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许多事物都是名不副实的。
比如仙草不是仙宫灵草,凉虾不是凉拌大虾,比如,落霞城其实很少能见到落霞。
不过对于这些,林一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只需要知道仙草冻和凉虾是甜爽可口的解暑佳品,只需要知道落霞城的火锅又麻又辣、名扬天下,就已经足够了。
她虽在靠海的合铃渡长大,却生来嗜辣,像蜀中这样无辣不欢的地方,对她来说简直与天宫无异。
红油火锅烧得咕嘟咕嘟,大大小小白瓷盘围了一圈儿,片好的牛羊猪肉整整齐齐码着,筷子轻轻挑起一片,淡红的脉络隐隐透着光,像落霞城难得一见的落霞。
酒香清冽,肉香鲜美,蒸腾起的白雾在屋里慢慢消散,支起的小窗上噼里啪啦落着雨,林一风卷残云般扫荡完锅里最后几片肉,心满意足地灌下口剑南烧,一手撑头望着窗外的雨,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会有人说得出‘此间乐,不思蜀’这种话?明明应该是‘蜀间乐,不思人间’才对。”
姜三抿了口汤也望向窗外,浅笑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不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太多雨的地方。”
林一摇头,“有酒有火锅的都是好地方。说起来,这落霞城的雨,好像还真比乾安城的讨人喜欢。”
“在乾安城诸事压顶,林姑娘自是哀雨惧晴,如今无事一身轻,也就体味得到这临窗听雨的妙处了。”
林一挑眉,朝邻桌的她举了举酒杯,“三小姐放心,我虽有些醉,但也还没忘此行的目的,不必时刻提醒我。”
姜三夹菜的手一滞,落在了鱼头旁的葱白上。
这小小的雅间里搁着两张木桌,一张架着火锅,花椒辣椒翻滚得不亦乐乎,另一张摆着各色精致菜肴,却皆是清淡做法。坐在火锅桌前的是林一,坐在另一张桌前的,当然就是姜三了。
姜三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能说出“此间乐,不思蜀”这种话。
对不能吃辣的人来说,蜀中的饮食习惯简直跟地狱有得一拼。
她不爱吃辣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性,从前身子好时偶尔还会尝尝,毒发后在饮食上格外注意,从此吃的所有菜肴,无论炖蒸煮炒,前面都要加个“清”字。再加上常年服药,姜三也极少喝酒,就连性寒的茶都不能多喝。
这样的生活对林一而言,实在是一顶一的酷刑。
不过林一不是姜三,她还可以大口喝酒大口吃辣,而能吃辣的人,似乎总是对不能吃辣的人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所以她看着姜三面前的清蒸鲈鱼清炖甲鱼清炒各种鱼,不由得又长长叹了口气。
姜三的筷子轻轻划破鱼皮,夹起块嫩白的鱼肉,“子非鱼,焉知鱼之美味。林姑娘平时口味太重,偶尔也可以吃点儿清淡的调节一下。”
林一十分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盖雪楼是落霞城最好的酒楼。
“最好”的意思,就是这里不单单有整个落霞城最好吃的火锅、最正宗的剑南烧,还有最高的招厨标准。
要想在盖雪楼当掌勺师傅,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在全国知名酒楼进修过三年及以上。当然,如果有师从名厨的经历,时间可以适当缩短一些。
所以除了火锅,盖雪楼的各系名菜也都做得像模像样,做鱼更是一绝,在整个蜀中都颇有名气。
所以,盖雪楼也是落霞城最贵的酒楼。
想到这里,林一又十分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姜三眉眼微抬,瞥见她这副想吃又不肯低头的样子,强忍笑意咽下口鱼肉,“无言已经吃过了,这么多菜,我自己吃不完也是浪费。林姑娘当真不尝尝?”
