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晌午,烈日。
胡不值侧卧在寒玉榻上将睡未睡,替她捏腿的俊美少年有双不安分的手,隔着薄纱传来痒意,逗得胡不值“咯咯”笑起来。
她将那少年揽到榻上,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嗔道:“你个小坏蛋,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还得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她的声音已不似少女般娇俏,开口却总带着勾魂夺魄的风情,这风情赋予了她一种力量,一种让许多人骨头酥软、心甘情愿做裙下臣的力量。
那少年却似乎不为所动,勾起嘴角,俯身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话,胡不值脸上竟飞起了两片红晕。
屋外盛夏炎炎,屋内春色将燃。
如果那阵恰到好处的敲门声,没有恰到好处地响起来。
胡不值笑着轻咬了下少年的唇,朝门口懒懒道:“不许敲,谁来都不许敲。”
敲门声立时停了,胡不值转回视线,媚眼如丝地看着那少年。可她的手还没攀上少年的后颈,两扇木门就已“砰”地倒地。
胡不值一把推开少年坐了起来,手已伸向枕下握住短剑,目光锐利地看着门口的两名女子。
“求夫人救救我姑姑!”
胡不值的双眼微眯,仔细打量着眼前白衣染血的中年女子,就像一只打量猎物的狐狸。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叹了口气,揽起自肩头滑落的轻纱,悠悠道:“你啊,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被扶着的中年女子有气无力地笑道:“反正也不差这一回。”
话音刚落,人便昏了过去。
八月初七,晌午,天色阴沉。
“什么!”
顾继明话一出口,洛清和立刻惊呼了一句,引得其他人齐齐看了过去。
洛清和未顾忌失态,连忙朝顾继明道:“师父是不是误会了?师姐怎么会做这种事?”
姜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洛清和,目光里多了丝考究的意味。
顾继明似也注意到洛清和的反常,先是一愣,继而缓缓道:“老夫也希望是误会,可有当晚值守藏剑阁弟子的证言,长离剑,确是被清婉所盗。”
顾清婉出走当天深夜,一名值守弟子急匆匆来敲顾继明的门,说有要事禀告。顾继明随他去了藏剑阁,那弟子才告诉他方才顾清婉来过。
入藏剑阁本不许带剑,但那会儿已过丑时,值守弟子本就有些怠慢,顾清婉又借陈永宁的名义,说她找一把剑有急用。陈永宁的暴躁加古怪在盟中出了名,值守弟子生怕惹上这位姑奶奶,不多言便放她进去了。
顾清婉许久没找到她要的剑,于是提出与值守弟子分头寻找,那弟子不疑有诈便依令而行。可这一分头,顾清婉便用自己手中的剑,换走了阁中的长离剑。待值守弟子发现时,顾清婉早已离开了。
这一切,都出自当夜值守藏剑阁的弟子之口。且当晚的值守弟子不止一位,看见过顾清婉的,也不止一个。
而且那晚丑时前后,还有一名气宗弟子撞见过顾清婉离开住所。人证如此之多,顾继明就算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震惊还停留在洛清和脸上,莫清关却因早已知道,眉眼间更多的是痛惜。
林一仔细打量着他们三人的神情,暗自盘算着顾继明这番话的真伪。
其实顾继明连郭万重的死因都已抖落出来,实在没必要再对她们撒谎。此刻的顾继明双目无神,面带青色,苍老而沮丧,只不过是个急于寻找女儿的父亲。
林一愿意相信,这样的父亲是不会再撒谎的。
有些话顾继明虽没说出来,林一心中也明白,他这么急着找到顾清婉,不仅是担心她的安全,更是为她的前途考量。
如果顾清婉真的在剑气盟分宗大试上将郭万重一事抖落出来,势必会与明镜堂结下梁子。顾清婉身为气宗大弟子,能力不比莫清关差,在盟中的根基也比莫清关稳固,再加上顾继明的加持,不是没有继承盟主之位的可能。
可她要是得罪了明镜堂,剑气盟里的风,就不一定朝哪边刮了。
二来,顾清婉盗走长离剑这件事如果不压下去,她大概连在剑气盟中继续待下去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这件事必须牢牢瞒住,除了当晚的几个值守弟子以及莫清关,他再也没向任何人透露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向姜三隐瞒了真相,苦心孤诣编造出一桩“绑架案”来。
只是顾继明的这个说法,还有一点林一难以替他圆上——顾清婉盗长离剑的目的。
无论怎么看,顾清婉盗走长离剑,对她自己都是百害无利,不仅往身边塞了个大雷,也对顾继明构不成什么威胁。顾清婉这样聪明,自然知道威胁父亲只需要一个失踪的女儿,盗剑这种自绝后路的事,实在不像她会做出来的。
姜三似也想到这一遭,朝顾继明发问道:“盟主可知顾小姐为何要盗剑?”
