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楼,不仅是修在剑气盟最高处的建筑,还是剑气盟修得最早的建筑。
据说乾安双剑当年曾在此地静修数月,幕天席地,食风饮雨,最终受天人点化得悟大道,这才有了后来的剑气盟。
当然,能青史留名的英雄大才,功名簿上总要有些奇闻异事做点缀,所以这传说真假倒不必深究。但天机楼的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任何门派存放功法秘籍的地方,都是钟灵毓秀的宝地。
百年弹指,斗转星移,双剑已乘白鹤去,天机楼却始终矗立于这高崖之上。
眼见他新相知,眼见他生别离,眼见他至交反目敌化友,百年看遍众生相,终知太阳底下无新事。
如果天机楼会说话,也许他就会告诉林一,你的故事实在俗透了。
天机楼当然不会说话。
所以林一并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十分老套的故事里,所以她迈进天机楼的那一瞬,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姜三提出让她来天机楼时,正在帮她重新包扎伤口。
那一道伤得的确不浅,仔细检查才发现几乎已见骨。姜三取了玉蟾丸碾碎为她敷上,可药粉甫一接触伤口,林一便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痛感。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沿着崩裂的伤口爬入血肉、爬至全身,轻轻咬噬着她的每一条经脉。
那感觉并不十分痛,只是十分难受,让人忍不住抓耳挠腮的难受。
在她已经准备抓耳挠腮的时候,却听到姜三开了口。
“这内应与易陇如果见过面,一定会留下痕迹。待会儿你去天机楼看看,这一年他们的外出记录有没有什么异常。”
林一愣了下,姜三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直接去找顾盟主,就说需要去天机楼查阅出行记录,他应该不会多问。但昨晚的事先不要提。也不要告诉莫清关。”
林一低低应了声,却已有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在她身上爬的蚂蚁似乎又多了些。
她依着姜三的吩咐去见了顾继明,又拿着顾继明的手令来了天机楼,值守的弟子自然未加阻拦,所以,林一十分顺利地便进了这古楼。
上了年纪的建筑,常常会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古朴沉静的味道。但这味道并没能让林一沉静下来,相反,越走向天机楼深处,林一的思绪就翻涌得越厉害。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没有停在存放出行记录的雁过厅,而是停在了荟英室门口,目光闪烁地望着那三个字。
这里面放着历代盟主、长老,以及杰出弟子的画像,因为不涉及什么机密,引路弟子便在她的要求下开了门。
荟英室里窗子开得高,又只挂了画,显得更加空旷通透。林一被透亮的光线晃了下眼,待适应这光线后,便看到了自己一直想看的东西。
那幅画虽和其他画一样也是半身像,画师却似乎格外用心,就连衣物发饰都描绘得十分仔细。这般用心,那画中人自然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面对美貌的女子,画师总是乐意多花些心思的。
画上的女子红衣束发,眉宇间尽显温婉,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灵动俏皮。而比这双眼睛更灵动的,是她的笑容,朱唇皓齿,灿若朝霞的笑容。
“剑气盟第十一代弟子,北湘三杰之一,苏琚。”
林一反复默念着画像上的字,仿佛在念什么神秘的咒语,每念一次,就能引来一道惊雷劈在她心上。
被雷劈太多次,人就算不死也会变成傻子。
林一还没有死,所以她似乎已经变成了个傻子,只是怔怔立在那画像前,脸上带着欲哭又笑的神情。
她此刻才知道,原来不止乐极会生悲,悲极也会生乐。因为她不但想痛哭一场,更想大笑一场,好像只有大笑起来,眼泪才能流得更加畅快。
一边的弟子被她这副神情吓到,见喊她数声都没反应,便动手轻推了她一下,林一这才三魂七魄归位,终于醒转过来。
“姑娘认得苏师伯吗?”
