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他走進魚舖放下背後沉重的魚簍,剛捕上岸的魚活蹦亂跳著,正要蹲下處理魚貨時一道亮眼的橙色閃過視野,還來不及伸手抓住就衝向了對街。
「夏兒!妳這野丫頭又要跑去哪鬼混了!」
「去找赤月姊姊!我很快就回來了!」
年約十一二歲的女孩揮舞著手臂,拋下氣急敗壞的父親奔進危機四伏的森林,他趕緊抹了抹手,站起身大喊:「別待太晚!否則回來不給妳飯吃!」
大漢沒好氣地望著把話當耳邊風的女兒,卻也沒著急地追上去攔下,街坊鄰居似乎都習慣了每天鬧上這麼一齣,笑著要他別動氣,他抬了抬眉沒說什麼,又俯下身繼續幹活。
自從兩年前的災難後,女兒便天天往森林裡的湖邊跑,不出多久,那兒竟變成了小孩子喜愛的遊樂場所。最初大人不許孩童再接近野獸繁多的森林,但小傢伙們哪聽得進勸告,想盡法子偷溜進去,逼不得已他只好抄起武器去湖邊逮人,卻在踏入的瞬間察覺到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像回到胎兒時被羊水裹覆的溫暖安心。
當下他反射性看向附近的矮丘,夏兒正開心地將摘來的花擺到石碑前,恍惚間他似乎見到一抹黑色身影,朝自己露出淺淺笑容。
之後他便由著她了,他知曉黑色少女會替他們看好孩子。
「魚舖的!魚舖的!快來啊!」尖銳的喊聲將他從回憶中抽離,隔壁賣藥草的婆婆激動地招著手,他探出門正要詢問,卻認出被人群團團包圍的紅髮男子,以及他臂彎裡,彷彿睡著似的女王。
※
或許那日早晨的天空,就暗示了事情的終末。
大約是兩年前,鄰國霍爾特終於按耐不住野心,大規模暗中侵襲萊因希德。泊亞因地處席拉的極西,且周圍有山嶺作為天然屏障,以至於對戰爭開始沒什麼實感,只從外地來的商隊閒談中聽聞到不少國內同胞慘烈的現況。
除了幾個來自西方的異國人和旅行者造訪,泊亞一直維持著一貫的和平安穩,就在他們以為自己幸運逃過一劫時,東方的森林發生了騷動,馬蹄聲與軍械的碰撞聲讓村民意識到危機來臨,夜晚不再平靜,男人們拿起平時賴以為生的鋤頭輪流守夜,女人與孩子們封緊門窗待在家中。
空氣裡瀰漫著躁動不安的分子,繃緊而敏感的神經無法承受任何的挑撥刺激,泊亞的居民很謹慎,即便清楚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勞。歷年來安穩厭戰的國家怎有能力阻擋第一大國的猛烈攻勢?他們不怨無法反擊的王室,只是心疼逝去的、流離失所的同胞,以及這片淨土將被貪婪和鮮血玷汙。
於是他們倒數著,盡可能享受剩餘不多的時光,但在東方駐紮的軍隊遲遲沒有動作,直到某日天空一反常態,呈現奇異的暗紅色,情勢終於有了變化。他們聽見自己緊張而過大的心跳聲,手腳止不住顫抖。
可軍隊仍沒到來。
急促的腳步聲往南方的森林和大湖而去,那裡什麼也沒有。
不,他們知道幾個月前造訪的旅行者在那裏搭了臨時的木房。
許多村民閉上眼,一些婦女甚至忍不住流下淚水。這幾個月來,即使厭惡黑色的少女,她們依然是泊亞的客人,他們應該出手幫助的,但所有村民都默許了彼此袖手旁觀的舉動。
此時孩子們天真的詢問便成了最嚴厲的譴責。
「爸爸,那兒不是赤月姐姐和霏亞姐姐住的地方嗎?」
夏兒仰著清澄的大眼望向他,村裡的小孩不像大人忌憚,反倒很喜歡跑到山林中找黑色少女玩耍,雖然每次回來都得挨罵,卻依舊熱此不疲,還驕傲地向他炫耀大姐姐教她做的小玩意。
大漢沒有回應女兒的問題,只是盯著遠方的煙硝,不發一語。
如果那兩個人是霍爾特軍隊的目標,那泊亞是不是免於災難了呢?
