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日光似乎总能给人以力量,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中, 林一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但心情再怎么好也不能让她忽略伤口的剧痛,更无法帮她缓解腹中烧灼的饥饿感。一夜未眠的她此刻没有半分困意,只有十足十的饿意。
这样的饿意足以让她将一匹马连皮带骨地完整吞下去,而在她的胯下,恰好就有一匹躯干壮实的高头大马。
不过这匹高头大马此刻正优哉游哉地缓驰在官道上,并没有成为林一的盘中餐。因为风临玉做包子的手艺的确不差,林一临走前装了满满一竹筐,一路边走边吃,倒也勉强垫了垫肚子。
她左手提着竹筐,右手举着个热乎的包子,并没有第三只手来牵缰绳。所以这马背上不仅坐着林一,还坐着帮她牵缰绳的姜三。
无言被她派回乾安城与幻影阁的人接头,林一的右臂又伤得厉害,两人只好同乘一马。不过有了风临玉的吩咐,这一路自然没什么妖魔鬼怪再来骚扰,姜三回剑气盟的心也就没那么迫切。
何况这一夜过后,她也需要些时间重新考虑下一步的安排。在回到剑气盟之前,她必须整理好自己的思路。
“风临玉以后要是改行卖包子,我一定去捧场。你真的不来一个吗?”
姜三正想得出神,林一却停住了往嘴里塞包子的动作,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林一坐在前面,姜三自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林一的声音里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十分具有感染力,竟让姜三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放松。
姜三笑道:“你倒真不怕他在包子里加了东西。”
“你都说了君子刀有三不杀,他既然不杀妇孺,自然也不会给我有毒的包子。”
姜三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些,“林姑娘觉得这包子馅香吗?”
林一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一个“香”字刚出口,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立刻转回头惊恐地瞪着姜三。
“你……你什么意思?”
姜三眨了眨眼并不答话,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林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姜三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等到林一几乎要忍不住呕吐时,姜三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她突然觉得,林一犯起傻来,那张惹人讨厌的脸似乎变得可爱了许多。
她从竹筐里拿起一个包子笑道:“我的意思是,包子馅要是香的话,我就也来一个。”
林一已经不再想呕吐了。她只想把那副可憎的笑容从姜三脸上撕下来。
她这样想的时候,腿就不由自主地夹紧了马肚子。那匹缓驰的马也许正在神游九天,冷不丁地被林一这样一夹,脚下打了个踉跄。林一身子一晃,鼻尖便堪堪撞到姜三脸上。
姜三的笑容凝住了。这张脸从未距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双眼睛吸引,就连两眼间鼻梁上那颗小小的、俏皮的痣也逃离了视线。
春日锦花艳,夏夜繁星灿,秋风染红叶,冬雪点青松。这一世四季的美好,似乎都盛放在了这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
姜三的脸和耳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好在脸红的不仅是她,好在林一在自己的脸烧起来之前,已经扭回了头。那马依旧不急不慢,林一的心却在“扑通扑通”狂跳。
她现在并没有那么饿,但她依旧想把这匹马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对了……你和风临玉之前没见过面是吧?”
姜三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林一装作未察觉她声音里的异样,轻声道:“所以不值园里有易陇或金刀会的人。不然他不会那么快就知道你的身份。”
姜三点头道:“不止是不值园。剑气盟里应该也有易陇的内应。”
林一皱眉,只听姜三继续道:“悄无声息换掉整个村子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除了五把金刀,其他强盗多半没什么头脑,隐蔽在这附近很难做到不留痕迹。”
“而且这内应在剑气盟的地位应该不低,最近被劫道的一定不止我们,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内应帮忙掩饰,剑气盟一定会出手清理这里的强盗。”
“不错。”
林一沉思了一会儿,忽道:“你昨晚提及的二十年前群盗攻山是什么?”
“二十多年前,许多强盗帮会曾在一个神秘人的组织下联合起来,人手共通、地盘共享,四处为恶,而且频繁挑衅各大门派,各门派数次发起围剿,但均惨败。”
林一算了算,道:“当时剑气盟刚被推举为第一大派没多久吧?”