林一凄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算作不是回答的回答,便行尸走肉般地走出了荟英室。
那弟子不过十一二岁,才入剑气盟没多久,见林一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突然想起昨夜师兄讲的天机楼鬼故事——上了年纪的建筑,似乎总要闹一闹鬼的。
林一现在的模样,像极了故事里被怨鬼附身的人。而且这附身的鬼,看起来还是怨气极重、几百年都没散的那种。
想到这一层,小弟子登时心生寒意,手脚发软,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但又碍于盟主命令,只好把林一领到雁过厅找了出行簿册给她。
林一仍神情木然,小弟子更加不愿和她同处一室,悄悄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长廊内光线昏暗,天机楼又日常少人,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弟子的呼吸。可小弟子此刻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安静,他总觉得背后发毛,又不敢回头去看林一,只好紧紧闭上眼,在心里把周天神佛都求了一遍。
小弟子的呼吸越来越轻,心跳得却越来越快,于是等林一风一般冲出雁过厅时,他的心终于跳了出来——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跳了出来。
因为他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大叫起来,叫声凄惨宛如厉鬼,好像他才是被附身的那个。
等小弟子力气用光时,林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和林一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那本出行簿册。
人当然不会凭空消失。东西也一样。林一和这本出行簿册,此刻当然在修心苑里。
那簿册正放在姜三的桌上,林一正坐在姜三的面前。
姜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林一似乎并没有等姜三说话的意思。因为已经知道答案的事,是没有必要再询问别人的。
“七月十五至七月十九,洛清和被派去岳城,查点剑气盟新购置的田产。七月十六夜里,我在无名镇见到了洛清和。”
姜三的心猛地一沉。
她终于知道林一是如何认识洛清和的了。但似乎,她知道的已有些晚。
“岳城在剑气盟北,无名镇在剑气盟南。”
愤怒与痛苦已蔓延到了林一的声音里,“那晚她根本不是在追什么贼人,她是和我师父在一起。是我师父,故意要她引开我,是我师父,帮着清婉藏到不值园里。”
林一双目泛红,早已满面泪痕,姜三自然不忍、也不敢再去看她。
“还有你,你。你早知我师父行踪,所以才要支开我自己去不值园。你怕我师父不见你,故意要了我的剑坠做信物。”
姜三的脸色终于阴沉下去,林一的嘴角却浮上一丝凄然的笑。
“姜三小姐,你这一颗七巧玲珑心,当真可比孔明了!”
林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浸着化不开的绝望。姜三没有说话,因为林一所说的与事实已无太多出入。
她没什么需要辩解的,即便她要辩解,也无法跟已失去理智的林一辩解。
而且她十分清楚林一的愤怒根源并不是自己,而是顾罔。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说上千句百句,也许还抵不过顾罔的几个字。她现在只能等林一冷静下来。
但林一却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真有意思。也是,我活的这十九年,本来不就是个弥天大谎吗。”
姜三心头一惊,见她笑得分外古怪,连忙去拿桌上的剑。但她刚将木瓜抱到怀里,便看到了门外的人。
顾继明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门口。
姜三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她突然发现,屋外难得的青天白日,居然又被乌云遮蔽了。
可这样的天气,在剑气盟实在太过常见。
在洛清和还是小乞丐时,她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天气,明明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却偏偏耗着不肯下半滴雨。
她实在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暧昧不清的感觉。
所以每当遇上这样的天气,小乞丐的心情就会变得十分差。而人在心情十分差的时候,是很容易和别人打起来的。
小乞丐来到剑气盟两个多月,却依旧不大说话,也不大与其他下人来往,再加上莫清关对她颇为关心,时不时送来些小点心小玩意儿,其他杂工心里难免就有了不满。
所以小乞丐干的活总是多的,吃的饭菜总是冷的,就连打的伞都是破的。
但和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相比,如今的日子已十分幸福。小乞丐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她当然不想再回到街头乞讨,所以她选择了忍耐。
直到某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她看到一盆刚冒骨朵的栀子花,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大瓢滚烫的开水。
洁白的花苞,翠绿的叶子,瞬间被烫得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彻底没了生机。
那是小乞丐每日像珍宝一样侍弄的花。
小乞丐终于发怒,和其他杂工扭打在一起。但她又瘦又小,半点武功不会,想一对多当然没有胜算。所以小乞丐被打得很惨,按在地上摩擦的那种惨。
小乞丐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打死了。可当她绝望地闭上眼时,身上的拳脚却停了下来。
她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身边蹲了下来。
小乞丐被打得鼻青脸肿,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睁开眼。她发现,她的身边确实多了一个人。
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 穿着一件干净、漂亮的红裙子。
不知道为什么,小乞丐看到她的第一眼,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阳光,温暖、可爱,充满活力的阳光。
当然,这一念头很快就消散了。因为小丫头赶走其他杂工后,用白玉般的手指戳了下小乞丐的脸,然后露出了副好整以暇的笑容。
小乞丐疼得“嘶”了一声,充满戒备地狠狠瞪着她。
那小丫头看起来与小乞丐差不多大,说起话来却一副大人口吻,“还知道疼啊。没本事就别逞能,你要真被打死了,有人替你收尸吗?”