话说到这份儿上,林一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立刻谄笑着挪到了姜三面前。
她虽已吃得十分饱,可酒未喝尽,胃自是还能再多撑大两分。何况这鲈鱼入口即化,又盛于花梨木盘中,咸鲜之外,还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木香,实在足以勾起食欲。
林一埋头吃得享受,却没注意对面姜三的筷子早已停下,视线也从鱼的身上,落在了自己身上。
此刻虽是中午,可大雨倾盆乌云滚滚,屋里光线昏暗,就早早点上了十二连枝灯。一簇簇小火苗晃晃悠悠,照在林一的宝蓝长裙上,像为她笼了层薄纱。
她包袱里的红衣,在乾安城时通通卖给了估衣铺,卖得的钱换了两身衣服,一身宝蓝一身暗紫,包袱轻了许多,林一的心好像也轻了许多。
林一肤色偏白,穿鲜亮的宝蓝色也显得愈发精神,再将乌发高束,戴上青纱抹额,腰间挂着顾清婉送的铜酒壶,不管拿不拿剑,都是个利落的江湖客。
可不知道为什么,姜三总觉得,这样的林一和从前相比,少了些许洒脱。
“其实……林姑娘还是更适合红色。”
林一并没抬头看姜三的神情,似乎依旧十分专注于眼前的佳肴。
“三小姐是觉得我穿这蓝衣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只是……”
只是,太刻意了。
太刻意,是因为还没彻底放下。如果林一真的已经完全不在意顾罔,就不会换掉自己早就习惯的红衣,不会这么用力地抹去顾罔留在自己生命中的痕迹。
但至少她已经迈出第一步了。
总有一天,她如今的刻意遗忘刻意回避,都会变成习以为常。总有一天,她能十分淡然地偶尔想起顾罔,而不是时时刻刻,脑海中所有念想都与她相关。
到那时,顾罔这一页,就真的翻过去了。
姜三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才会到来,但她想,现在也许是个好的开始呢。
所以这“刻意”二字在她嘴边转了转,又被咽回了肚子里。
“只是林姑娘这些日子吃得太多,衣服似乎有些小了。”
林一停下筷子白了她一眼,露出个十分不友好的笑容。
“我吃得多是为了早日养好伤,不然这长离剑三小姐自己拿吗?”
放在桌边的长离剑被层层黑布缠裹得密不透风,像个怪模怪样的牌匾。
当年顾罔炼制长离本就是为了应对攻山,也就顾不得这是否是凶剑。攻山一役长离斩杀无数匪盗,戾气自然加重,稍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大祸,所以自那之后,顾继明从不轻易动用长离。
但那场重病之后他功力大不如前,病急乱投医用长离练干戚经,也就彻底激出了长离的杀气。如今此剑遍布白斑,成了真正的凶剑,对剑气盟来说,它不再是光荣的英雄,而是丑闻,是应该被永远尘封的密辛。
所以顾罔用一把寻访多年得来的古剑,将这把凶剑换了回来,又将这把剑,借给了姜三。
顾罔对剑气盟的说法是,此剑今后不能见光不可出鞘,已与废剑无异。
但顾罔对林一的说法是,长离还有救,而能救长离的,只有她。
顾罔当然不是要林一以身祭剑。她只是叮嘱林一每月十五以刚出世的小羊羔的血浇注剑身,并且时常用长离修习失魂十七剑。
前者倒不难做到,但后者,对林一来说,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一,陈永宁的失魂十七剑从不外传;第二,这失魂十七剑并不好学;第三,经此种种,林一已经不再那么想学失魂十七剑了。
她是个剑客,但也是个普通人,是个有七情六欲、意志并不怎么坚定的普通人。
长离剑也好,失魂十七剑也罢,某种意义上它们都是权势的象征,是可以让别人低头叩首的东西。
可更多时候,它们也像故事里的精怪,本无善恶之分,却会在人性的影响下,反过来影响人、控制人。
她很怕有一天自己会迷失在它们带给自己的好处中,变得像莫清关、顾继明那样,变成她最讨厌的那种人。
所以她宁愿从一开始,就替自己摒绝这个诱惑。
只是林一算盘打得再好,顾罔一句话,她还是乖乖拿起了长离剑。
但教她失魂十七剑的,并不是陈永宁,而是顾罔。顾罔教给她的,也不止十六招。
失魂十七剑确是陈永宁一人钻研所得,但或多或少,也受了些顾罔的影响,所以顾罔见陈永宁演示过一遍,心下立知这剑法为何只有十六招。