顾继明摇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大概,只有问清婉才能知道了。所以,还请三小姐原谅老夫先前不当之举,帮老夫早日找到清婉啊。”
对面的洛清和终于回过神,双目不再呆滞,朝顾继明道:“盟主放心,以师姐的为人,这其中必有隐情。待三小姐查证后,盗剑之事定会水落石出。”
林一浅笑着看向洛清和,洛清和对她仍心存芥蒂,偏过头不去看她的脸,林一却笑得更加灿烂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件事要想解决,自然要从洛清和下手。
林一来剑气盟不过四天,可这四天却好像比四年还要漫长。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人,事,物,都让林一觉得无比压抑,这压抑温吞却入骨,致命却难察。就连这里的天气也一样,总是阴沉,总是湿冷,没有狂风骤雨,却也难见青天白日。
这样的压抑感,岂非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也许苏云就产生了错觉。
不然,她是不会用撞鬼似的表情看着林一的。
林一与姜三从顾继明处离开时,正撞上从小厨房出来的苏云。莫清关还未待介绍,苏云的双眼便已瞪大如铜铃,直直地看着林一。
那双眼里写满了震惊、怀疑与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恐惧。撞鬼一般的恐惧。
林一当然不是鬼。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但人的容貌时有相仿,即便她是活生生的人,容貌与已死之人相似,也难免会被一时看错,误以为是故去之人重返阳间。
林一此前也曾被认错过,但苏云的反应实在太过剧烈,引得林一总是不由自主去想,想那样的眼神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回修心苑的路上,林一始终心不在焉,就连姜三停下脚步都没察觉。等她发现的时候,姜三已落在后面一大截,正靠着棵大树休息。
她一路小跑回去,姜三却难得没有责怪她,只是缓慢平复着气息,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歇会儿好不好?”
病态的嫣红在姜三的脸上泛起,她的呼吸短促而不均匀,好像一口气提不上来便会昏厥过去。
林一虽知她身子不好,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真正发病的样子。这样的姜三不再运筹帷幄、处变不惊,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博弈需要的不是计谋不是伪装,而是毅力。
她的身体是她的宿敌,是她灵魂的囚牢与锁链,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更是她活着的动力。过去九年里,这身体时常折磨她的五感,等着她屈膝求饶,一了百了。但过去九年里,姜三一次都没有认输过。
这样的姜三,也第一次让林一感觉到了她身上的人味儿。
“带药了吗?要不我去请盟里的医师来看看?”
姜三摆手,“方才我已服了颗药,休息会儿便好,不用麻烦了。”
她虽这样说,林一却丝毫放心不下,焦灼与担忧都写在脸上,直到姜三的气息逐渐稳固,脸上的嫣红也渐渐褪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
“这几天太湿冷,昨晚睡得也不大好。我这身子本就偏寒,不大受得了湿气。”
姜三轻咳一声,晃悠着站直,林一怕她摔倒赶忙扶住,两人慢慢走着,这一路皆是无话。
“三小姐当年……究竟生了什么病?怎么现在还这样厉害?”
快到修心苑的时候,林一终于按捺不住,问了这一句。她本不期待姜三会回答,姜三却意料之外地给了她一个答案。
“其实不是病,是毒,日积月累的毒。发作的时候,那毒已在我体内积攒了七八年之久。”
林一登时呆住。
姜三见她这副模样,轻声道:“林姑娘不必太诧异,也不用同情。命格如此,我早已接受,能活着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她想得如此通透,倒让林一有些不知所措。林一不会再深究当年她是如何中的毒,因为能日积月累地下毒,必然是姜三身边的人,也许,还是与她极亲近的人。
这样的经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林一自然不愿再强迫姜三去揭开。
不过她虽不深究,姜三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打算。
“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告诉你这个吗?”
林一不解地看着姜三,直到那抹熟悉的笑容浮现在姜三嘴角,林一才猛地反应过来,道:“你是不是也有事要问我?”
姜三笑道:“这样才公平啊。”
林一无奈地叹了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今后什么时候都不要忘,姜三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十分精明的生意人。
“三小姐问便是了。至于回不回答……再说。”
姜三看着她的目光愈发认真,“你来剑气盟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一的脸色阴沉下来,松开了扶着姜三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实在很有意思,因为有时仅从这称呼便能判断出双方的远近亲疏。就好像莫少侠,他始终只管顾小姐叫师妹,对洛姑娘却是直呼其名。”
姜三继续正色道:“也好像林姑娘。其实林姑娘自幼便拜在顾前辈门下,剑气盟里多半都是你的师弟师妹。但顾前辈身份特殊,所以自打来了剑气盟,林姑娘一直都以师兄师姐称呼诸位弟子,唯独一个人是例外。”
林一脑海里电光火石一瞬,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犯了这样的错误。
“你始终称呼顾小姐为师妹。为什么?”
林一勉强稳住心神,道:“只是称呼罢了,三小姐未免想得多了些。”
“可是,林姑娘出错的地方不止这一个啊。”
姜三道:“我昨日突然记起,来剑气盟前,无言曾给过你一份地图,标注有盟中各地及用途。所以你知道天机楼在哪里、是做什么的,那晚根本不是误闯。如果不是被洛姑娘拦下,你准备做什么呢?”
姜三朝林一靠近了一步,眼神愈发咄咄逼人,“你要见陈长老,也不是出于所谓的崇敬长辈,而是想要打探什么,对不对?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对顾小姐的关心是因为顾前辈。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至少,不只是因为顾前辈。再加上方才盟主夫人见到你的反应……你来剑气盟,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林一下意识向后退了些,脚步却已有些发虚。
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在姜三眼中早已是破绽百出。慌乱一寸寸吞噬着林一的意识,她又一次发现,在姜三面前是守不住秘密的。
这个女人,未免太可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