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上弦月。
鹊桥连银汉,鸳鸯羡双星。这样的夜晚,缺月也显得温柔。
从天机楼顶看去,那弯温柔的缺月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但当顾清婉真的伸出手时,触到的却只是一片虚影。
十六岁的顾清婉独自坐在天机楼顶,突听屋脊上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登时双眸亮起。
亥时虽已将尽,但她终归来了。
“师姐找我何事?”
洛清和面色虽冷,声音里却藏着一丝痛苦。顾清婉鼻头一酸,还是笑着转回身看她,“跟我去个地方。”
两人避开值守弟子,自顶楼下至底层,停在长廊尽头。
这屋子本是乾安双剑的炼丹房,后天机楼作典藏书籍之用,丹房废弃,年岁久了,竟生出许多闹鬼传闻。
二十多年前修葺天机楼,原要挪些卷宗进来,可这儿还没清理干净,就没来由地死了两个工人,不得已停工,屋里便放了许多无用的书柜桌椅。经年累月,这屋子虽不小,放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来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洛清和翻山越岭般跟着顾清婉停在后墙根,帮她推开靠墙的书柜,却见她轻车熟路地挪开块墙砖。
墙砖后露出个小孔,她掏出把钥匙塞进去,墙根便倏地露出一个暗道,暗道内有窄梯,深难见底。
洛清和心下讶异,跟着顾清婉一路下行,走了许久,视野终于开阔。
暗道尽头是个位于峭壁上的山洞,洞内砌着个简单的土炕,似有人居。洛清和正想询问,顾清婉却点亮了墙上油灯,示意她朝洞外看。
这一看,洛清和不由得大惊。
原来这洞口有平石外突,竟向外延展出大块空地,直直连上对崖。洛清和试探着朝外迈了几步,山风却不似想象般凛冽。
云雾重重,月色朦胧,怪石之上生有奇花异草,置身于此,恍似仙境。
山势行至此处有这般变化,自是千年造化,鬼斧神工。任谁也难料到,这上下皆余百丈的半山腰上,还有这样一处凌空石台。
“当年两位祖师被乱军所迫跳崖,万幸坠于这台上,便在洞内养伤。后来祖师在天机楼内修了密道,许是担心贼人作乱,不久又将其封上。直到二十多年前天机楼翻修,此地才又为人所知。”
洛清和不解道:“这事为何我从未听过?”
顾清婉笑道:“当年我娘监工天机楼,发现了这密道,又遵祖师遗训将其瞒下。所以现在知道这地方的,只有你和我。”
“可苏师叔不是……”
顾清婉轻“嘘”一声,朝她走近几步,“今夜叫你来,不是说这些陈年旧事的。”
她骤然靠近,洛清和心头一虚,面上又冷淡许多,身子向后挪了挪。
顾清婉倒似未注意到,轻道了声“看好”,身形一掠,便跃至对崖峭壁。
洛清和虽知她轻功绝佳,心中还是不免担忧,秀眉蹙起,却见她右手持剑,足尖轻点,正于峭壁上凌空而书。
她剑尖所过之处,皆燃起莹莹绿光,朦胧月色之中格外显眼,也格外动人。顷刻间,峭壁上便已有数行诗句亮起。
“云海为墨石为砚,临崖一展平生愿。他年……”
洛清和突然梗住了。
她的双眼竟瞬间涌起热泪,好像她一开口,那眼泪便会大珠小珠一般落下。
“他年门墙复清和, 卿心我心,共忆此夜山巍峨。”
余下的诗句自顾清婉口中念出,洛清和更觉胸中酸涩,顾清婉却已回到她身边,双目微红地看着她。
“定亲后你就再不和我说话,也不许我找你。我知你不愿与我不清不白地纠缠,可这半年,我过得实在辛苦。”
洛清和别过头,顾清婉又道:“如不定亲,爹会立刻把我许给其他世家子弟。气宗刚有起色,我绝不能外嫁。何况莫师兄对我并无半点儿女情意,你不必多心。”
她的手扶上洛清和的肩头,“我平生所愿只有两件事,一是剑气同心,重振昔年辉煌,二是,与你一生相守。”
洛清和的眼泪已不住地跌落。
她又何尝不想与顾清婉一生相守?
