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在某处扭曲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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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似乎和当初也并无多少差别呢。”
她似乎是在这样诉说着。
林间公园的海边护栏旁,夕阳的残光映照着面对面的两人。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选择。在决心要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后悔二字可说了。”
紧紧握住放在胸前的手,仿佛借此压抑住心中的不安般,望着那处于逆光处的黑色身影,明理回应道。
“但什么也都没有改变。”
她简单地朝明理露出轻轻一笑,那双仿佛再也无法露出悲伤神色的晴空蓝瞳,清晰地映照出明理的身影。
“没有那种事。”
明理有些倔强地回应道。
“谁知道呢。”
到刚才为止还十分清晰的声音,此时却显得有些模糊了。明明是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的,但明理却感觉视线里的女孩儿身影在逐渐模糊。
“如果未来有颜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颜色吧。”
在逐渐西下的残阳将世界染成一片暗红色的背景里,背对着远方的天空,她这样说了。
这份颜色,被夕阳染红的蓝天颜色;未来的颜色,被记忆染红的蓝色。
“………”
“………”
沉默的气氛像无形的大手般握住心脏,短暂的沉默中,蕴含着难以忍受的紧张感。加速的心跳无法平息,事到如今更是无法停下。明理不知道且也并不想去知道她是否借此在暗喻着何人何物,那些都与她无关。
“我……不改变是不行的。如果只是一直维持那时候的样子,一定又会失去更多的东西。一定要变得比以前强,一定要和过去不一样。我……必须是那样才行的。”
“我知道。”
所谓的知道,又到底是知道些什么呢。
仿佛放松全身的轻颦笑容,倒映在明理眼中,那是种无奈的笑,是对眼前的自己失望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笑。
她不喜欢被这种眼神看着,很不舒服。
“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意见,因为这一年来,你总是正确的。令人无可挑剔的正确,但那份正确,却很早以前就在某个地方上出差错了。”
像是倾吐出某种重要话语般,她转过身。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坏掉的。”
留给明理的背影渐渐远去。
“那是什么意思……等等!话还没有说完……”
伸出的指尖划过翩飞的衣角,没能抓住。那道身影消失的瞬间,周围的环境也像是拔掉电源插头般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那道身影消失在尽头。
“等等!”
想要追上去的脚步,因脚下不自然的踩空导致整个人往下掉去。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陷入黑暗。
一如过去,短暂憧憬死亡之时。
***
啪嗒——!
全身着地的疼痛感将意识从黑暗中拉了回来。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明理才在因害怕而全身发抖的颤栗中回过神来。
从冷硬的地板上做起身,明理感觉全身都是冰凉的,那大概不是因为一整夜都待在这里的缘故。
明明刚才还在海边的林间公园,现在却又是在地下室的地板上。
(是梦……么)
一边呼出浑浊的空气一边确认起自身的状况。数分钟后,对刚才宛如恶质玩笑般梦境的反感,也因为认知到那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南柯一梦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站起身来伸展因长时间保持坐立而僵硬的身体,关节发出的噼啪声相当清脆悦耳,也让明理感到一阵舒服。
在那之后离开地下室,来到洗手间的水池面前进行梳洗。用梳子梳理着自己天生带一点褐色的头发,用毛巾照着镜子擦去自己额头上的薄汗和眼角的泪珠。
奥地利的心理分析大师·佛洛伊德曾这样说过:在人类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种平常无法意识到的‘无意识的欲望’,当清醒的时候这份欲望为意识所控制,但入睡之后,随着意识压抑的松懈,这份欲望就逐渐在梦中表现出来。即变成影像或故事。也就是人们所谓的——梦。
但其实并不然,即使是处于梦境中,也会抱有一定的意识,控制作用不会完全消失,梦境也就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这种意识的检查,就是我们所能记忆的梦,也是内容极不可能的梦。再者,如果内容过于荒廖,令我们的意识太过惊讶,那么意识将会把梦遣回深层的禁室里,使它变成“无法想起”的梦。
照此看来是做了一个相当程度的梦呐。
(你现在,似乎和当初也并无多少差别呢。)
耳边似乎还回响这样令人烦躁的声音,作为潜意识记录因此无法屏蔽的那份话语,将明理本就不明朗的心绪给弄得更加杂乱。
哗——地一声,明理将脸埋进水池中,冰凉的水让她不禁发抖,却舒服了许多。仿佛想借此洗去心底的烦闷般,明理在水中憋起气来。直到到达极限的呼吸在水下咕噜咕噜地不断吐出水泡后才将头抬起。
“噗哈!”
水珠沾湿脸颊,就着脸颊曲线滑落,朝日的微光从窗边撒下,晶莹的水滴闪闪发光。
下次不能在地下室睡着了。
这样对自己提醒后,再用冷水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明理回到房间脱下身上的白衣,换了一身不同于往常单调运动服的——便装?
