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苏南林”,曾是江湖中两大赫赫有名的兵器世家,最鼎盛的时候,定制的兵器不仅要价不菲,还至少要等上一年。
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地上赶着送银子。因为在那时,拥有两家锻造的兵器,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但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也许是应了“盛极必衰”的定理,苏林两家几十年的风光与荣誉,最后竟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在短短三个月内被彻底终结。
这两宗案子发生之突然、下手之干脆,在江湖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上上下下合起来近两百条人命,自然而然也惊动了朝廷,派了不少捕快前去调查。
当时的案发现场死有不少杀手,但顺着他们的身份查过去,个个都是干净无案底的良民。所以整整一年过去,无论是苏林两家的故交,还是朝廷的捕快,愣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眼瞅着破案期限将至,领头的老捕快咬咬牙打道回京,往上交了份折子,表示匪徒在血战中已被尽数剿灭,此案已结,无需再深究。
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敷衍的结论,换来的是朝廷的首肯。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跟真相差得还远,但上头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也就不好再多嘴。
不过江湖里的人,大多都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被灭门虽惨,却并不怎么新鲜。再加上新人辈出、势力更迭,一年又一年,这些旧人旧事,也就没多少人再提了。
于是曾经钟鸣鼎食的名门望族,就和那一百多条人命一起长眠于六尺之下,彻底在人们的视野中销声匿迹。
听姜三说这些时,林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在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
这样的平静让姜三没来由地有些担心,生怕下一刻她就要彻底爆发,拎着木瓜出去一通乱砍。
毕竟活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又被告知父母感情不睦、全族都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还疑似是母亲的弃婴,这样的刺激,换做谁都不免要好好消化。
不过姜三担心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林一现在的心情确实很平静。
某种意义上,她确实觉得那是“别人家的故事”。
“就只有这些吗?”
姜三点头,“这两宗案子幻影阁里的线索也不多。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其实你没必要……没必要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
林一轻笑一声,转头看着姜三,“你也觉得我是想报仇?”
“不是报仇……你想找到你娘吗?”
林一摇了摇头,“说实话,对苏家和林家,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你觉得我凉薄也好,无情也好,对我来说,师父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在合铃渡这么多年,我从没想过要去找我爹和我娘。现在也一样。”
她喝了口酒笑道:“何况……我娘也许过得很幸福,我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错误,是我爹、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一手促成的罪过。她一定也不想见到我。”
林一望着头顶的星空,笑容里半是自嘲半是洒脱。“人生苦短,我这个罪过已经没什么执念了,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好好活着而已。”
沉沉月色下,林一的侧脸看起来格外苍白,轮廓也格外分明。姜三的视线扫过她的额头、鼻尖,最终停留在勾起的嘴角上。
她突然觉得很痛苦。
好好活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其实已经是非常奢侈的愿望了。
“那你打算回合铃渡了?”
“我不能看着师父去送死。” 林一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又变得沉重,“养育之恩大于天。师父养了我这么多年,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她转回头,嘴角含笑地看向姜三,“三小姐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师父为什么惹上易陇吧。”
姜三被她看得莫名心虚,移开了视线,“你觉得那两宗案子是易陇做的?”
“这一年我跟着师父,多少猜到她是在查事儿或者找人。还在合铃渡时,师父隔三差五就要出去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她从很多年前就在查。这么难办的事,师父还能尽心尽力这么多年,这件事,当然是苏师叔嘱托的。”
林一的眼里蒙上层说不清楚的意味,“所以,我师父是在查当年的灭门案。易陇现在对我师父下手,很可能是因为我师父距离真相越来越近。就算不是他们做的,易陇也一定跟这两宗案子有关。”
“那,林姑娘打算跟着顾前辈一起查?”
“师父不会喜欢我跟着她的。以后怎么打算……暂时还没想好,不过这浑水,是肯定要趟了。”
林一叹了口气,伸伸胳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三小姐的玉蟾丸确是灵丹妙药,这两天吃得好睡得好,伤口也好得快多了。”
“只可惜治不了情伤,不然往心里一洒立刻活蹦乱跳,多好。” 姜三微笑,“林姑娘果然还是放不下顾前辈。”
“不是的。”
林一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吐出来三个字。
放下一个人的确很难,但这些天林一见了许多人,知道的越多,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她自以为是地喜欢了顾罔这么多年,到头才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顾罔。
痛苦如洪水猛兽般不断吞噬着她的理智,再不放手,她就要被活活疼死了。
其实顾罔的剑刺进她肩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再坚持下去,终有一天她只能在死亡和放手之间抉择。
但她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这一年她总是自欺欺人地想着,再多一次机会,再多走一步,也许就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直到她听到顾罔说,答应苏琚的事还没办完。
那一刻她终于承认,她和顾罔都是一样的。一样巴巴儿地为了个不可能的人,心甘情愿赔上所有,就好像除了这个人,活着再没有别的意义。
这不是她想要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站在她的角度去看顾罔,就会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不值得。
她不知道顾罔这些年有没有痛苦过、后悔过,但她有。
她不止一次想,是不是和两情相悦相比,这样毫无希望的、单方面的爱,骨子里就是绝望的。
因为从意识到自己喜欢顾罔开始,她感受到更多的不是甜蜜与快乐,而是纠结,是折磨。
这样咽着黄连也甘之如饴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我确实需要一些时间理清想法。但帮师父查案,不是因为放不下,只是为了报恩。我不想欠师父的。”
末了,林一思来想去又补上一句,“而且,我也想给过去这些年的感情一个交代。这个交代跟师父无关,只是想证明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是天命如此,不是我无能。这样以后想起来,就不会后悔了。”
说出来的话只有短短几句,林一却觉得一直闷在胸口的那团气彻底散开了。此后山高水长,她纵是孑然一身,也会努力活得痛快。
“你能想通再好不过。”
姜三看她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嘴角不由得浮上一抹笑容,但这笑容却在下一刻僵住了。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其实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一就后悔了。
她跟姜三这些天虽然也算一同出生入死过,但也许在姜三心里,根本就没把她当朋友,这样贸然打听人家的私事终究不太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就问了这句话。也许是觉得愧疚?毕竟姜三大晚上不睡觉,跑来天机楼顶吹冷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
万一姜三也有什么爱而不得的见鬼故事,说出来她顺势开导一下,也不枉姜三口干舌燥讲了大半天,又十分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这么久。
现在既然问出来了,就算后悔,她也要硬着头皮去看姜三的反应。
姜三脸上那抹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一看不明白的神情。
她没有回答。
没有风,没有虫鸣,周遭死一般地寂静,林一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无言,只能暗暗祈祷刚才的话没被她听到。
“感情这种东西,不仅用钱买不到,而且还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毫无保留地去信任一个原本跟我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太危险了。”
姜三浅浅笑道:“所以答案是没有。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林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从来没试过完全信任别人?”