可若有一日顾清婉继任盟主,必会将她俩关系昭告天下。到那时,她就会让顾清婉沦为整个武林的笑柄,她会成为顾清婉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即便她没有成为盟主,顾继明的女儿竟只慕女色,传扬出去,也照样是剑气盟的丑闻。
她知道顾清婉不怕,但她并不希望顾清婉承受这些。
可以抛却自己的生死,却不忍对方受半点委屈。世间有情人,情至深处,皆是此般无怨尤。
这些事她早已翻来覆去想过许久,直到顾清婉与莫清关定亲,才终于决定做个了断。
所以,此刻她该坚决地推开顾清婉,一觉挥别南柯梦,朝阳起时人如旧。
但意到浓时,如何割舍?她非但没有推开顾清婉,还放任眼泪浸湿了顾清婉的肩头,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温暖、柔和的怀抱里。
她实在太过怀念这样的温暖。
“你如果介意,我现在就去向爹表明心意,求他解除婚约。只要能让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好。”
忆起那夜顾清婉的话,洛清和胸中暖流涌动,面露绯色,好在她走在前面,林一与顾继明看不到她的神情,否则,顾继明只怕又要一阵胃疼。
“到了。”
他们跟着洛清和一路行至山洞,顾继明听得她介绍此洞来历,心中不由得犯起嘀咕,苏琚未将此事向旁人透露,就连他也不知晓。但她当年是难产而亡,顾清婉是如何得知的?
不过这会儿,他尚且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那只灰白的鸽子,也看见了另一件东西。
那鸽子见有人来,一时惊惧愈飞,却被林一一把揽住,放进墙角的鸽笼里。
“别怕。烤乳鸽虽好吃,此刻无酒,我也不会动你的。”
土炕上临墙放着个长匣,顾继明快步走过去打开,身子顿时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洛清和与林一上前去看,只见那匣子里躺着一把剑。
那剑长约五尺,宽约三寸,剑柄乌黑,剑鞘赤红,纵未出鞘,名器威势已显。
这匣子里躺着的,当然是长离剑。
洛清和惊呼了声“不可能”,顾继明则一言不发地将剑自匣中提起,一点点脱离剑鞘。
林一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攀附而上,直冲头顶。
即便她未见过长离剑,看两人反应,心中也已清楚这是什么。
她虽不曾习得炼剑术,却听顾罔提过,剑与人一样,同样分三百六十行。有些剑是大将,虽以杀止杀,却不嗜血;有些剑是名士,更愿花间樽前,追风逐月。
还有些剑,是杀手。但凡出鞘,必要以人命祭。
顾罔从不炼杀手一样的剑。
但随着长离出鞘,林一却感觉这洞内杀气越来越重,待长离锋芒尽露,林一已觉得如坠魔窟。
长离以黑色精铁铸成,本该通体乌黑如墨,现在却仿佛染了白处之疾,剑刃遍布白斑,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怖。
顾继明的脸色骤然大变,目眦尽裂,竟似切齿拊心,一剑直直向洛清和砍去。洛清和自不愿与他动手,加上此刻思绪大乱,闪躲时居然慢了半步。
但这半步,已足以要她的命。
林一心头大骇,连忙拔剑去挡,却被顾继明逼至洞外,接连闪躲难以出招。高崖之上,一步不慎,她便死无葬身之地。
林一当然不愿就此丧命。她看出这剑有鬼,连喝数声“顾盟主”,但顾继明已心智大乱,自是不会轻易清醒。
他早年与顾罔、苏琚并称“北湘三杰”,以千仞剑法名动江湖,此剑法勇猛异常,且变化迅速,招数虽不好看,却十分实用,可以要人命的那种实用。
长离本就是重剑,遇上这样刚猛的剑法更是威力大增。顾继明对千仞剑法太过熟稔,熟稔到不需要动脑,只要手中有剑,便可使出剑招。剑光闪动之间,林一已数次濒临生死线。
林一知道,无论是神志清醒的顾继明,还是神志不清的顾继明,自己都绝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她现在左肩右臂皆有伤,更是处于下风中的下风。
事已至此,她索性横下心,悄然示意洛清和去拿剑鞘,出招却越来越慢。
洛清和心中正急,已欲拔剑,又见林一招数渐慢,更是惊恐。可林一示意她不动,她也不敢轻易前去帮忙。
但她再仔细看,却发现顾继明的招数似乎也慢了下来。他的剑光不再频仍闪动,反而像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纵有千斤力,一剑击出,也只像刺入棉花一般。
林一化用奔流剑中“万川向海”一招,加了些顾罔自创的招式,以不变应万变,原本心中无甚把握,此刻看起了作用,连忙示意洛清和突袭。
顾继明当然感知到了背后的危险。
但他转身扬起剑那一瞬,林一便接过剑鞘凌空跃起,自上贯下,将长离送回鞘中,又尽全力制住他肩井、志室、气海俞穴,顾继明身子一麻,终于瘫倒在地。
林一见此情状大为激动,落地时偏了几分,险些跌落山崖。她看着碎石坠下无影踪,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心“砰砰”直跳,大喘了几口气,脸上不禁露出苦笑。
“我这些天一定是冲撞了煞星,动手的次数竟比吃饭的次数还多。”
话音刚落,她便见顾继明双臂微动,顾不上伤口剧痛,忙让洛清和将长离放回匣中,自己则起身去查看顾继明的情况。
顾继明还未清醒完全,见林一过来,眼中竟露出困惑之色,喃喃低语了几句。林一未听清他的话,连喊了几声“顾盟主”,看到他的眼神恢复如常,心里一块石头才终于落地。
“方才老夫……”
林一止住顾继明的话,道:“长离必是被奸人所利用,又故意引我们至此。盟主不必自责。”
此言一出,顾继明脸上却浮现出十分复杂的神情。
“剑气盟有一心法,名为干戚经,此经为残本,虽可大增功力,但极易走火入魔,所以为本盟禁术。修习干戚经久了,真气走偏脉,灌注剑上,便成白斑,可乱人心智。”
林一不料还有此说,异道:“这么说,竟有人偷偷拿长离剑练干戚经?”