他笑了出來,對有如此念頭的自己感到羞恥。
「進去吧,別看了。」
「可是……」
他催促著孩子進門,年幼的女孩皺起眉,擔憂全寫在小臉上。
「爸爸會替妳去看看,在家裡等我回來。」
女孩看著父親拿起剁刀,神情和平時出門捕魚一樣無異,是她最喜歡的爽朗笑容。
這時她才忽地有點不安,雖然不了解為什麼。
「爸爸還是不……」
話才出口一半,地板的震盪卻霎然停止,代表戰爭──或者說單方面的屠殺──已經結束,就算他現在趕去,也只能幫那兩位少女收屍。
這不是早料到的結局嗎?他收緊拳頭,艱難地開口:「夏兒,待在家不要亂跑。」
走出家門,他看向其他村民,察覺大家眼底有著同樣的決意,沒人出聲,只是默默集結在一起,拿起武器走往南方的森林。
至少在最後,讓他們能為她們盡一點心力。
把她們帶回,妥善安置──原本他們是這樣想的。
「這、這是怎麼回事?」
周圍的景物全結了一層白霜,輕觸便碎裂成粉末飛散,當他們越接近湖畔,氣溫也跟著越低,而讓他們最不可置信的是路旁一具具冰冷的遺體,鮮紅鎧甲完整無損,卻都斷了氣息,仔細查看才發現有根冰針直穿過腦幹。
雪白的世界寂靜得令人恐懼,不少村民有了回村的念頭,每前進一步,心便沉重一分,了無生機的沉默讓人快要窒息。
終點等待著的還會是他們所想的嗎?
他開始懷疑,因此加快了腳步。若不在畏怯完全侵蝕決心之前抵達,恐怕再也沒有勇氣前行。
身旁的同伴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紛紛加緊腳步跑向湖邊,直到發現湖邊金色的背影,才止住步伐。
「霏亞小姐……?」
看見熟悉的身形,有人不禁出聲呼喊,但少女卻沒有動靜,他們想靠近一步,卻注意到前方地上的黑色手臂與沿路大量乾涸的血跡。
如同天空般暗紅。
不用開口,在場每個人都知曉那屬於誰。村民們下意識屏息,沒人敢輕舉妄動。
雪白世界顯然是由金髮少女一手打造的,誰也不曉得她會不會突然發狂,照霍爾特士兵的死法,大概逃都來不及。
怎麼辦?村民用眼神互相詢問,正當他們苦惱時,有道嬌小的身影趁不注意就衝了出去,誰也沒來得及攔下。
等看清那道橙色背影,魚舖大漢馬上破口大罵。
「夏兒!」
女孩毫不理會父親的怒吼,逕自跑到金色少女身旁,她拉住少女的衣角,仰起小小的腦袋。
「霏亞姐姐是不是哪裡痛?為什麼在哭呢?」
暗淡無神的雙眸漸漸凝聚光芒,她從赤月臉上移開視線,對上小女孩擔憂的眼卻沒有回應。
「赤月姐姐呢?為什麼她動也不動?」
「……她……睡著了。」她歛下眼,聲音瘖啞。
「那她什麼時候醒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捉蟲的。」
「對不起……暫時、沒辦法呢。」少女輕輕笑了。
為什麼呢?明明是平常常見的溫柔笑靨,女孩卻覺得缺少了什麼,少了一些很重要的、難以名狀的東西。
「霏亞姐姐……?」
霏亞忽視女孩眼底的疑惑,極其小心地放下懷裡的黑色少女,整理好她身上的黑袍後,手撫上了她的臉龐。
「……」
那是女孩從沒見過的眼神,可她能感受裡頭蘊含的情緒,霏亞臉上掛著的笑容,讓她一陣鼻酸,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請不要再笑了,她很想這麼說,卻不敢打斷霏亞姐姐對赤月姐姐的低語。
等金髮少女抽離手站起身時,已經不再是居民們熟識的她。
「赤月就拜託你們了,請幫我將她葬在一旁的山丘,好眺望這美麗的湖色。」
村民們怔怔地看著少女恬靜的微笑,以及右手臂上象徵王族的印記。
眼眸是深沉的靛藍,如風雨前寂靜的大海。
後來他們回憶,才知道自己當時見證了公主蛻變成女王的瞬間。
※
自從得知女王逝世的消息,泊亞的居民早有心理準備,過不久女王便會回到此地。
他穿越人群迎接佇立在村口的紅髮男子,點了點頭後轉身走往湖畔,最初的騷動迅速平息,誰也不願再出聲驚擾女王安眠。
村民在山腳下觀望,他們將食指與中指輕輕抵唇,舉向空中。
請安息吧,我們的女王。
隔絕世俗的紛擾,此境復歸於和平。
如萊因希德公主一生所期盼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