姜三笑着摇头,“那不就等于把刀放人手里,还朝那人喊着‘来捅我’吗。”
何况,我从不敢奢望这世上有人能了解真正的我,更不敢奢望在了解真正的我后,那个人还会毫无保留地爱我。
后一句话,姜三犹豫了下没说出口。她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了,林一的这个问题,她根本就不该回答。
林一的眉头紧紧皱起,沉思片刻,开口道:“我知道你见过的人比我多,经历也比我丰富,但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试着去相信别人的。”
姜三偏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在教我做人?”
林一摇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悲哀,“我只是感觉你过得很辛苦。其实,可以轻松一些的。每个人都值得幸福。”
她伸出手,指了指姜三和自己,“你,我。我们都值得。”
有那么一瞬,姜三很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咚”地响了一声,好像林一那一指是支利箭,直直奔她心脏正中而去。
过去这些年,见过牛头马面听过人话鬼话,她不是没有被打动的瞬间。不管真心或者假意,至少有那么一会儿,她会觉得这人间还没那么恶心。
可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你也值得幸福。
听起来很可笑,但的确,林一是第一个这么跟她说的人。
幸福,喜欢,爱,这些东西太贵重、太干净,她连肖想一下都觉得是亵渎。
从很早以前她就坚信,自己的人生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与肮脏,这些与她如影随形、至死方休。她的父母、亲友、属下……似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可这天晚上,姜三确实有了那么一刻的短暂动摇,脑内进浆糊一般混混沌沌地想:我,也值得吗?
林一见她呆呆坐着,仿佛失了魂一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又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她从没见过姜三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姜三很真实,就像刚识字的孩子看着本写满了生字的书一样,十分迷茫,又带着点好奇与期待,还有一丝惶恐。
这样的姜三,比平时那个笑面虎顺眼多了。
姜三回过神,望见林一正看着自己笑得古怪,想到自己方才也许有什么失态的表情,皱眉道:“不许笑。”
林一敛了笑容,见她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又道:“看来我说的话,三小姐确实听到心里了。”
她朝姜三伸出只手,打算拉姜三起来。更深露重,夜凉如水,再在这楼顶多坐一会儿,无言只怕就要扑上来撕了她。
她没料到的是,姜三把手放在她手心的同时,还说了声“谢谢”。
声音很轻,但很真诚,就像姜三抬头看她的眼神一样真诚。林一第一次发现,原来那双幽黑神秘的眸子,也是可以看清的。
林一心念一动,待姜三刚站好,便抽出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在姜三耳边柔声道:“那不如……今晚就试试。”
耳畔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让姜三的大脑再一次进入浆糊状态,甚至都忘了挣脱林一的手,下意识问了句,“试什么?”
“试着相信我。”
林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姜三迅速变红的脸,十分认真地拉过姜三的手环住自己,“抓紧了。”
下一刻,姜三只觉得自己双脚一晃,整个人便脱离了屋脊,如纸片一般在空中飘来荡去。
当然,并不是真的像纸片。因为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林一身上。夜风微凉,林一的怀抱却很暖,暖得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落地的那一刻,这种不真实感依旧没有消散。
所以她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林一松开了揽在她腰上的手,她才像被雷击中一般猛地跳到一边。
急匆匆赶来的无言差点就要拔剑,好在姜三及时回过神制止了她,平了平气息,却不敢再去看林一的脸。
“你还好吧?”
林一看她捂着胸口微微弯腰,好一会儿都没直起身来,突然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万一姜三被吓出问题,她罪过可就大了。
“没事……我很高兴。”姜三朝她摆手,自觉脸已经不红了,便直直地看向林一,“我已经很多年没这样过了。林一,谢谢你。”
林一还要过很久很久,才能真正明白姜三这句话的含义。但一个晚上被姜三谢了两次,她已经觉得非常难得。
所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此刻并不想深思。她只知道,姜三现在的确很高兴,发自内心、没有半分掩饰的高兴。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