除了因为陈永宁那个别扭的性格,还因为彼时她的修为不够,确无办法将这大开的剑招完美收尾,所以只好将剑招与古心法相辅,以此减弱对修习之人的伤害。
这最后一招,是留在陈永宁心里的一个疙瘩,而她越是钻研,这疙瘩就拧得越结实,所以后来陈永宁索性也就不再去管它。
但顾罔并不希望长离从此成为一柄废剑。她用古剑将长离换回,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剑能涤荡所有戾气,能更加名实相副一些。而要消掉干戚经对长离的影响,势必要用更加灵动透彻、而且可以压制长离的剑法。
灵动透彻的剑法不少,可能压住长离凶气的剑法,眼前只有一个——失魂十七剑。
陈永宁自然是十分爽快地将所有剑招以及内功心法倾囊授予顾罔。这一天,她已经等了二十年。
可就算让顾罔自己来学这失魂十七剑,她也没有十分把握能完全不受反噬影响,何况林一的功力还远在她之下,即便有心法辅助,也依旧风险不小。
但顾罔毕竟是顾罔。对这样的奇才,上天总愿意格外偏爱一些。所以陈永宁苦苦钻研数年不得的最后一招,顾罔在两日内就想了出来。
万幸陈永宁对顾罔向来是十足十的尊崇,否则大概会当场气昏过去。
这最后一招除了陈永宁,顾罔只告诉了林一。而从那一刻起林一就下定决心,待长离剑上的白斑褪尽,她就再也不用这套剑法。
所以姜三虽知道林一学了失魂十七剑,可这其中细节究竟如何,她此时还不大清楚。
当然,这些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如今长离已到手,林一也学了失魂十七剑,剑气盟经此番折腾元气大伤,也彻底与易陇结了梁子。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其他的,暂时倒不必太在意。
姜三浅笑道:“林姑娘的伤养了大半个月,也该大好了吧。这些日子不见你怎么练剑,再这样胡吃海塞下去,只怕剑都要挥不起来了。”
林一“啪”地落筷,“你这人嘴怎么这么欠呢?!说话凭良心,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那肩伤可是伤及筋脉,你的丸丸药药再好也不是仙丹,我不到一个月能恢复成现在这样,已经够不错了。”
姜三不置可否,“无言小时候从山崖上摔断了腿,两个月就照样下床习武了。”
林一轻嗤一声,“无言是一般人吗?那根本就不是人……”
老话说,背后嚼舌头,是会遭报应的。
所以林一的“人”字刚出口,屋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的,当然是守门的无言。
这雅间四四方方并不大,房门的隔音自然也没那么好。林一被这敲门声惊得心头一颤,立时声音高了几度。
“……是神一样的人物,我这种凡夫俗子肯定比不了的。”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心虚地去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不止是无言,还有个满脸带笑的小二。
“打扰姑娘了。有件事儿想跟姑娘商量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姜三闻声走近,“但说无妨。”
那小二见姜三的派头,自然知道谁才是付账的主儿,便转头朝姜三道:“实不相瞒,三位今儿个坐的这雅间,其实是小店一位熟客的。平时店里没这么多人,这屋子就专门为她留着,不巧今儿个别的雅间都满了,才把三位安排在这儿……”
姜三微笑,“您的意思,是让我将这屋子让出来了?”
小二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小的不是这意思。只是正好这位熟客现在到了,她想让小的问问,三位若是不嫌弃,能否让她在这屋子里加上一桌?”
姜三看了看无言,又看了看林一,忽朝林一道:“你觉得呢?”
林一斜斜倚在门上,笑着看向姜三,“这雅间名为‘流水厅’,屋内装饰也不落俗套,想来这位客人必是个高人雅士。三小姐不想认识认识吗?”
“高人雅士没有,小道士倒有一个。”
姜三还未开口,就见到一身着道袍、头戴一字巾的女道士缓缓走上楼梯走至屋前,朝诸人行了礼,笑道:“贫道静音,方才在楼下换鞋袜,就先让这位小哥上楼来问问几位的意思。不知道几位道友是否愿意行个方便?”
