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继明盘腿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墓碑出神。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这片陵园里葬着他的发妻，他的师父，他的同门。他曾无比坚定地以为，自己的最终归宿也会是这里。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忽然想到，如果二三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继明看到今天的自己，会不会直接一剑了结，宁愿永远停留在最英勇的年纪。

顾继明苦笑着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脸上却立刻浮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

“你还是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怨恨。顾罔望着那墓碑，右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能伸出去。

她学着顾继明的样子坐下，低头去看地上的杂草，“师弟，你老了很多。”

顾继明哂笑一声，不住地点着头，眼里满是嘲讽，“比不得你闲云野鹤。我琐事缠身，俗念过多，当然老得快。”

“从小到大，你总是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不知道怕，也不觉得累，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这样下去。看来人活着终究是会变的，只有阿琚……”

“你住口！”

顾继明突然怒吼一句，偏过头不再看顾罔，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痛苦，咬牙切齿道：“我愿意见你是给清婉面子，但你当年做的那些恶心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没资格提阿琚。”

“我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 顾罔笑了笑，“续弦的不是我，和别人伉俪情深的也不是我。这十七年我一刻都不曾忘记过阿琚，你呢？”

“苏云很好，我爱她，就像当年我爱阿琚一样。我没有忘记阿琚。但我要向前走，我要活下去，这也是阿琚想看到的。”

顾罔皱了皱眉，声音似笑似哭，“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向前走的。你怎么可以再爱上别人？你怎么还能再爱上别人？！”

顾继明直直地盯着顾罔，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对阿琚问心无愧。”

“可我对她，也问心无愧啊。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震惊与难以置信一丝丝爬上顾继明的脸与眼，顾罔没有看他，仍用着那种似笑似哭的声音说道：“那晚的酒我没有喝。从始至终，我跟她之间，不曾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怎么可能……当年我明明亲眼看到，你……你明明承认了，你和阿琚都……”

“我只是想让你也感受一下，嫉妒到发疯的滋味。”顾罔歪头笑道：“对不起，骗了你这么多年。”

这些年他心里的那株怨恨之树愈发扭曲，也愈发茁壮，每每想起顾罔，他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爱自己的姐姐，也因此始终无法接受顾罔对自己的背叛。

可到了这一刻，过去那些耳畔窃窃私语的流言，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阴谋论”，好像终于找到了生根发芽的机会，像藤蔓一般迅速攀附缠绕着他的怨恨与痛苦。

那株树，好像已经无法再呼吸了。

“原来阿琚真的是为了我……”

“我回来不是翻案的。”顾罔没有再让他说下去，“斯人已逝，你说的没错，人总归要向前走。我只是想你能解开心结，活得痛快一些。”

她的手搭上顾继明的肩，轻轻掸掉上面的灰尘。

“清婉说，你这几年总是心事重重，一不小心还走了歪路。她找我，就是想让我来劝劝你。有这么乖的孩子，和那么体贴的妻子，人生何求啊。阿明，好好珍惜吧。”

顾继明沉默许久，才又自嘲般地笑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当年立下豪言壮语，说要是我当了盟主，剑气盟一定会不一样。你看现在……哼，确实不一样了，越来越差劲。要是阿姊来当这个盟主……”

“我做不来的。”

顾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当年要不是你坚持为我争取机会，我连剑宗都进不了。再后来彻底扭转分宗传统，与武林中各门派交好，不都是你的功劳吗？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以后，就交给孩子们吧。”

顾继明看着那抹许多年未见的笑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童年。他笑着叹了口气，“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次回来，还走吗。”

顾罔犹豫了一下，又看向眼前的墓碑，“我答应阿琚的事还没办完。等办完了，我就回来找你们。”

顾继明面露困惑，“你答应阿琚什么事？”

顾罔沉默，顾继明还想再开口询问，突听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回头看到林一，立刻站了起来，顾罔却还是面对墓碑坐着。

“你找你师父有话说吗？”

林一点头，顾继明见她面色不对，本欲避让，却被林一拦住了。

“盟主留步，这件事也和您有关。”

顾继明正不解，又听林一开口道：“师父，我到底是不是顾盟主与苏师叔的孩子。”

顾罔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顾继明却惊道：“你说你是谁？”

“那个所谓的‘死胎’，那个用来祭长离剑的孩子，就是我。”

林一将发簪递给顾继明，“师父说这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盟主可认得？”

