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明月映在莫清关眼里,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连天峰虽不是剑气盟的最高点,夜景跟天机楼比起来却毫不逊色。从这里俯瞰下去,剑气盟的大部分屋邸尽收眼底。
错落有致的建筑,零零散散的灯火,线条模糊的远山,再加上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在黑夜无尽的画卷上只是寥寥几笔,却已足够动人。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夜色,他的眼睛就移不开了。
比试赢过顾清婉的时候,发现洛清和与顾清婉关系的时候,和顾清婉定亲的时候……在剑气盟这些年,失意或得意,他总喜欢爬上连天峰,来看看这片只属于他的夜空。
今晚呢?今晚的夜空,会见证他的失意还是得意?
对这个问题,莫清关心里其实还没有答案。
但人生总会有这样的时候,无论你如何思虑周全、如何绞尽脑汁,放在你面前的唯一选项,就是赌一把。
而且这样的赌局,莫清关也不想拒绝。
这一局赢得太过顺风顺水,所以当顾清婉表示愿意跟易陇结盟时,莫清关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兴奋的。
这些天风平浪静,他确实有些怀念从前跟顾清婉明争暗斗的日子。
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莫清关的眼里汹涌着三分激动三分忐忑,剩下的,也许是野心,是渴望,也许,是某种莫清关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一直与山庄来往的人是你?”
来者声音沉闷喑哑,粗听起来像是男声,但仔细分辨便可知那人用的是腹语。本音如何,此刻的莫清关是听不出的。
那人的黑袍与黑夜融为一体,第一眼看过去,白得发亮的银面具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莫清关转回身,朝来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在鸿鹄亭内煮起了茶。
“过去不是我,但今后,可以是我。”
面具之下,乾贞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她缓步走至亭中,大方落座,视线落在烧得正旺的小火炉上。
“那封信跟之前的字迹是一样的。”
“如果字迹不一样,您也不会来见我了吧。”莫清关微笑,“在下自幼修习书法,模仿字迹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莫少侠写这封信,用意是什么?”
“我想和山庄做笔交易。”
乾贞挑眉,“什么交易?”
“易陇取消此次攻山行动,我将长离双手奉上。”
乾贞笑着摇头,“莫少侠觉得自己有资格跟山庄谈交易吗?灭了剑气盟,长离剑我们照样可以拿到手。”
莫清关不置可否,“阁下就这么有信心能一举灭了剑气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剑气盟毕竟顶着第一大派的名声,这几年跟周边大大小小的门派关系也愈发亲近,要真闹起来,山庄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乾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语气愈发不屑,“这次我差点摔了大跟头,就算拼着自损八百,也要好好立一功,不然回去没法交代啊。何况……剑气盟上下也不是全听莫少侠的。”
莫清关微笑,手中的杯子却缓缓举高,“这么说来,阁下是不愿合作了?”
“当然要合作,不过不是跟你,是跟我们的老朋友,顾小姐。”
乾贞冷冷道:“莫少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吧?掷杯为号也太没新意了些,何况就埋伏十几个人……你到底是想威胁我,还是想侮辱我?”
她的声音骤然放大了几倍,莫清关心头一惊。
他不愿此时就将易陇的事闹大,所以今晚虽有威胁乾贞的意思,却也只派了十几个亲信早早埋伏。
他在鸿鹄亭已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乾贞,他此前并没发现这里还来了别人。但就在乾贞的话说出口后,小亭不远处突然传来细碎的“沙沙”声。
树叶在颤动,此刻却没有风,只有杀气。
这是莫清关第一次直观认识到易陇的可怕。
他讪笑着饮了口茶,又将杯子轻轻放下,也不做什么解释。
“师妹已是将死之人,不日我就将继任盟主,山庄为何不重新选择一个可靠的朋友?”
“你可靠吗?”
姜三见乾贞时就曾提醒过她,莫清关十有八九会嘴硬到底。当时她尚且不信,此刻见莫清关这副样子,愈发觉得好笑,声调又压低了许多,看向他的眼神也更加锋利。
莫清关骤然感到一阵寒意。
“顾小姐跟我们合作了这么久,只出了这一次差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的来说,顾小姐还是个很可靠的朋友,我何必冒险放弃她选择你呢?”
莫清关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愤怒与不安。
乾贞捕捉到这一丝不安,说话时的底气也更足了些,“有山庄在,莫少侠真觉得自己这盟主之位能坐得稳?今天我把话撂下,这盟主之位,要么是顾小姐来坐,要么,谁都别坐。”
话里透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莫清关听了却有一丝晃神。
他此前倒没想过易陇会如此看重合作伙伴,心头一动,低头仔细打量着杯中的茶叶。
清亮的茶汤,映得莫清关的眼神似乎也清亮了许多。
“那如果,从前和山庄合作的是我呢?”
上钩了。
乾贞压制住眼神中的得意,冷笑一声,“您这种名门正派,何必上赶着跟我们扯上关系?”
