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在你身边
“夏树?”
“静留,你看得见了?”夏树失声道。她太惊喜了,以至于忘了要隐藏行止。可是话说出来,方知道情形并不如此。静留的双眸依旧没有神采,并没有复明的迹象,何况就算她能看得见,也没办法看到从身后走过来的自己啊。
可是对于静留,夏树的到来她何须用眼睛去看?用她的心眼,用她特殊的耳朵,她感知得到身后的人的关心、不安、依恋和担忧,还有独属于夏树的,那如银水晶般剔透得铮铮作响的心。
“虽然没有痊愈,但恢复得相当好了。”静留说话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处于失明状态的病人,语调柔和得倒像是在安慰病人的医生,“现在已经有很明显的光感,如果努力的话,还可以有模糊的视觉。不过医生嘱咐,还是要让眼睛好好休息才是。”
“嗯,很好。”夏树还是站在那里,她不确定静留愿不愿意自己出现。刚刚抓获了杀害友绘的凶手,兑现了对静留的承诺,当将佐川踩在脚下的时候,她几乎立刻想抓起电话打给静留。因为她成功了,她拥有了可以面对静留的资格。可是她赢了么?她赢得的是什么?是监察官的轮番审讯,是勾结刺客的罪名!这样的自己,在没有洗雪冤屈之前,真的可以出现在静留身边,来连累她么?当她驾车沿着公路一路向西,她没想别的,就是想来看看她。七个多小时的车程,心中积了好多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当真见了她的面,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况且现在的静留是如此的宽和平静,似乎自己的存在,并不是那么被需要的。
“坐在我身边好么?”无论看得见看不见,无论是否听心,静留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且能让人润物无声地接受她的好意,“如果我这样不回头地和身后的人说话,大家真的会觉得我很奇怪,说这个人果然是看不见呢。”
夏树依言坐下,保持了一段距离。她刻意地这样做,如果靠的太近,她会触到静留的发丝衣袂,感受到静留的体温和幽香,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投身到所爱之人的怀中,抱紧她,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然后会忍不住告诉静留有关她的一切,她内心的困境、她遭遇的危险、她受到的委屈……
可是这些都不能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夏树讷讷地说:“现在的生活,很不方便吧?”
“啊拉,虽然看不见让人很烦恼,可是有时候感觉也不错。”像是为了抚慰夏树,缓解相对无言的尴尬,静留主动挑起了话题,“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鸭川边。能嗅到河水清新的气息,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心会很静。一直以来,我都在不停息地追求一切,想要获得一切,早就忘记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应该……是什么样子?”
“静留——安静、停留。”
听到静留的话,夏树不禁转头看向静留的侧颜。这个美得如姣花玉树一般的女人,所到之处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从来都是出类拔萃,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走上了法医界的巅峰,还有那些或真或假,层出不穷的爱慕和暧昧……她的人生实在是太灿烂,何曾有过安静和停留?
“也许是我以往的人生太顺遂了吧,上天要给我个机会,让我安静一下,停留下来,感受一些东西,想明白一些道理。”
“可是再好的人生道理,也不值得用眼睛来换吧。”夏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理,她还是说下去,“而且我相信静留,你不是不懂得生活的人,没有这样的事,你也会看明白一切。”
夏树的话语不是安慰,更不是敷衍,静留听得出里面的诚挚,不由得笑了:“夏树的夸奖让我好高兴,特别是在夏树看到过那些个模样的我之后。”
是啊,完美无缺的藤乃静留,唯独在玖我夏树面前展现过那些不同的样子:失恋后的伤心、被打脸的狼狈、受伤后的脆弱、还有甩人时的混账……看到过这些个模样,却还能这样牵挂她、担心她、一心一意地对待她……她若不是控制情绪能力一流的藤乃静留,恐怕会当场落泪的吧?
所以她只是笑道:“夏树的话,让原本就心情很好的我,真想像头顶的鹰一样飞起来呢。”
夏树不禁向天空望去。京都碧蓝的天空,出人意料地竟然有鹰飞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姿态矫健,唳声清透,让人不禁心生向往。她注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静留,你是在安慰我吧。”说心情很好之类的,不是真的吧。
“不,是真的哦。因为……我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
昨天晚上,因为静留的病情已经稳定,一家人总算能享受一顿体面的晚餐。美智子安排的是寿司,为的是让眼睛不方便的女儿能没有障碍地取食。
藤乃广志和美智子像一对年轻夫妇一样互相打趣,尽力让餐桌氛围轻松随意,话题又转到那位大门未知子医生身上,广志说:“凭我和她的交情,她已经保证,如果万一需要的话,她做角膜移植手术也是没有问题的,绝对不会失败。”
美智子毫不留情地调侃他:“小静,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感到你爸爸的风流还是有价值的。看来处处留情也不一定是坏事,关键是留情的对象是不是有真本领。”
静留也顺着说道:“看来为了让爸爸的魅力价值发挥到最大,我也得努力,在角膜移植漫长的等待期好好努力,做一个合格的盲人才是。”
一家三口都笑了,继续扯这段子虚乌有的婚外情。可是当静留在这片笑语中,却感受到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温柔地撞击向她的耳膜、她的心尖。那是爸爸妈妈共同的声音,此刻从心里发出的声音:“小静,我们怎么会需要你等待呢?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爸爸妈妈每人给你一只眼睛,你很快就会重见光明的!”
原来是这样!
