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只想看到你
“你们立刻放人!”
水野蓉子说话的声音还是像平常那样平静,可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里面的威势和怒火。
很少发火的人,一旦动怒,会很可怕的。
所以三名审讯的监察官连忙站起身来,向水野警视正行礼,领头的那位说道:“可是玖我夏树违反多项警察纪律,我们也是在执行任务。”
“她违反了那些纪律,你说说?”水野蓉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抽了一张原本属于监察官的椅子,姿态端雅地坐下。
几位监察官互相看了一眼,说:“她是被停职的警察,没有抓捕犯人的权力。还有她通过不当渠道获得情报,这种行为也是违法的。”
“是么?”水野蓉子笑笑,“那么你们的意思是,按照法律,她这次抓捕犯人应该是无效的咯?”
“这个应该……”
“不是应该,就是这样。按照法律,警方非法获取的证物,非法进行的抓捕行为,应该视之为无效。证据作废,被抓捕的嫌疑人也应该得到释放,即使提交法庭,法官也不予理睬。那么如果你们几位的审查行为得到证实,给玖我夏树定罪,那么下一步你们就应该通知刑事部立刻放人。”她拿出手机放在审讯台上,“这个电话是你们打给刑事部的内村警视长,还是你们警务部的大河内警视长?或者……”她的手优雅地向门外示意,“现在总务部宣传课正在主持有关这个案件的新闻发布会,你们去那里告诉全日本的记者,这两个连环杀人犯是无罪的,因为你们判定逮捕他们的刑警是有罪的!”
虽然水野警视正的态度依然是理性温和的,但没有人敢接她的话,因为他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怒自威的水野警视正,他们也惹不起。进退两难的主审监察官硬着头皮说:“水野警视正,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从一开始从原田千绘口中得知情况,到刚才提到警务部长大河内警视长的名字,蓉子鉴貌辨色,早知道他们并不是奉了警务部的命令,甚至还是瞒着警务部长的。于是她微微一笑:“我不为难你们,打电话给你们真正的上级,我来接。”
电话接通的时候,听筒里传来她熟悉的声音:“蓉子,是我。”
蓉子礼貌地回应了一声,静听千歌音的解释。千歌音明显比这些监察官们段位要高,她的重点不在于玖我夏树是否违规抓捕,而是怀疑玖我夏树与刺客组织勾结,必须进行内部审查,而这一切是不能让外人,包括其他部门知道的。
“破获连环杀人案很重要,玖我夏树立了功。但勾结刺客组织的嫌疑也是客观存在的,二者并行不悖。而追捕刺客组织,是公安部和警备部联合侦办的大案,所以我对玖我夏树的审查,您应该配合才是。”
千歌音和蔼冷静的话语中,是暗藏的强硬态度。蓉子却依然微笑道:“我是应该配合,还是应该接受命令?这种事先不知会的作风,似乎并不是合作的应有的态度吧?”她不等千歌音解释,向审讯室的镜子那边看了一眼,“既然是连警务部长和刑事部长都不能参与的内部审查,可是您在审讯中居然引进了外部人士旁观,这好像是严重违反警察风纪的吧?”
“我不明白。”
“环境省,超自然灾害对策室,土宫神乐参事官。还需要我多说么?”蓉子缓缓地说,“公安部想要得到什么情报,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此时的蓉子好像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实际上她知道,在镜子背后,土宫神乐一定知道这自己是在看着她的。她相信土宫神乐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但这并不重要。她知道的是,爱惜羽毛、追求完美的姬宫千歌音,是不会给自己的操守留下任何污点的。因为警界是密不透风的系统,勾结外部人士,特别是在审查自己人的时候,这会招致很大的风波。所以她耐心等待,等待到千歌音的质问:“蓉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嫌疑人,破坏我们的合作关系。”
“玖我夏树不是嫌疑人,她是我的下属,我相信她。”蓉子向夏树看了一眼,“而且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答应首席法医照顾她,就一点会做到。”
她知道首席法医是姬宫千歌音永远的软肋,果然,就她说出这句话,在十秒钟的静音之后,她听见姬宫千歌音说道:“好吧,我们各让一步。”
“你去休息一下,明天,不……”水野蓉子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今天下午到我办公室报到。”蓉子的话很简短,她看得出玖我夏树已经筋疲力竭,24小时内抓捕两名要犯,其中之一还经过了险象环生的驾车追逐。更要命的是随后而来的审讯,她深知这比起枪战、追捕,对人的伤害更深。
当然,她也很疲惫了。她劳累了一天,也为陷入险境的山百合会姐妹而担心。而更让她心情沉重的是,她一向视之为挚友,从未怀疑过其人格品质的姬宫千歌音,今天的所作所为,却实在让她寒心。
她并不认为姬宫千歌音会因为与藤乃静留的感情纠葛而公报私仇,也知道刺客组织入侵玖我夏树的耳机通讯值得深究,可是不代表可以这样对待并没有证实任何嫌疑的功臣玖我夏树,还要用这种急不可待的方法。而且还违规带进来外部人士。究竟是什么促使千歌音要这么做?她背后藏着什么秘密?
