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ter隨便挑了間房,離原本的房間不遠,她沒去看看自己的門板災情多慘烈,煩躁得只想閉上眼睛什麼也不管。
迦勒底制式的床墊遠比遙遠中世紀的硬板床要舒適得多,她躺在上頭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肯定是那個聖女的錯,她恨恨地想,沒事拆什麼房間門。
別管那傢伙,快睡覺,她告訴自己,快睡。
電子鐘的銀綠數字在一片黑暗中幽幽閃爍著光,Alter看著時間流逝,卻怎麼閉眼都沒有睡意。
明明很累的。都是聖女的錯,害得她連休息都沒法好好休息。她閉了眼,在腦海中燃起火海,火焰灼燒那個聖女。
她想順著想像揚起痛快笑容,早就想找聖女算帳了,早就想把那僵化的腦袋、愚蠢的行為一起融化,想看那張臉露出痛苦懊悔的表情,想要聖女懺悔自己毫無必要的寬容。
在火焰中,她卻好像看到不久前在另一個世界的那個少女,分明是誠心祈求的模樣,卻滿溢哀傷。
不對、那兩個才不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是擁有一樣的面容與相似的性情,在本質上全然不同。
就算同樣是全力待Alter好,她們也不一樣。在流星劃過天際的夜晚,聖女所許下的願望絕對無關私情,因為喜歡或快樂而希望任何人留在身邊什麼的,聖女恐怕連想都沒想過。
聖女會為人祈禱平安與順遂,但希望Alter留下來不會是聖女的願望。
所以Alter在棟雷——鬼知道那什麼地方,遇到的那個人不會是她在曾蹂躪的法蘭西,或者現在待著的迦勒底所認識的聖女。
但那又怎樣,是或不是又怎樣,Alter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
……離開了、沒有說再見。
會哭的吧,那傢伙。
Alter用手背蓋住眼睛,遮擋不存在的光。
從未看過堅毅的聖女落淚,魔女亦不會哭泣,她卻能輕易在腦海裡看見那張臉上蜿蜒而下的淚痕,只是想像著,胸口就為此悶痛。
「搞什麼鬼啊……」針對自己的嫌惡在既不寬敞也不狹小的空間來回衝撞,茫然分不清方向,一下一下破碎成片。
——Alter能夠回來,真的太好了。
耳邊好像響起貞德在惹火Alter前看著她的眼睛所說出的話,與星空下少女所許的願望重疊又重複播放,擾得她想大喊出聲,叫她們通通閉嘴,她該死的才不在乎貞德——管他哪個貞德——在想什麼。
才不在乎……呢。
才不在乎少女雀躍的笑聲,不在乎只映著她模樣的藍眼睛,不想去想在她甩頭就走之後,貞德眼底是否浮上一點失落,是否又迅速隱藏情緒,對眾人露出與平常無二的笑容,卻不是真正在笑。
就像頑固不肯回答達文西問題的那時,貞德站到Alter的面前,為她擋下更深一步的質問,明明彎著嘴角卻不開心。
是不在乎,但看到那副模樣就讓Alter不爽,笑的時候就要開心,都被冠上聖女頭銜了還跟人學什麼表裡不一。
那個不久前遇到的、頂著貞德之名的少女就好得多,被拒絕時不會裝出笑容,該難過的時候就難過,渴望什麼就直接表達,就像普通人一樣。
都已經成為從者,除了御主外到底沒人能夠約束,責任也早已隨死亡消散,到底為什麼還要固守無聊的教條?該不會是楷模當了太久太久,身上被灌注太多理想,忘了自己最初不過是一個半字不識的普通農村少女?