藤乃静留从小就是特殊的孩子,在别人看来集所有优点、令父母骄傲的她,只有自己知道,她给父母带来了多少麻烦。所以从小到大,她很怕和父母长时间地相处,她怕自己那控制不住的耳朵,会听到父母心中会有抱怨、厌烦、冷漠……她此次失明回家,爸爸妈妈那轻松态度,甚至也让她有了一丝怀疑,怀疑他们是不是并不在乎她这唯一的女儿,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现在她终于知道,爸爸妈妈的轻松背后,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有万一,他们会牺牲自己!
原来那天妈妈独自到东京接她,爸爸却去找大门未知子这位学妹,当然不是为了耍老风流,而是为了找这位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神医,准备一场不合理不合法却合情的手术。
因为爱,所以决定牺牲。因为爱得那么深,所以这伟大的牺牲在他们看来,是太正常太自然的事,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更无需言说!
小静,你听到了么?爸爸妈妈爱你!
这是这世上最深沉也最简单的爱!这世上最不需要怀疑的事!
“小静,你怎么了!”她听见妈妈慌乱的声音,同时打翻了餐盘。爸爸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翻倒,撞击地毯发出沉闷的声音。
爸爸妈妈看到女儿突然泪流满面,慌了手脚。而此时的静留哽咽难言,只能摇头,用撑起的微笑告诉他们,自己不是痛苦、不是难过……
一只宽大的手,一只温软的手,一左一右握住了静留的手掌,“别怕,小静。有爸爸妈妈在,你永远不要怕。”
对于这对夫妇,他们很熟悉这个场面,就像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不约而同地准备牺牲自己,挡在女儿的身前。而与那一晚不同,那时他们面对的是白森森的刀刃,而此时面对的是未知的命运。
静留当然没有再听父母此时的心声,情绪激动的她握紧了爸爸妈妈的手:“我不怕,我很幸福!”
真的,很幸福!
静留当然不会和夏树说得那么仔细,她只是告诉夏树,她明白了父母对她无私的爱,她多么对不起过往的岁月,那些年对父母的隔膜、疏远,原来都是自己太狭隘可笑了。
“夏树,对不起。”静留轻轻地说。
“为什么?”
静留笑而不答,也不好回答。她在向夏树道歉,也是在责备自己。多年以前听到母亲心里的一句话,就让她疏远父母,怀疑亲情。在成长过程中听到那么多心底的黑暗,就让她惧怕人性,躲进了冰冷的停尸间。而夏树那一句是耶非耶的话,就能让她抛开热恋中的爱人,把火热的爱情抛在身后,抽身而去。
虽然江利子曾经赞扬她是最隐忍、最温柔、最纯净、最宽容、最善良的女人,内心充满善意。但她也知道,她虽然宽容他人,可是对待爱情中的对象,却分外严苛。如果她当时对夏树多一点耐心和体谅,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而如今她虽然不去听夏树的心声,也目不能视物,可是她却能感知夏树的憔悴、不安,让原先那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年轻刑警如此心事重重,她该担当多少责任呢?
只可惜静留心中所想,无法明说。而夏树的心事,她知道问了,这倔强的傻姑娘也不会告诉她。所以静留只能用她那只能感知光亮的眼睛,朝向头顶的蓝天和天空中飞翔的苍鹰,微笑道:“这些年我活得小心翼翼,隐忍收藏,只看到眼前的阴霾云翳,却看不到广阔的天空。这回上天剥夺了我的视力,却让我感受到爸爸妈妈对我无私的爱,其实点醒了我,我做了太多该说对不起的事。对我的爸爸妈妈,身边的人,对你,甚至对我自己。”她站起身来,面对潺潺流过的鸭川,“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死者固然要尊敬,活着的人更加要珍惜。人心虽然总有黑暗,但挡不住爱的光辉。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值得我拼尽全力去守护。”
夏树仰视着身边的静留,看到风吹起静留微鬈的长发,而她面上的笑容,比那流水还要清澈。静留也在自己人生最困难的逆境之中,却仍然像一支火柴,虽然微小,却擦亮自己,点燃夏树内心的暖意。
就像她们初次相遇的那个夜晚,静留点燃了夏树的智慧之光;在鸨羽居酒屋前的那条深夜的道路,静留点燃了夏树的爱情之火;而在静留的这个人生至暗时刻,她仍然照亮夏树的心,驱走那些痛苦和阴霾。
而对于静留,夏树何尝不也是这样呢?年轻刑警的单纯无暇的赤子之心,让饱经人事的首席法医情不自禁地喜爱,一次次地靠近,感受那温暖和踏实。也正因为如此,那一句她万万没想到的话,让她心房破碎,仓皇而逃。
而逃开之后,静留才更明白,信赖的依恋的挂心的,原来还是她。
可她们一个眼疾未愈,一个身负冤屈,她们都无法兑现自己爱的承诺,不愿成为对方的负担,心虽近在咫尺,却又如有海峡相隔。
这一对天造地设,互相砥砺的恋人,为什么现在连牵手都那么难呢?
夏树看着她的静留,也不禁站起身来,和静留并肩而立。静留失明的眼睛尚且能看到光芒,而她又有什么坎坷迈不过去呢?静留让她心中如淤泥般压抑深重的东西逐渐消融,而女性特有的柔软、脆弱和敏感也失去了防护,她的疲惫劳累,特别是受到的冤屈痛苦,已经忍不住要攻破城池。
“静留。”夏树颤着声音说,“我可以握住你的手么?”
静留没有回答她,只是向着夏树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
当静留温暖的手被夏树握在掌心,当肌肤相触的那一刻,第一滴眼泪落下,所有的委屈也如决堤淹水,一霎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