顾继明挣扎着起身走向洞内,面色依旧凝重,却看到洛清和呆立在那匣子前,身子僵直,面色苍白。
匣盖仍开,林一担心她也受长离影响,忙抢几步合上匣子,才注意到洛清和手里拿着一封信。
洛清和双目圆睁,眼神里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林一估摸着那信有古怪,将其抢下仔细看来,顿觉脑后挨了一记重拳。
“剑气两宗虽属一盟,早有二心,纵殚精竭虑,吾辈仍难解积怨。幸得庄主襄助,气宗方得自行立派,大恩没齿难忘。今献长离聊表谢意,日后清婉定举全宗之力,为易陇效犬马之劳。顾清婉敬上。”
顾继明每念一句,身子便猛地一坠,待全信念完,整个人已似坠入万丈深渊。
那信,当然是顾清婉的笔迹。
如今真相大白,顾清婉不仅盗走长离,更与易陇勾结,意图分宗,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一瞬之间,顾继明仿佛已苍老了数十岁。
林一刚从震惊中缓神,见他这般,心中难过,又瞥见墙角的鸽笼,突觉不对。
“盟主不觉得,这鸽子出现得太巧了些吗?”
顾继明木然回头,“巧吗?”
林一皱眉道:“此事未必就盖棺定论。这鸽子不是第一次来此送信,晚辈以为,不妨先去找那个传信人,盘问清楚再作打算。”
顾继明的声音愈发沉重,“那纸条虽潦草,但我还认得,是清岚的字。”
听罢此言,洛清和身形一晃,几欲倒地,似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柳清岚与顾清婉素来亲近,对这个大师姐几乎言听计从。这字条既是她写的,收信人除了顾清婉,还能是谁呢?
她突然想起七月十四那晚,顾清婉对她说的话。
“等我回来,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你竟是这个意思吗?
洛清和悲恸无比,一时胸中郁结,竟猛地吐了口鲜血。林一只觉这山洞异常邪门,不愿久留,便朝顾继明道:“知道是柳师姐写的就好,现在便去问清楚。”
顾继明点头,林一便搀着洛清和准备离开,回头望见那峭壁上的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暗叹道:“他年门墙复清和。清婉啊清婉,叛盟分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们这一动,墙角的鸽子“咕咕”一声,倒提醒了林一。
她示意洛清和与顾继明先走,将那鸽笼提起,叹道:“原来你和我一样,都被当了棋子使,虽不为恶,却说不定已结恶果。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就将你带回去吧。希望……今晚可以吃顿安稳饭。”
那鸽子仍惊慌异常,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转,林一的脸上却已浮现自嘲的笑。
她此刻才明白,那日在饭堂中柳清岚的话,竟不是对莫清关所说,而是在提醒洛清和。
她去找柳清岚打探消息时,柳清岚必已察觉她的身份,所以才不与她谈论洛清和。至于隔日连天峰上的“巧遇”,只怕,也并没有林一以为的那么巧。
酒虽是交友利器,但一顿酒就能喝来的知己,并不是那么好遇见的。她还道旁人是直肠子的傻大姐,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
这会儿,她倒真有些庆幸顾罔早已离开剑气盟了,否则以她的性子,在这盟中,只怕活不过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