果然應該直接燒掉,來鬧的英格蘭和愚蠢的法蘭西,還有不曾有過怨恨的聖女,都該通通燒掉。
沒有注意到自己想燒人的理由悄悄換了,Alter躺在不屬於她的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等到擺在床頭的電子鐘發出滴答短聲,數字跳到六點零分,Alter從床上猛地坐起,該死的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這個太陽已經升起時間不算太早,迦勒底的大廚正在廚房準備,而許多保留過去武者習慣的從者們會在更早的時間起來晨練,儘管比起鍛鍊,她更覺得不如好好睡覺,畢竟單體武技再怎麼強悍也比不上能左右戰局的寶具。
Alter瞪著昏暗的天花板,想尋得一點該幹什麼打發時間的靈感,抬著頭的動作很快讓她不悅,如此向上仰望簡直像等待奇蹟,但主根本不肯給予奇蹟。
這令Alter更難從腦海中驅趕那個曾拉著她的手前往教堂的少女,更難忘記在星空下許願的少女姿態就如專心一意地相信並等待奇蹟。
煩死了。Alter下了床,決定好目的地。
她得去找達文西,在一夜休息之後那位只有表面上不愛負責的迦勒底長官肯定不會再接受太過疲累的藉口,與其被在一堆人面前審問,還不如自己先去自首。
況且,有點事想要拜託,私下拜託。
迦勒底的走廊寂靜無聲,Alter把自己的腳步放得更輕,不願讓鐵甲撞擊地面的聲音太過刺耳,引來敏感窺視。
拐過幾個彎,她到了達文西的工作室。在久得她不想記得的過去中,曾經剽竊來自這裡的智慧,即使宣稱贗作也有與原作不同的藝術價值且不分高下,她還是下意識避開這個地方。
門一敲就開,這出乎Alter意料,本來還以為起碼要多喊個幾聲才能得到專注於工作的達文西的注意力。
工作室裡同樣靜悄悄的,Alter下意識屏住呼吸,戒慎地在不大的工作室尋找任何可能留下的蹤跡。
但工作室主人無害得又令她訝異,達文西似乎總是精力充沛,不曾讓人看見闔眼後的勞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卻趴在桌子上陷入睡眠,不只沒有警覺到有人入侵,甚至還維持著入睡前的動作緊握筆桿,眉頭仍舊深蹙。
Alter往桌面稍稍瞄一眼,被達文西壓著的紙張印滿現代令人焦躁的文字,關於迦勒底的歸屬權和調查行動什麼的,而萬能的天才深深感到驕傲的、充滿複雜畫記的圖紙卻被堆到桌子一角。
她猶豫著該不該把人喚醒,從凌亂桌面判斷這點睡眠得來不易,而能讓身體素質遠遠優於人類的從者也抵禦不住的疲勞想必累積已久,這時候把人叫醒……御主是怎麼說的?是沒良心這詞嗎?
所幸Alter不用糾結個出結果,不正睡姿先她一步襲擊了疲倦的迦勒底長官,達文西發出不適哼聲,慢慢睜開眼睛。
「……誰?」甫清醒的聲音含混不清,還有點不甘不願。「……啊、是Alter,有什麼事嗎?」
「來報告的。」Alter盯著達文西臉上睡出的淺紅壓痕,阻止自己提議乾脆達文西去睡自己也回去再試看看能不能睡著。「還有妳說我要做檢查。」
「那說吧。」達文西隨意揮揮手,勉強打起精神,隨便拉了一張紙翻到背面。「妳去哪裡了?」
「法蘭西。」Alter短短停頓。「更精確一點說,是棟雷米。」
達文西毫無意外神情,翻轉筆桿用尾端輕敲紙張。
「然後遇到了貞德?」天才對著曾試圖掩藏秘密卻失敗的愕然神情打了哈欠。「這又不難猜,妳在貞德面前彆扭成那樣,換作之前妳才不會忍到發現自己的房間被拆。」
沒有耐性在此打轉,達文西迅速拉回主題,所以說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我之前說的,那裡的歷史和這個世界不同。」Alter深吸一口氣。「那裡沒有英法百年戰爭,或任何形式的大規模衝突。」說到這裡,她嘖了一句根本違反人類天性,而達文西總算露出覺得有趣的笑容。
「也沒有和外界接觸的管道,整個世界就侷限於棟雷米,不過棟雷米內的人知道外界的存在,有自己一套對沒有外人原因的解釋,儘管漏洞很多。」
「最後就是……」這一次Alter停頓了太久,達文西挑了眉正要開口催促,她才用微弱不少的聲音繼續報告。「……也是最重要的,那個地方是拙劣的仿造品,就,要說的話,整個村子都像是佈景,會隨心出現變化,然而被毀壞了就必須復原,否則故事無法繼續進行,而且到了夜裡村民會消失,或者說、所有不需要出現的東西都會消失。」
