經的天橋，好幾個小號組的後輩在那裡擺起了譜架，重新投入練習。

她想靜靜掠過她們身後，只嘆其中一個眼尖不夠專心的後輩發現了她，放下手上的樂器向她打招呼。

久美子只好掛上正值中午太陽的笑容，跟那個後輩說繼續練習就好。自此，小號的音色在她身後響起。沒走了幾步，樂聲再度休止。

「高坂前輩——」

久美子一聽到這個稱呼便猛然轉過身，瞪大眼睛一看，麗奈向那幾個後輩點了點頭。

在麗奈回頭之前，久美子逃跑似的加快腳步離開天橋。

久美子不敢放慢，一路上低著頭倉促一步接一步，更情急繞了迂迴曲折的遠路，最後理不清路線，來到天台。

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久美子隔著密密麻麻的鐵絲網俯瞰泛黃老舊的城市，假裝沒看見氣喘喘隨她來到背後的黑髮女孩。

麗奈的額頭從後面挨住久美子的肩頭，慢悠悠地調整呼吸，直至麗奈的呼吸回到平緩，久美子才敢慢哼哼轉過身。對於迎面而來，麗奈充斥埋怨的目光，她不感意外。

久美子陡然有點慚愧，麗奈的眼睛，比起今天體育課上的摸不清，她如今的視線是遠處河川般的清澈，明淨得望見自己映在滔滔河水上的倒影。

如此的麗奈，乾淨爽利撕下了久美子的紗布。這一下用力的撕扯，把隱藏在鼻骨深處的劇痛都扯出來。

「嗚哇⋯⋯！麗奈一點都不溫柔！」

「是嗎？那要怎樣才稱得上是溫柔？」

麗奈盯著久美子鼻樑上的瘀青，清涼的指尖謹慎小心地摸了上去，儘管是輕微的觸碰，也令久美子吃不消地緊閉起一邊眼睛忍痛。

麗奈指尖上的撫摸連續不休，久美子痛得哭了出來。

空氣裡只有久美子的哽咽，麗奈拉著她的胳膊任由她輕輕依偎在自己胸前，手一下一下平和地撫順久美子的棕色卷髮。

因為患處的痛楚和抽泣導致的胃痛，久美子從麗奈身上退開時彎起了腰。

麗奈揪住久美子手臂兩邊的袖子，等待久美子用手背把淚水拭去。

久美子吸了吸鼻子，果不其然比方才又痛上幾分。

紅通通混著黑青的鼻樑、紅腫的琥珀色，麗奈一直看在眼裡。

她將手繞到久美子彎下的背，輕柔地拍了兩下。

「直起身子，今天不顧一切只顧往上跳的久美子很帥氣。」

「麗奈看到了？」

「當然看到了。」

久美子想起那時渾身大汗的自己，突然害羞起來，也就是自己看著麗奈失神的那一幕，麗奈也盡收眼底了吧。

不能夠再讓麗奈看到窘迫的自己，久美子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板。

但是鼻子還是好痛，她按捺不住又喊了出聲。

「嘶⋯⋯」

「很痛？」

「嗯⋯⋯稍微用力吸氣也會痛。」

「那怎麼辦⋯⋯保健室老師有給妳止痛藥嗎？」

「我想，只要親一下就會好。」

久美子又說了這句話，麗奈忍俊不禁「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露出了那個夜裡，比迷步更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這個笑容的出現，久美子的身子挺得比剛才還要筆直。

「很有久美子的風格呢。」

麗奈踏前半步，按住久美子的雙肩，微微踮起腳尖，俐落大方地吻上久美子的唇。

突如其來的嘴唇相貼，久美子一下子想到，若然她們不曾互相觸動，麗奈還能那樣歡笑嗎？

她闔上金黃色的眸子，享受麗奈的親吻。

她還很感謝這個多災多難的鼻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