“确实。所以第一大派当然要做个表率,派了许多弟子在各地襄助剿匪,两三年间虽伤亡惨重,还是渐渐控制住了局势。这群强盗被打急了,索性破釜沉舟,纠集所有人马围攻剑气盟。”
说到这里,姜三突然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许多,“长离剑就是顾前辈为了应对这次攻山铸就的。”
林一的心里涌上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这是她不曾了解过的顾罔,也是顾罔与她完全无关的岁月。
她仿佛看到剑炉前顾罔紧闭的嘴唇和专注的双眼。那个时候的师父有没有想过,这场大战过后,自己便会彻底离开这个尽心尽力保护的师门?
“不过……群盗攻山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都没什么人提了?我居然连听都没听过。”
姜三冷笑一声,“当然不会有人提。当年剑气盟被围攻数日,除了明镜堂派了些人,其余门派没有一家施援。这场恶战后,剑气盟虽将那批强盗彻底打成散沙,也因此元气大伤,当时的盟主重伤难愈,一年后便身亡了。”
林一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剑气盟这个“第一大派”的位子能够坐这么久。用血换来的名号,其他门派总是不好意思再抢的。
姜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在担心这次的攻山,便出言慰道:“不过这次金刀会的计划,无论规模还是实力跟当年都比不得。如今金刀会已撤,剩下那些乌合之众是掀不起大浪的。”
“可是……明知道会败,易陇为什么还要安排这次攻山?应该不止是为了支开金刀会吧?”
姜三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当年顾盟主带领诸位弟子血战,立下大功,顾前辈下山后便接任剑宗长老,所以他资历虽浅,前盟主逝世后,还是顺理成章登上了盟主之位。也许……如今也有人想效仿当年的顾盟主。”
话说到这份上,林一当然明白姜三的意思。
盟中出挑的青年弟子只有那几个,有希望继承盟主之位的更少。就算林一不愿这样想,但就现在的线索来看,易陇的内应,十有八九就在这些人之中。
“我已派无言去搜集证据,是与不是,很快就知道了……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希望你有所准备。”
姜三犹豫着开了口,“易陇也想要长离剑。”
林一不再接话了。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了一句,“你在怀疑清婉。”
林一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悲伤。
姜三尽管于心不忍,还是缓缓道:“昨晚……顾小姐的确在不值园里。至少在你醒过来之前,她曾去过胡夫人的卧房。那房里有跟她衣柜香囊一样的味道。”
“现在的证据都太零散,三小姐还需要哪些东西,待会儿回了剑气盟我们慢慢找。”
林一淡淡说了这一句,姜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应了声“好”。
日光愈发温暖,天气终于转晴,但姜三却突然觉得很冷,很难过。
她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是来自她,而是来自林一。她很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林一,张了几次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竹筐里的包子渐渐冷了,姜三牵着缰绳的手紧了些。她已经看到了剑气盟的山门。
林一却似乎终于摆脱了那种情绪,突然朝姜三问道:“你们幻影阁那么厉害,昨晚怎么不叫几个人来帮忙?”
姜三听她声音恢复正常,心里也松了口气,笑道:“术业有专攻,幻影阁的厉害在于打探消息,碰上这种不要命的强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何况幻影阁的都是人又不是鬼,大半夜当然要让人睡觉了。”
林一了然地“哦”了一声,“三小姐对手下倒不错。”
姜三微笑着看了眼胯下的马,“再听话的马也是有脾气的。只让马跑不让马吃草,它早晚会把人撂下去。”
林一撇嘴,“刚觉得您还有些良心,现在看来……”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林一的右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嘶”了一声。
姜三见那伤口似乎又渗出了血,担忧道:“回去再仔细包扎下。只可惜我锦囊里的玉蟾丸用完了,不然碾碎敷上,这会儿应该就不会再出血了。”
说完这句,姜三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子朝后挪了挪,在腰间仔细找着什么。林一听得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奇扭头回来看,“你在找东西?”
