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魔鬼

時序很快便進入春季，這棟巴洛克式建築卻仍舊處於嚴寒的隆冬。與我第一眼的印象所差無幾，它仍是一貫的陰鬱蒼茫。

某日晚餐結束後，我打算到圖書室借書。

陰暗的迴廊鋪著厚重絲絨地毯，貴重的金邊排在牆的兩側，框住古來聖人安詳靜謐的面容。

這裡的燈光太少，牆面相隔數尺才掛上一盞小得可憐的燭火。

推開木門的前一刻，我回頭望了一眼。聖母半睜半掩的睫影下，暗暗預示了耶穌受難的命途。

窗邊的長桌空無一人。層層堆疊的書的暗影幾乎要將書架壓垮。圖書管理員坐在角落的陰影下，見人推門而入也只是懶洋洋地掀起眼皮，便又繼續埋首書堆。

我默默走入書架間的縫隙所形成的通道，宛若闖進怪物米諾陶永無出路的迷宮。

C5書架。

我熟門熟路地走到這個經典名著薈萃之地。

大仲馬與勃朗特姊妹的幽魂夾在書頁中千年不散、萬年不朽，喁喁輕訴著：那些偉大的心靈；那些古老的、失傳的智慧與秘密。

愛憐地撫過裝幀精緻的書背，我細數著，一冊滑過一冊——《變形記》、《簡愛》、《海狼》…以及我的目標：愛倫坡。

我輕快地將書抽出，皮革的紋路摸起來細膩柔軟。

轉過身卻嚇了一跳，差點撞上一個人。

剪至耳下的褐色短髮，大大的粗框眼鏡。

Janine？

我有些驚訝，畢竟以前從沒在這裡遇過她。

她專注地翻動書頁，連我在身畔都不曾察覺。

我小心翼翼側身而過，想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離去，卻不小心擦過她的衣角。

她立刻驚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將書塞回架上，在看清楚是我之後，又脹紅了臉，比手畫腳想解釋自己怪異的行為。最後她終於頹然將手放下，匆匆擠過我的身邊。

我若有所思望向她倉皇遠去的背影，以及那個書架。

漆黑書背在成排深淺不一的褐色中顯得格外扎眼。

到底是什麼書讓她這麼慌張？

抽出那本書，翻來覆去卻找不著書名。只見書封左下角一枚小巧的印記：銀白的六芒星。

用指尖感受那略為凹陷的線條，我的頸背一陣惡寒。

猶大之星。

任誰都能看出隱含其中的寓意。

惡魔智慧的密語。

Janine竟然在看這種書？

書中夾著紙片充當書籤，我毫不猶豫翻開那一頁。

然後，禁不住僵直身子、屏住呼吸。

黑白版畫佔據了整個頁面，中世紀的筆觸寫實得令人毛骨悚然。花體字華麗鮮活地躍入眼簾，濃重的墨水彷若血漬，似是下一瞬便要蜿蜒流下，低落指尖。

*封印*

張牙舞爪地，它以惡魔之姿宣示著：

*鏡子與封印儀式*

那一夜， 噩夢始終不斷。

書中版畫黑白的圖像在腦海中著上毒艷的色彩，畫中的鏡子閃動千萬支蠟燭的火光。

蒼白的火舌妖異地扭動著，彷彿活了過來。鏡後披頭散髮的女鬼絕望地悲鳴，怨毒的面容凝成一聲淒絕的吶喊。

她的手，那雙細如骨爪的、枯瘦的手，狠狠刮擦著鏡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

*封印*

女鬼的衣裳上，血跡拼成一片斑駁的字樣。

*封印*

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眸轉為一片翠綠，燦爛的紅髮披散肩上。

我陡然驚醒。

室內仍朦朧的亮著，空氣中瀰漫著嗆鼻的煙味與血的鮮甜。

一道蒼白的人影蹲踞在穿衣鏡前，圍繞成圈的白燭在黑暗中默默垂淚。

那雙手因緊張而不斷顫抖，手中握著的物體催人欲吐。

一隻瘦弱的黑狗可憐的掛在繩上，巨大的切口橫貫牠的腹部，幾乎將牠營養不良的軀體剖為兩半，內臟濕滑地自無用的皮囊落至女孩膝上。

而她生硬地把手伸入狗的體內，再將腥紅的液體塗抹鏡上。

我遍體生寒，想要轉開視線，眼前詭異的景象卻令人全身僵硬、不得動彈。

或許凝視的太久，女孩驀然回過身來。驚恐脆弱的臉，在我閉上眼的前一秒，深深烙印在眼瞼上。

那竟然是Janine。

我緊緊閉著雙眼，不久後竟真的睡著了。

鏡裡鏡外的燭火在睡夢中搖曳，伴我直至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