见过了太多的秘密和丑闻的公安部参事官水野蓉子,此时仿佛站在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之上,面前是的黑色大海,她不知道这掀起的只是一个不协调的浪花,还是将要迎来一场滔天巨浪的海啸。
可是这些年来,这种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她也只能一个人承受,找不到人可以倾吐一二。更何况,在十八个小时后,她还有一场不得不去的约会,她的399次相亲。
当然,这些念头在蓉子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她看到玖我夏树还是没有走,便温和地看着着面色憔悴的年轻人。在水野警视正的目光鼓励下,夏树鼓起勇气说:“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静留?”
水野蓉子大感意外。如果这年轻女警向她倾吐冤屈、争辩清白、提出要求,甚至是表白功勋、发泄怒火,她都不会觉得出格,可是她没想到,夏树竟然提出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为什么?”
“我不想她担心,她现在身体很不好。”
水野蓉子看着对面这双真挚清澈的绿眸,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她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可是唯一挂心的,却是她的恋人,不要让她的恋人担心。
蓉子点点头:“好的。”
“那么……”夏树踌躇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答应静留照顾我,是真的么?”
蓉子笑了:“当然了,你不应该怀疑我的诚实。的确是藤乃医生临走时嘱托我的。”
玖我夏树没有说话,可是蓉子分明看到她的眼眶红了,可眼睛却亮了。
这就是爱情吧,我爱她,不想让她担心。我知道了她也爱我,那么无论是多大的痛苦和冤屈,瞬间都可以化为乌有。
这就是爱情,简单直接,可是却可以直达内心的深处。比起这样真诚热烈、单纯直白的爱情,那些委婉、试探、彷徨、怀疑、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是不是太过复杂、太过沉重,以至于歪曲了爱情的本真?
相信爱情,相信爱人,是不是就足够了?
可是她的性格、她的身份,还有她心里爱恋的那个人,真的可以容许她这么做么?
心念如电的水野蓉子,直到玖我夏树离开这间办公室,仍然在纠结这个问题。
午夜的办公室,显得分外冷清,也是她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可就在关灯的一刹那,蓉子还是走到窗边,看向商店街方向。她想看一看,那一片黑暗之中,是不是有一盏灯还亮着,是否有一个人,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可那又怎样呢?
那盏灯是否为她而留?那个人是否还在等她?
当水野蓉子注目于商店街方向时,她没有看到警视厅的停车场冲出一辆重型机车,一路向西。
玖我夏树并没有遵守水野警视正的命令,好好回家休息。她不想回她那小小的公寓,那里太冷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滋味太难受。她也不想到鸨羽家的居酒屋,她不想面对婆婆和舞衣关切的询问,今天受到的冤屈,她不愿再重复第二遍。
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静留!
只有静留是她的心之所安,哪怕只见到静留的身影,停留在静留身边的空气中,她也会觉得心会静了下来,所有的委屈都会冰消瓦解,如果玖我夏树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归宿,那一定是藤乃静留的身边。
东京到京都的七个小时的路程,夏树迎着风,将自己没入黑夜,她走过横滨、滨松、名古屋……她穿过夜的凉,迎来了朝阳的暖,没有抬头看一眼雪顶覆盖的富士山,没有低头望向脚下流过的天龙川,只停留过三个加油站,喝空了三罐咖啡,在路边抽了半支烟,那暗夜中明灭不定的火光,就像她那在黑暗中挣扎的心。
黑暗再深浓,她的心里也有一点火,在倔强的燃烧。就算这点火会熄灭,可是她的前方也有朝阳,静留就是她的太阳。
那个看上去浮浪轻薄、风流倜傥,内心却珍惜生命、恪守信条、热爱生活、温柔深情的静留,是她的太阳。
就像初生的朝阳照亮了去京都的路,在阳光最清澈的清晨九点,夏树抵达了古朴的京都。
在这陌生的城市,她如何找到她心爱的人?
她都不知道静留住在哪里,可是她曾经听过静留说起这座热爱眷恋的城市。那棋盘格般的街道、静谧雅致的庭院、木格子门的店铺、路上常能见到三三两两穿着和服的少女,她们都说着和静留一样柔婉温润的京都腔。
这座带着静留烙印的城市,足可以让夏树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它,爱上它。
可是,静留在哪里呢?
夏树记得,静留说过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鸭川。即使是闭上眼睛,鸭川河畔清新的水气,隐约的花香、潺潺的流水声、孩子的欢声笑语,都让她足够享受这座城市的美好。还有她最爱的,聆听京都上空特有的鹰唳长空,响遏行云。
对于现在目不能视物的静留,那是最好的去处。
当夏树的机车在河岸边掠过,虽然速度不慢,她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静留。
即使是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背影,她也能在茫茫人海中最快地分辨出来。
远远地停下机车,轻轻地走近。那走过去的步伐、呼吸的频率都反复练习。她不想让静留知道自己来了,可是她又想靠静留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像此刻,她的手指几乎可以触及静留的肩头,鸭川的清风穿过静留的发间,似乎带过来静留的发香。
静留,你知道我多想你么?我只要看上你一眼就会热泪盈眶,可是却不能开口,我只怕一开口就会哽咽,就会让你知道我过得不好,我被人欺负,我让你担心……
就这样吧,我见到你了,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会悄悄地离开,就像我从没来过。
就在夏树轻退一步,她看见静留微微偏过头,向着她的方向忽然转头:“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