“在下与山庄,早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莫清关微笑,“阁下如果是要逼我承认,先前与山庄联系的是我,那您已经成功了。”
“方才你说不是,现在又说是,莫少侠这话颠来倒去的说,我这么蠢的人可听不明白。我只知道,山庄的内应顾小姐,现在正关在屋子里。”
“第一封信是正月初十写的。宋京的行踪,也是我透露的。当日郭万重来乾安城,见的就是我的人——成衣铺的单老板。”
乾贞眨眨眼作思索状,“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这些也许是顾小姐被审讯之后透露的。我之所以不敢相信莫少侠,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
她顿了顿,试探着看向莫清关,“此次的计划,一切都是从顾小姐以及气宗角度考量的,就连最后的攻山也是为气宗做嫁衣。莫少侠硬要认这是自己的计划……太过牵强了。”
莫清关的眼里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
因为乾贞的疑惑,正是整个局中他最得意的地方。
表面上看起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从气宗角度考量的。为了让易陇和其他人坚信不疑,他还间接送了几个剑宗弟子的命给易陇。
要成大事,自然要流一些血。
虽然流的是别人的血,成的是他莫清关的事,但这一切也是为了剑气盟。莫清关相信,这几位师弟如泉下有知,一定会理解他的苦心。
易陇组织江南群盗围攻剑气盟,当然是做好了失败的打算。但这世间万物皆有价,他们不会做无谓的牺牲。按照与莫清关的约定,群盗攻山最主要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力挫气宗。
剑气盟平日对服制并无严格要求,只令还未通过分宗比试的弟子着统一白衫,但在大试当日,弟子们会穿上特制衣物,以颜色与款式区分两宗。
大试三年比一次,这衣物也三年重做一次,除了新参加比试的弟子,已分宗的也要重做并穿着。
剑气盟里没有裁缝,也没有可以吐丝织布、生生变出衣物的神仙,所以,这些衣服当然是要用钱买的。
可剑气盟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这种事情,当然就需要弟子们主动一点,乖乖从腰包里掏出并不轻的银子交到盟里,再由长老或大弟子去乾安城里的成衣铺下单子。
乾安城里并不止一家成衣铺,几百人的衣物也不是笔小生意。所以这大试服制采购的每个环节,都是实打实的肥差。
先前为了安抚对这一规定不满的弟子,剑气盟每次重制大试服时,都会办一办采选会,让各家成衣铺将用料款式与报价都送来,由弟子们投票选择。
九年前单岳的铺子第一次拿下了大试服的生意,从此次次都在采选会上拔得头筹,也就连带剑气盟的一般白衫制作一并承包了。
当然,单岳能拉住剑气盟这个大金主,不仅仅是因为舍得打点主管此事的长老与弟子,还因为他家的衣物的确用料良心、款式漂亮,兼顾仪式感与实用性,平日穿着也不显得突兀,所以虽然价格贵点儿,弟子们倒也没有太大的怨言。
就拿这次单老板为两宗设计的服制来说,剑宗用的是古香缎,暗红底衣袖口紧束,外罩黑色无袖收腰短袍,胸前绣着枚小小的长离剑;气宗则用了浅碧花软缎,袖口开阔宽松,外罩乌纱袍,胸前一朵祥云若隐若现,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可这次大试毕竟与以往不同,所以就连一向谨慎的单老板,也犯了个了不得的大错:将剑气两宗胸前的标志绣反了。
这次的刺绣虽小,但皆出自安州最有名的绣坊。此绣坊的绣娘从不外派,所以单岳就将制成的衣物统统打包送去了安州,却不料底下的伙计将单子写反了,这标志自然也就绣反了,气宗的绣到了剑宗的衣服上,剑宗的,绣到了气宗的衣服上。
这事儿吧,说小不小,其实说大倒也不大。
虽然款式早已分好,给各门派的观礼拜帖上也提了嘴服制颜色,但这两款服制并无优劣之分,又做的是一样大小,所以最关紧的,其实是胸前的标志。如今标志反了,那也只好让两边款式对调,正式比试时再向观礼宾客说明就是。
单岳是个勤恳精明的生意人,所以他不会犯这样的大错。
他犯的错,归根到底,不过是个最烂俗的“情”字。
他第一次将银子送到莫清关手中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为了拿生意打点管事弟子再正常不过,所以这银子他送的心安理得,莫清关拿着倒也没推脱。
可自从他与小红旧情复燃,他这开销可就不是过去的仨核桃俩枣能顾得着了,衣物上偷工减料,送给莫清关的孝敬也少了许多。
既然银钱少了,自然就要用别的东西补上。
莫清关发现了小红,也就发现了单岳的把柄。一个人被捏住了要命的把柄时,就变成了脖子上拴绳的狗,向东还是向西,都要看牵绳人的心情,要想挣脱,要么咬断绳子,要么,咬死牵绳的人。
可这两个办法,对单岳来说都不是办法。
所以他才会乖乖地替莫清关将毒药送给郭万重,也才会乖乖地按照莫清关的要求,故意将两套服制的标志绣反。
可在大试之前,除了剑气盟以及成衣铺,并没什么人知道这标志绣反了。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会以为着短袍的是剑宗,着碧衣的是气宗。
攻山的群盗,自然也会这样以为。