達文西在紙上草草寫下幾個字,劃出箭頭指向問號,等著下一片拼圖。
「既然不需要出現的東西會消失,那麼沒有消失的東西、所謂必須留下的東西是什麼?」
詢問的語氣平淡, Alter卻在對方的注視下手心冒汗,迦勒底的天才應該早就推出答案可是不說,等著她親口回答。
「……是那個以貞德為名的女孩子,整個世界都繞著她轉,隨著她的心意改變。」
聲音在抖,手不知何時緊握成拳,指甲陷入肉裡而感覺不到疼。
這個樣子親口說出來,好像那個會為她燒洗澡水、準備豐盛餐點的少女,那個總是笑得單純、願意在村裡跑來跑去幫忙的少女,是隱藏在後方的罪惡之源,只要除去世界就能太平。
這不對。
肯定不對的吧。
達文西倒是半點不在乎Alter的糾結,重新看了遍自己亂糟糟的筆記。
「平常是和平的小村莊,到了晚上人卻都會消失,只留下少女與外來者,這種怪談一樣的故事大概可以拿去騙騙小朋友讓他們睡不著覺吧。」達文西放下筆,伸伸懶腰。「但在我聽來,比較像是Alter妳不知道為什麼誤闖別人家封閉起來的結界,搞不好現代也有吉爾那種聖女狂熱者在亂搞。至於東西會消失可能是支撐結界的魔力不足而不得已採取的措施。」
達文西聳聳肩,說現在人理修復了人類又能活動了,人類就是愛搞出各種奇奇怪怪、無法理解用途的東西。
「不是。」Alter簡短反駁,達文西咦了一聲,興致盎然地重新提筆。「起碼魔力沒有問題,我在那裡不缺魔力,只要消耗一點魔力就立刻被補足。」
達文西寫了幾筆,喃喃著還真奇怪。
看著天才陷入忽略旁人的思考世界,Alter咬了咬牙,在腦海裡演練幾種不同說詞,選了個聽起來最不奇怪的,才終於喊了聲喂。
達文西看過的視線有點茫然,果然完全忘記這裡還有別人。
「那個地方、那個假的棟雷米,能找到嗎?」
「當然能,不過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人類恢復活動後很多地方的魔力變得很混亂,很難準確偵測出究竟發生什麼事。」達文西環起手,審視似地看著Alter。「特別問這個,是打算再去一趟嗎?」
Alter狼狽點頭,低聲說了希望可以只告訴她,讓她自己一個人過去。
「Alter妳今天會這麼配合果然是有所求嘛。」達文西笑了起來,包含猜中答案的愉悅和些微的憐憫。「但不行,和妳簽訂契約的人可不是我,我沒有權力允許妳獨自去任何地方。」
所以去問御主吧,雖然那孩子人挺好的,但Alter才消失了一次,大概不會同意一個人出任務這種事吧。
達文西笑瞇瞇地掐滅Alter的希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捶了捶腰咕噥了坐整天不能做實驗果然難受。
「接著麻煩Alter繼續保持良好行為,配合一下做個檢查。」達文西眨眨眼睛,拉開工作室的門。「要是發現什麼,我會考慮優先通知妳喔。」
Alter沒有多作反抗或以言語或行為表達不滿,總滿心怒火的復仇魔女這回乖順地跟在達文西身後走過迦勒底長長的走廊,抵達有個工作人員在打盹的醫護室。
沒有漏掉達文西短暫暗下的臉色,Alter微微掀了唇卻說不出什麼曾在這裡的醫生可能會想些什麼這種於事無補的無用安慰話語,只能順著重新揚起笑容的達文西的指示,一一做過檢查。
「唔……目前看起來是沒什麼問題。」達文西翻著立即列印出來的簡單報告。「詳細點的結果之後才會出來,有問題再通知妳。」但應該是不會有,她說,把報告遞給迦勒底工作人員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Alter點點頭,強撐著在一連串無聊檢查下逐漸沉重的眼皮,身體總算是累了。
達文西揮了揮手放她自由,Alter省掉沒有必要純粹是禮貌用的再見,大步走出醫護室。
可是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喊聲,以及啪搭啪搭的跑步聲。
「是長大後的我!終於發現長大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