姜三含糊应了一句,再抬头时脸上便写满了愧疚。
“……对不起,你的剑坠被我弄丢了。”
林一的心猛地一沉,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姜三见她这般,赶忙道:“给你上药时已经不见了,应该掉在了林子里。我们现在回去找一定找得到。”
林一点头,姜三便掉转马头准备狂奔回去。可还没走出多远,林一却突然道:“算了。不用找了。”
姜三诧异,又听林一淡淡道:“丢了就丢了吧。注定不是我的,早晚都会丢。我们回剑气盟吧。”
姜三没有再阻止。
因为她很清楚,人可以在一瞬间懂得一个道理,却很难在一瞬间就接受一个道理。懂得与接受之间,架着的是无数琐事搭成的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想,对林一来说,接受这一道理的一天也许快要来了。
但道理有对有错,如何才算命里有,如何又算命里无,谁又说得清楚呢?
何况命虽由天定,事却在人为。不接受这一道理的当然不止林一,如果洛清和早已接受这一道理,此刻就不会让姜三坐在她的屋子里。
那张美丽的脸如今爬上了一丝不安,就好像冰山上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但冰山看得见的只是一角,所以水面上虽只有这一道细微的裂痕,水面之下,也许已经快要分崩离析。
姜三的笑深了许多,“洛姑娘的生辰是在六月吗?”
洛清和冷冷应了声“是”,姜三便继续笑道:“六月的栀子花开得最好,也最讨人喜欢。”
洛清和冷笑一声,“是吗。”
姜三早料到她会这般应对,自是不急,“顾小姐屋里那盆栀子花是洛姑娘送的吧?这些日子帮着浇花的,想来也是你。”
窗子左侧的花几,放在左侧的铜壶。这一点姜三本不是十分肯定,但此刻看洛清和的反应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洛清和的左手微微动了下,那里放着她的剑,本属于顾清婉的剑。
“洛姑娘不要误会,我无意刺探你与顾小姐的关系,此行也没有恶意。但八月十五大试将至,届时顾盟主拿不出长离剑,顾小姐的前途可就全毁了。”
姜三轻笑道:“我相信,洛姑娘一定不愿见到那一天。”
“只要找到长离剑,就能证明师姐的清白。”
姜三笑着点点头,“不错。只是这世界之大,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把小小的长离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请顾小姐出面对质。”
洛清和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姜三。姜三在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动摇。
“顾小姐在不值园的事,我尚未告知盟主。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毕竟是顾盟主请来的,如果过了今晚顾小姐还不出现,我就只能做我该做的了。”
说完这一句,姜三并没有再看洛清和的表情,便径直离开了屋子。
她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胡不值如果想把顾清婉藏起来,她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的。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顾清婉主动现身。而且姜三知道,顾清婉今晚一定会出现。
如果不出现,她与洛清和隐瞒这么多年的秘密就会彻底暴露在顾继明面前。
大戏终有落幕时,姜三距离这一团乱麻背后的真相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距离自己的报酬越来越近。
事情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掌控中。
姜三觉得十分满意。
可一个人对现状满意的时候,似乎也是最容易迎来生活当头一棒的时候。
所以她的这一状态并未持续太久。
她的这一状态,持续到了林一看着她的时候。
她自洛清和处回到修心苑时,林一已经坐在她的屋里。
林一的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簿册。
也许是因为屋内的光线不好,也许是因为姜三的心情太好,所以她并没有仔细看林一的神情,只是过去翻了那簿册,“不是让你去天机楼看这一年弟子的外出记录吗?他们允许你带回来?”
“没有异常。清婉的没有异常。莫师兄的也没有异常。”
姜三沉思了片刻,“也许这内应跟易陇有其他的联络办法。哦对,洛姑娘的记录呢?”
林一没有回答。
姜三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她把视线从簿册上转移到林一的脸上。
林一正在看她。
那眼神里写满了愤怒与痛苦。就像她们在无忧馆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曾经这眼神看的不是姜三,如今呢?姜三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因为她已经听见了林一的话。
她听见林一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昨晚去不值园,是为了见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