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銀色聖誕
我在聖伯納德迎來人生中第十六個聖誕節。
師生們大多都已回家過節,偌大的校園冷清蕭索。
舍監里德太太來過房間一次,為我端來一人份的耶誕大餐後,便也回家去了。
我在精緻的餐盤下找到一個信封,裡面裝了厚厚一疊紙鈔與一張信紙,上頭只寫了一句話:聖誕快樂。
署名父親。
我隨手將信封扔在一旁,嘲弄地挑起嘴角。
即使他給我再多錢我也無處可花。
窗外的世界已覆上一層銀白,裸露的枝椏被積雪壓得折下身來。漆黑的夜裡,雪花片片飄過窗櫺。
我窩在被褥中看狄更斯的<聖誕頌歌>,想著不知歌聲是否真有能令人平安喜樂的力量。
此時未被包覆的指尖突然感到一陣冰涼。將棉被掀開時,竟似有寒風吹過,令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怎麼回事?
壁爐中的火正熊熊燃燒,為房內的事物鍍上一層橘紅色的金光。氣溫卻幾乎降到冰點,連穿衣鏡都凝結上一層白霜。
難道外面真有這麼冷嗎?
略帶疑惑地檢視穿衣鏡半晌,卻看不出有何不妥當。我百無聊賴地在鏡面胡亂塗鴉:
'Merry Christmas '
然後,為了抵禦寒氣,又趕緊躺回床上。
在我重新拿起書的那刻,卻突然瞥見一道紅影。
在穿衣鏡的方向。
我以為是自己多心,重新正視那面鏡子時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方才塗寫的字跡竟染上了淡淡的墨色,如同有生命般扭動一陣後,又被吸回鏡中。
白茫茫的霧氣漸漸散去,室內又是溫暖如常。鏡中照見的景象卻讓我全身僵硬,懷疑自己不是眼睛有問題,就是根本瘋了。
穿衣鏡正對著我的床,如果一切正常,那光滑透亮的鏡面應該照出我驚惶失措的模樣。
但是鏡裡沒有我。
沒有我,卻多了另一個女孩。
那女孩有一頭鮮豔張狂的紅髮,穿著與我同樣黯淡的制服,卻在外頭套了一件天藍色的罩衫。
她沒有穿鞋子,腳上的襪子一長一短,一隻是芥末黃上排了淡綠色的條紋,另一隻卻是桃紅色上灑滿雪白小碎花。
那樣對比強烈的色彩令人頭暈目眩,她卻若無其事地坐在床尾,以好奇的眼神打量著我,雙腳像孩子一般輕晃。
我感到一陣惡寒,瞪視自己腳邊空無一人的床尾。
那是什麼?幽靈?惡魔?我幻想中的產物?
但是無論她是什麼,鏡中都不該映照不出我的模樣。
彷彿那面鏡子只是一扇玻璃窗,隔著兩個格局相同卻恰好相反的房間,而那女孩只是我隔壁的室友。
我想我真的瘋了。
紅髮女孩以貓一般靈巧的姿勢跳下床沿,纖細的四肢如孩童一般嬌小。
然後下一秒——她已貼在鏡前,用一種幾乎快要掉出鏡面的姿勢看著我。
鮮綠色的瞳孔迸出明亮的火花。
我忍不住失聲尖叫——當然,那怪異的「阿、阿」聲我是聽不到的。
可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聽到了一陣清脆響亮的聲音。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書中所謂"銀鈴似的笑聲",只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奇異而歡快的頻率,從鼓膜傳至四肢,在心中微微振動,彷彿全世界都成了音箱。
我不敢置信。
這是⋯什麼?
聲音?!
難道我現在能聽到了?
我用力敲打床沿,扯著嗓子放聲大叫,甚至粗魯地翻動書頁,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闐然無聲。
方才的體驗如同幻想。
女孩仍站在那裏,感到十分有趣似地歪著頭微笑。
我突然覺得挫敗。
第一次, 強烈的失望與憤怒在我心裡膨脹,我幾乎憎恨起鏡中奇妙的紅髮女孩。
我拿起水杯就要向她扔去——然後「呵。」地一聲,在寂靜的世界扯出一個裂口。她輕輕地笑了。
杯子自指尖滑落,無聲無息地跌向地面,碎成片片。
一串快速跳躍的音節自她口中滑出。我怔怔地望著她的嘴唇一開一闔,感受那奇妙的波動——我聽不懂,卻明白這就是所謂的”語言”。
大概因為我的表情太過茫然,女孩終於一臉疑惑地停下,看了我半晌,又用手指在穿衣鏡上寫字。
鏡面上的霧氣早已散盡,在她的手劃過時暈開淡淡的墨跡。從我的方向看去,她的字都是左右顛倒的,不易辨認,卻還是比用說的好懂。
'妳聽不懂我說的話?妳不是英國人嗎?'
我思索了一下,在鏡面上寫道:'我是英國人,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話。聽不懂也是無可奈何。'
'妳的意思是妳沒跟別人說過話?'
或許是我的解釋不夠詳盡,女孩的表情更加疑惑了。
'要這麼說也可以....畢竟就算別人說話,我也聽不見。'
'所以⋯妳平常聽不到,卻偏偏能聽到我的聲音?'
儘管不明白箇中原由,這個結論目前看來倒是千真萬確。
我默默點頭。
女孩凝視我幾秒,突然歡快地笑了起來。
她的笑那樣輕盈,翹起的嘴唇好似一支鮮紅的小菱角。
她在鏡面寫道:'看來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妳是第一個能看到我的人。'
窗外的雪無聲落下。
冷衫的枝椏眷戀似的輕輕敲打窗框。
室內的場景詭異地令人毛骨悚然,卻又溫暖地令人心底發燙。
我竟然在和鏡子裡的鬼交流。
而那隻鬼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了。
'我叫Christine,妳呢?'
'Amber。對了,謝謝妳剛才的祝福。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