顾罔脸上的疑惑愈发重了，接过那簪子仔细打量许久，才终于声音低沉地开口道：“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被严令不许吐口，所以你听到的那个版本一定是假的。没有什么祭剑，那孩子的确生下来就是死胎。而且，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林一的眼睛登时睁大了许多，“可是这簪子……不是苏师叔的吗？”

“阿琚确有一支这样的簪子，但‘琼琚’二字的位置，与这支是相反的。”顾继明转向顾罔，试探性地问道：“阿姊，林一难道是……”

“过去这些年，你好像很少问关于自己父母的事。”

林一苦笑，“因为那时师父还在我身边。那时我以为，师父不会骗我。”

“你当真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是。”

“不后悔？”

“不后悔。”

“好。”

顾罔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转回头，神色严肃地看着林一，“你母亲姓苏名琼，是宣川苏家的长女，也是阿琚的亲姐姐。”

林一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顾继明却轻轻摇着头。

“林，是你的本姓。你父亲叫林长生。十八年前，苏林两家在短短三个月内被相继灭门，你是安州林氏一族，活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怎么会……”

“但我救下你母亲，是在灭门前一年。因为这桩亲事是家族联姻，你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愿意，直到身怀六甲才从林家逃了出来。”

顾罔沉默片刻，又低声道：“生下你后……她就跳崖自尽了。”

顾罔竹筒倒豆子般一次性全部说了出来，惊雷一个接一个，林一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大脑却混沌了许多。

一边的顾继明见林一这般模样，想起当年那位体弱多病、久居深闺不见人的大小姐，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我娘是自尽了，还是……抛下我走了？”

过了许久，林一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顾罔踌躇半晌，复道：“这很重要吗。”

林一嘴角浮上一抹笑容，“师父说的对。她愿意让我来这世上，我就已经该感恩戴德了。”

“她……也是不得已。”

林一的笑容愈发复杂，“师父瞒我这么多年，是担心我要报仇吗？”

顾罔道：“当年的罪魁祸首到今天都还是个谜，你就算有心，也是报仇无门。我一直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背负这么多与你无关的东西。”

眼泪涌出眼眶里时是热的，一路蜿蜒至嘴边，就变成了冷的。

林一眨眨眼偏过头，使劲咬着嘴唇，呆立片刻，终于转身准备离开。

顾罔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厉害。就像她离开合铃渡那天一样。

“林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犹豫许久才开口道：“我知道我算不上什么好师父，过去这些年委屈你了。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明白，我从来没把你当做谁的替身。对我来说，阿琚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林一的眼里又跃起一小撮希望的光亮。

“你永远是我的徒弟。我这一生没有孩子，你，就和我的女儿一样。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林一眼里最后的那撮光亮，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强忍住来自四面八方、快要将她扯成粉末的痛苦，抹了把眼泪，认真地看着顾罔，“师父今天的话，我记住了。但徒儿还有一事不懂。”

“什么？”

“师父与易陇周旋许久都未被发现身份，如果想躲开我，绝对有办法不露任何蛛丝马迹。从前我以为，能跟上师父是因为我对您够了解，现在看来，只是师父想让我找到您而已。但我不懂，您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顾罔朝后退了一步，不再看着林一，“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外出云游是在做什么吗。现在你知道了，我在杀人。”

“我只知道，师父杀的人，一定有该死的理由。”

顾罔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痛苦，“我诱你来剑气盟，一是想让你断绝对我的那份心思，二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剑气盟，跟清婉彼此照顾。”

林一了然，轻笑一声道：“她有洛师姐照顾。”

顾罔一怔，“你一定要参与进来吗。”

林一双眼含泪，面带笑容地道：“师父一定不肯回合铃渡吗。”

“我离开合铃渡那天，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么，师父也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林一的笑容深了许多，“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师父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也有不能置身事外的理由。”

顾罔眉头紧锁似要发火，林一却淡淡一笑，转身便离开了。

那笑容并没有在林一脸上维持多久。

待林一走出陵园见到姜三时，那笑容已彻底消失。姜三见她脚步虚浮，神色恍惚，心中愈发忐忑，试探性地问道：“林姑娘可是得到答案了？”

林一抬眼看向姜三，那眼神看似空洞无物，却似乎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决绝。

“十八年前，宣川苏家、安州林家两起灭门案，三小姐可知道什么？”

姜三心中的大石立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