面对镜子里穿上挺早以前就买回来的白色连衣裙的自己,明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大概是对平时习惯于简单的运动服和学校制服,极少穿过便服的自己感到新鲜的缘故。
***
离开公寓后先是走到城铁站,乘地铁到新桥,然后换乘JR经过千叶、琦玉……在水户下车,从西侧出口向正街走去,穿过喧嚣的街道和喧嚣的人潮,朝着一旁已经看得见轮廓的森林道路往前迈步。
走在这条陌生却又熟悉的街道上时,总会感受到令人舒心的安全与怀念感。曾经被媒体报道为‘被瓦斯爆炸而燃起的大火给不幸波及的无辜小镇。’现在的每个角落却已经满是反射着的崭新光泽了。
茨城……
这里是她的故乡,在间宫明理的人生脱离应有的轨道之前,一直都是。
与普通的日常交错的每一天,普通却并不单调的日子,与身边的大家一同编制的记忆,直到现在为止也是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是随風逝去的,遥远追忆。
(隐藏在哪里了吗?躲在何处?比起那时候有更多的改变了么?)
沿着细长的林间小路进入深山。在身旁许多的树木中,与壮硕成长的同伴相比显得十分矮小不起眼的某颗杉木前,明理停下脚步。
杉木是能够用于建材的坚固树种,如果不利用电锯或是斧头,不管是要砍掉或是折断它都是相当费力的事情。但明理眼前的杉木,位于树干的部分,却有着一个直径约十公分的凹洞。是身高连140公分都没有达到的明理的小手也可以轻易覆盖的大小。
‘现在已经不是战国时代了,所以我们要做的只是将这些东西传承下去而已。’
轻轻抚摸着树干上的纹路,感受着来自过去的话语。
‘只是,谁也不知道争斗何时又会到来。’
回想那时母亲的动作,明理缓缓旋转手心。
‘如果那样的时代来临,要为了保护人们而战斗哦。’
磅——!
伴随一同消失在记忆深处的音容笑貌,杉木上,明理轻轻抚摸过的部分猛地炸开,粉碎的树干碎片化作比沙粒还要细小的粒子随风散去。不止如此,在炸开的凹洞处,刺有一根细长的银色长针。从没入杉木内心的针头处蔓延开一股诡异的紫色。
咔,咔咔,咔咔咔……
树干的部位,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
啪——地,树干断开了。
从凹洞处断裂开来的杉木在自己身前‘磅’地倒下,惊飞一群鸟儿。
看着在自己面前倒下并逐渐腐坏的的杉木,明理转过身准备离开。
果然只有对于这种东西,可以成功么。
但不行……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自己要怎么去超越她……。
“氢氰酸、桐油、砷酸和……强碱溶液么。不错的搭配。”
本是四下无人的环境,但明理的身后,却突然传来犹如最名贵熏香般的香甜味道与声音。
明理的身子随着味觉和听觉上传来的双重信息而猛然僵住。
踏……踏……
不大的脚步声轻轻踩在身后的草地上,即使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在逐渐靠近自己。
树木断裂倒下所发出的动静算是相当大的,并且夏日的森林因季节原因而存在进来避暑的人或是检查绿化环境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如果真的去那样想的话自己就真的太甜(天真)了。
这种几乎令自己全身战栗的冰冷压迫感……
“………”
明理没有回头,说到底也无需回头。
即使是许久未见的现在也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种感觉,比起认为是大脑中的记忆映像,倒不如说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那份记忆太过于鲜明,以至于身体与大脑对其的印象是这样的强烈。
明理转过身,少女纤细的身影映入视线。
“怎么了,这幅表情?我可是在夸奖你哦,再多高兴点如何?”
调侃意味的话语与那张精致如画却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是这样的不搭,即使两人的交谈模式早已如此,明理却总是少女面前感到无从适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理后退一步想要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少女却是同时向前一步跟了上来。两人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后,少女伸出纤细修长的右手食指指,勾起明理小巧的下巴,樱色的诱人唇瓣轻启:
“是呐,为什么呢。”
一句简短且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却让明理的心跳猛地一跳,血液加速流动的灼热从胸口蔓延出,将脸颊甚至耳根都染上一抹粉色。
这个人……想干什么。
注视着明理盈满羞耻红晕的干净面容,仿佛对此感到愉悦,但却又并未得到满足般。少女勾着明理下巴的右手食指配合拇指摩挲着那光滑柔软的肌肤,没有目标的视线直白欣赏着明理白色连衣裙肩带旁所裸露出来的白皙香肩。
“你、你往哪儿看呢!”