小乞丐没有说话,仍旧狠狠地瞪着她。
“咦,你是哑巴吗?”
小乞丐依旧没有说话,小丫头却似乎当了真,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哑巴。唉,那我要去通知管事大叔了,剑气盟的杂工可不收哑巴。”
小乞丐的目光骤然惊恐起来,刚喊了个“不”字,小丫头就“噗嗤”笑了出来。
她从背后拿出了一小包绿豆糕,在小乞丐面前晃了晃,“你是莫师兄带回来的人吧?莫师兄被我师父罚站了,我是他师妹,来替他送东西的。”
小乞丐皱了皱眉,“不要。”
小丫头也皱了皱眉,“白送也不要?”
小乞丐瞪了小丫头一眼,“不喜欢,白送也不要。”
小丫头的眉头舒展开了。她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乞丐,“很有气节嘛。既然你不要,我就留下了,不许告诉莫师兄啊。”
小乞丐嫌恶地别过头,小丫头就笑嘻嘻地起身准备离开,可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小乞丐叫住了。
“我……可以做剑气盟的弟子吗?”
小丫头转身,她在小乞丐眼里看到了一束光,一束倔强又满怀希望的光。
“剑气盟收徒可是很严的,你没有根基,怕是第一关都过不了。”
小乞丐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的嘴又紧紧抿起,像两片又薄又锋利的柳叶刀。但她的刀刃朝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小丫头的眼睛转了转,“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样,你先拜我为师,什么时候你打败我了,就可以做剑气盟的弟子了。”
小乞丐满是怀疑地看着她,她便挑了挑眉伸出手,“击掌为誓。”
小丫头的手很白,很细,像水灵灵的葱白。小乞丐的手很脏,还沾了许多血,像个肿胀的大馒头。
但小丫头还是抬起了她的左手,掌心对掌心,手指对手指,击掌为誓,小乞丐从此,就变成了小丫头的徒弟。
盟规不许私授功夫,所以小丫头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收了个徒弟,小乞丐也没有可以告诉的人,她只是每晚丑时悄悄溜去小丫头选的地方,被折腾得骨头散架后,再悄悄回到冰冷的被窝里。
小丫头是个十分严格的师父。小乞丐是个十分聪明的徒弟。所以小乞丐进步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勉强跟小丫头过上几招。
小丫头对这个徒弟十分满意,便经常给她带些心法典籍。小乞丐不识字,她就一句一句念给小乞丐听。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以剑做笔教小乞丐写字。
那一年的夜,似乎总是过得特别快。
但即便小乞丐经常去百川台前偷师,即便她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她也依旧不是小丫头的对手。
在和小丫头的三百四十五次比试中,小乞丐只赢了一次。
就是顾继明提出,只要赢了顾清婉就收她为徒的那次。
天上的那个老头儿,其实是很公平的。练剑不到一年的洛清和,当然不可能在五十招之内击败气宗大弟子顾清婉。
她能赢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顾清婉希望她赢。
顾清婉剑落地的时候,小乞丐愣住了。她没有感觉到胜利的喜悦,她感觉到的,只有被侮辱的愤怒。
那晚小乞丐又去见了小丫头,小丫头背着手,坐在天机楼的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是个好苗子,你也值得接受更好的教导,我不希望你错过这个机会。我相信,以后你一定会堂堂正正地赢过我。”
小丫头从栏杆上蹦了下来,“师徒情分到此为止啦。阿和,恭喜你出师。”
洛清和突然闻到一阵栀子花的幽香。
她看到顾清婉的手从背后转到了胸前,那双白玉般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白玉般的栀子花。
“也欢迎你正式成为剑气盟弟子。师妹,今后请多指教。”
栀子花上的水珠在月光下亮亮的,顾清婉的眼睛也亮亮的。
那个夜晚从此刻在洛清和的心里,她甚至不需要闭上眼,就能记起顾清婉眼里的光芒。
一想到那样的光芒,洛清和就觉得莫名安心。
所以即便此刻跪在顾继明的面前,她的心绪也依旧平静如水。她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即将到来的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她都会与顾清婉一起面对。
她不会再逃避了。
“说。”
顾继明的声音很冷,很疲惫,洛清和的声音却难得地轻松了起来。
“我的确帮了师姐隐瞒行踪。但长离剑绝不是师姐所盗。”
洛清和嘴角露出一丝坚定的笑容,“因为那晚,师姐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