林一眨了眨眼,只觉得这位静音道长与她先前见过的所有道士都十分不同。
她的相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却带着股出尘的气质,纤瘦的身形裹在宽大的道袍里,仿佛随时都可能羽化登仙而去,是那种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看上一眼,就忘不掉的人。
所谓飘飘然遗世独立,大抵如此。
可这位遗世独立的道长,偏偏又长了双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时清亮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落拓不羁,年纪虽与林一相仿,却像是已在红尘里翻滚了千万次、将这俗世里里外外全都看透了一般。
人的相貌与气质,有时竟能这样矛盾。
林一心下低低叹了口气,一边儿的姜三自是已开口:“这落霞城中琴师万千,大多都渴望有一日能与道长同屋而坐、得三两指点。我虽不是琴师,却也久闻道长高名,能与道长相识实在荣幸之至。请。”
静音浅笑入屋,却忽然回头看了看依旧站在门口的无言。
“这位道友不一同进来吗?”
无言的背挺得笔直,脖子也挺得笔直,听到静音朝自己问话,心下疑惑转头看她,四目相对时,却突然有了种古怪的感觉。
她不明白这古怪的源头究竟是静音的眼神,还是静音的声音。
静音心中也有种古怪的感觉。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她还未想明白,却已经被姜三让进了屋内。
“无言是我的贴身护卫,她在屋外守着不让闲杂人等来叨扰,道长也能吃得更安心。”
姜三这样说,静音也就不再多言,让伙计撤了林一吃完的那一桌,重新架了铜锅炭火。
静音虽自幼修道,却向来不忌酒肉,且酒量不小,林一难得遇上个实力相当的酒友,自然要陪着再喝上一会儿。
而这酒过三巡后,林一也发现了件事:这位静音道长就算真的是神仙,也是位郁郁不得志、被贬入凡间的神仙。
因为静音一点都不安静,不仅不安静,还是个比林一还能说的话唠。
静音这个人,如果和聊得来的人坐在一起,话就会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而喝了点儿酒后多半会咒骂这天地不仁世道不公,觉得世间人多是无可救药的行尸走肉,觉得这人生,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
很多很多年以后,像静音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就给他们贴上了个简单粗暴一目了然的标签:愤青。
不过在别人看来,静音实在是最不应该成为愤青的愤青。
生于琴艺世家,天资绝顶,六岁时就以一曲《广陵散》惊动众人,皇帝御赐“天下第一琴师”称号,金口玉言,还有牌匾为证。要是像静音这样的人都成了愤青,其他人倒还真是无可救药了。
林一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越发觉得静音是个有趣的人,却突听她话头一转,竟说到了顾清婉与洛清和。
“老天给人这两条腿,是用来直立走路的。后来有些人被踹了一脚,只能跪着走。开始大家觉得不正常,可跪得久了,他们竟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跪着的。最可笑的是什么?是他们还不许别人站起来。就拿剑气盟的新盟主来说,若她是个男人,在继任大典上宣布要娶自己的同门师妹,人们多半会夸她有情有义。可现在呢?骂她骂得最凶的反而是女人。”
她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冷笑一声,“觉得顾清婉过分?觉得她德不配位?觉得这种不伦之事就该安安静静、别摆在大庭广众的眼皮子底下?沉默,呵。对,越沉默越好!一个哑巴和一个会喊会骂的人相比,当然是前者打起来当然更顺手。因为不管你下多狠的手她都不会喊疼,她就算被打死了都不会出半点儿声。毕竟跪着的人天生就应该挨打,你不想挨打、不想跪着?那就是,大、逆、不、道。”
静音的口齿还清晰,眼神却似乎已经醉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三觉得自己应该羡慕静音,羡慕她依然会愤怒、依然有力气咒骂。
可这念头转瞬即消,因为她明白,这世上需要静音这样愤怒的人,但这样愤怒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
像姜三这样的人,在世上也有自己的位置。大家各司其职,这泱泱众生悲喜剧,才有看头。
火锅依旧咕嘟嘟冒着泡,屋外站着的哑巴一晃神,怀里的剑竟然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