少女肆意的视线伴随着灼热的吐息让明理感觉身体升起一股不自然的灼温。这种感觉令她感到不安、难受、还有恐惧。
“不要乱看……”
仿佛借此掩饰自己的羞意般,明理伸手想要遮住少女的眼睛。
“我想你了,Akari。”
绑住那头美丽黑色直发的白色缎带随风飘动,少女轻细的话语像是伴随夏日的暖风穿堂而过,回荡在两人之间。
“什……”
明理的手伴随回答僵在半空。少女则是回头轻瞟了一下身后倒下、并开始腐烂化灰的杉木。
“真努力呢,你就这么……想要杀我么。”
最后一个字落音后,少女的眼神不再平静。
杀意,亦或者是敌意,无论如何,这股视线都让人感受呼吸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浑浊。少女的体型明明是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娇小身形,但她的身影看起来却是要大上一倍、两倍,仿佛要吞噬明理一般。
屏住呼吸,避免陷入那份过于强烈的存在中。
明理深吸一口气,回答:
“只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做出的改变罢了。还是说怎么,因为坐立不安所以跑出来查看自己饲养的猫咪有没有成长到足以抓伤自己的地步么?”
“是呢,今天来见你确实有想要传达的事情在。”
“那是?”
少女并未立刻回答明理,而是与过去相似的样子点燃了不知道从那里拿出来的烟管,吸了几口后用那足以摄人心魄的甜美声音说道:
“把鹰卷给我,明理。”
那份话语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起伏,但明理也能听出少女没有跟自己商谈的意思。
她是在命令。
但这件事其实很奇怪——给自己三年时间,如果自己能在毒药上超越她,她就解除那时候对自己下的毒,并且不再向自己索要‘鹰卷’。
她们之间应该是有着这样的约定/赌注才对。
但少女此刻的话语却是在破坏那份约定,这让明理有些无法理解。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说你也应该有感觉到。”
对于明理的质问,少女微微挑眉,烟管燃烧出的淡烟挥发在空气中,传来令人舒心的味道。
(蜂蜜、薄荷叶、柚子、柑橘……)
“你不适合这个领域。”
大脑下意识解读着烟草成分时,突然被少女这样说了。
“那是什么意思。”对于突如其来的否定话语,明理不由感到奇怪:“时限应该还有两年吧。轮盘也还在转动,等到停下来的时候结果就会出来了。你赢了,我就把鹰卷连同自己一起给你;我赢了,你就把解药给我,并且不再纠缠我。我们……应该是这样约定的才对。”
“对,而那份约定到现在为止也是成立的。”
“那为什么……”
“因为,已经濒临崩溃了。这个领域对你来说太过于沉重,当然我对于你能走到现在这件事有着确实的惊讶。但也到此为止了……”
少女如此断言道。
“其实你也该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再这样下去,就回不了头了。”
“回不……了头?”
明理细细咀嚼着这份相似的话语,随之嗤笑一声。
“这说的……好像我还有回头路可走一样。”
“我是在好心提醒你。”
“那还真是感谢。”
明理的回应充满嘲讽,话以至此,即使迟钝如她也能大概了解到一二。
其实少女的话语对她来说并不是要全盘否定的东西,因为随着对于毒物研究的深入,她也确实看到了结果。
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沾染着无数生命与鲜血。而抵达那样尽头的自己,大概会变成和少女一样的毒蛇。
因为是很早以前就思考过的事情,即使不断挣扎,明理也确实不能否认那种结果出现的可能。
不过……
“那又……怎么了?”
望着眼前的少女时,明理总会回想起那些不愿忆起的过往——被烈火笼罩的街道、哭着不要自己离开的妹妹……
以及在那个地狱中不断挣扎、拼命叫喊着想要活下去的女孩身影。
成功得救后的心安,以及在那之后少女给出的抉择。
如果妥协的话大概能轻松许多,但自己却连那样的选择都不会做。
寄宿于这幅小小身体的愿望,也许过于奢侈了吧。
明明存活下来已是大幸,她却还固执奢望去走自己的路。
偏执地……奢望更多。
“是么……果然如此呐。”
少女对明理的拒绝没有丝毫惊讶,似乎也早就知道明理不会乖乖妥协。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会更想要。
‘把她变成自己的东西。’
起初想着推迟一些时间也无妨,但现在她已经不那样想了。
***
飘落的树叶被風吹向少女的脸庞,唰——地一下,无形的利刃将那塑料袋漂亮地一分为二。
明理连惊讶声都发不出来,自己和她之间应该还有着些许距离,但少女散发出来的杀气,却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撕裂一样。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已经双腿打颤,连站都站不稳了吧。
“以前你说过,我不能反抗你,因为我太弱。”
少女的手微微一动,同时明理的手朝身后划去。
啪嗒——!
像是绷断了什么的声音,两人身后飘落的树叶被一分为二。少女微微睁大了那双精致的眼睛,显得有些惊讶。
食指的指腹前段破开小小的口子,明理微微挺直身子,对上少女。
“那么现在的我成长到了什么地步,就由你来亲自确认看看吧。”
午间的暖风穿林而过,撩起明理褐色的短发与少女漆黑的长发,在草地上荡开阵阵涟漪。
不会输……
自己怎么可以……
输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