那标志并不大,群盗一拥而上时自不会细看,只会根据衣物的颜色款式区分剑宗气宗,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手起刀落砍的是剑宗弟子,可事实上这刀剑长了眼,个个都是冲着气宗弟子去的。
按莫清关的计划,此战之后顾清婉必定会身败名裂,他也可趁机将这精心设计的差错说成天意,表示是单岳的无心过失救了剑宗诸弟子的性命,今后剑气盟的生意自然会彻底让单岳包圆,单岳对他也会更加依赖。
这骗过所有人的一招若能成功,他就彻彻底底赢了。
只可惜,在关键的时候轻敌,似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姜三拿回他与易陇来往书信副本时,他的确有所警觉,可彼时那些书信于他有利,易陇也不是铜墙铁壁,副本外流泄密的事并不是没发生过,他暗中查探一番,发现姜三的线人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拓印倌,也就没再起什么疑心。
至于单岳的死,也追查不到他头上。那暗格里的账本上没有半点儿他的影子,有的只是剑气盟的几位长老与其他弟子,所以他才敢当着姜三的面儿杀掉单岳。
可他千算万算都算不到的是,坐在他面前的乾字第四号坛主,才是姜三在易陇真正的线人。
人啊,有时候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儿运气。就算你的头脑再好、计划再完美,也架不住老天爷喜欢开玩笑,愣是要往你面前送一个背景深厚、关系网强大的对手。
所以当莫清关将这一切抽丝剥茧般仔细告知乾贞后,他这一生,也就该落幕了。
也许这一晚乾贞的确带了易陇的人上山,可当姜三以及剑气盟的长老、弟子们走出来后,林子里就安静得如死寂一般,再无半点儿响动。
摘下面具的乾贞不过是个清秀天真的小姑娘,是姜三的一个江湖朋友,剑气盟的那群长老,自不会相信易陇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女人。
至于莫清关,他已亲口做了供词,林一也抬来了他屋内的那口大箱子,所有证据一一齐备,他自是抵赖不得。
而在见到自己的父亲前,他似乎也没打算抵赖。
哪怕是看到姜三他们从林中走出来,莫清关的脸上也只是惊动了一刹,迅速又恢复了平静。
愿赌服输,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甚至可以在顾继明老泪纵横地指责他时,仍旧微笑着辩驳,条理清晰地陈述气宗是如何拖累剑气盟、浪费剑气盟的银钱,陈述自己永无可能成就的壮志伟业,陈述自己对剑气盟的爱,与野心。
可当一个并不算严厉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时,莫清关故作镇静的面具,终于彻底分崩离析。
这天底下所有人唾弃他鄙夷他,他都无所谓,但他最不愿让这个人见到自己狼狈落魄的样子。
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父亲的轻视。
姜三是个很记仇的人,无端被莫清关摆了这么狠的一道,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也是赶巧,莫家此次来观礼的一位长辈突然染了急病,莫清关的父亲又恰好在乾安城附近打理事情,姜三就顺水推舟,派人提前接了他父亲过来。作为莫家家主,他自然是有资格替那位长辈观礼的。
只是这大试他还没看到,先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儿子身败名裂、满盘皆输。
他一步步走至莫清关面前,道:“我会替你选一块风水好的墓地,下辈子,别再犯错了。”
他的声音比处刑前的刽子手还要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可莫清关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已彻底将他从莫家除名,莫氏族谱陵园他通通入不得,死了,也是个没人惦记的鬼。
莫清关笑着跪下行了大礼,抬起头的一瞬,眼神却骤然阴狠。
下一刻,他指间的透骨钉就会刺入他父亲的前额,他就能亲手杀了这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男人。
可在那一刻到来前,他的胸前先洇开了一朵花,鲜血染就的花。
那柄本该属于他的雪虐,直直插进了他的胸膛。
剑柄握在洛清和手中,洛清和站在他的面前。
透骨钉虽小,洛清和站的位置却恰好看得到莫清关指间的动作,她情急之下推开了莫清关的父亲,雪虐却似乎是自己刺了出去。
莫清关的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他很想说,没想到最后居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他也很想说,谢谢你杀了我。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洛清和。
他这一生爱过的女人只有她,可直到临死的时候,他的心里眼里,才只剩下了她。
这晚的月色极好,好到洛清和被这月色晃了眼,恍惚间看到那年马上朝她伸手的少年。
她想起那天的天气晴得不像话,那个少年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清澈。
她想起他说,别怕,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