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公園就是我的秘密天堂。不過其實它就坐落在交通要道的一角,周圍全是住家商店,完全沒有隱密性可言。
公園外的馬路每到顛峰時段就會有各式各樣的人車經過。
我和她會站在路旁,猜測等一下經過的會是誰家阿姨的鐵馬或誰家爸爸的汽車。猜對的有飲料喝。
她拿著那瓶7-11的鋁鉑包奶茶,笑眯眯地看著我,在紙上寫下:隔壁賣包子的爺爺。
那個爺爺賣的包子很好吃。現在差不多五點半,正好是他收工的時刻。
冬天天暗得早,路燈早被點亮,在她臉上投射昏黃的光。我呆看她白皙頰上顫動著的睫影,想要伸手輕觸那濃密纖長。
如果讓我回到過去,我絕對不會放縱自己這麼癡迷地望著她。
我就這麼看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站在馬路中央。
喚醒我的是身後刺耳的煞車聲。
她驚恐的表情無限放大。
我被她用力推到路旁。
濃稠的血花飛濺。
鋁鉑包破裂的聲音。
奶茶甜甜的氣味。
輾壓人體的噗哧聲。
骨頭斷裂的喀喀聲響。
她從頭到尾都望著我,嘴脣開合著,表情痛苦扭曲,卻始終一語不發。
鮮血自她殷紅的唇角流出。鮮血濺到我的裙擺上。鮮血染紅了柏油路,使輪胎看起來黏稠濕滑。
那血摸起來仍舊溫熱,她纖細的身軀卻卡在車子底下像隻破布娃娃。
她的腸子流出來了,白森森的大腿骨也被彎折成詭異的角度,從綻裂的血紅色缺口穿刺而出。
奶茶噴到了我的臉上。
我只聽到尖叫。淒厲絕望、不斷的哀嚎。
那是我的尖叫。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後來我想,我一定是在那天把一生的聲音全用完了。
我只知道,當我稍微清醒一些後,望著她的屍體,我下意識就想講:妳猜錯了喔,剛才那個不是爺爺的三輪車。
卻發現自己再也說不出話。
------------------------------------------
妳幾歲?
我用原子筆寫下這句話,把紙條遞給她。
17。
十七歲。
也就是說,她就要死了。
我站起身來,焦躁不安。
不行。我得做什麼阻止她。
阻止她陪我玩那愚蠢的遊戲,阻止那輛休旅車開過來,阻止這個悲劇重演⋯
但是,若我真的成功了,現在在這裡的我會怎麼樣呢?
如果真的成功了,十二歲的我會一無所知、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她還會活著。我不會失去聲音。而現在的我、二十二歲的我,會消失,會被抹殺,會被她⋯永遠地遺忘。
------------------------------------------
夜深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隨手翻出筆記本,想要看看她娟秀的字體,讓自己安心。
可是,紙片上只剩下我的獨白。
就像她不曾存在過。
怎麼回事?
我瘋狂翻扯所有的紙張。每一片,每一片她的字跡都消失無蹤。
只留下隱約繾綣的花香。
------------------------------------------
我買了一枝和她一模一樣的筆。
那是一枝深藍色的、線條圓潤的鋼筆。她總是用這枝。十年前或現在都還是一樣。
趁她不注意時,我把我們的筆調換了。
我把屬於她的筆收進筆袋。
那天晚上,我顫抖著手,將筆袋打開。
裡面空無一物。
鋼筆已經不見了。
------------------------------------------
不對勁。
一切都不對勁。
從我找到那扇門起,已經過了半年。
持續了半年的、陰鬱寒冷的冬天。
每天重複的、規律地來到那裡的熟人們。
不存在的字跡與鋼筆。
她身上飄散著的、奶茶與花朵的甜香。
一個可怕的想法竄過腦海。
顫慄的恐懼感沿著脊柱緩緩爬升。
莫非一切只存在於我的想像?
不是的。
不是那樣的。
我突然衝出門外,只想打開那扇小門,看到一切安然無樣。
只有這樣才能平息我騷動的疑懼與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