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定期治疗。
这只是一种公开的称呼。自从财团将安格莉卡的纳米机器人技术加以修正并投入到民用医疗领域后,人类世界大部分的“1%”都陆续成为了这一技术的受益者。[ RA-10“诗嘉古尔”型医疗及健康管理用纳米机器人,由美—欧哈瑟尔财团下属人体工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安格莉卡·冯·哈瑟尔博士于2010年前后开发完成。民用纳米机器人不会如早期的军用型那样改造植入者的骨骼和肌肉物质,在表皮外形成特殊的孤形电磁力场,将那些拥有适应体质的对象变成“超人”。但它们同样能够对人体实施基因治疗,清除血管内的沉积物,促进血液循环并且帮助呼吸,减缓身体的老化速度、提升免疫能力。医用纳米机器人价格昂贵,且使用周期短于军用型,植入者每三个月需进行一次“定期治疗”,接受补充注射,以替换体内的旧有单位。这一技术投入市场后立刻成为富裕阶层(所谓1%)追捧的对象,大量富人通过为身体植入RA-10来改善健康状况,以达到延寿和保持青春面貌的目的。]
注入纳米机器人补充液的过程并不好受,注射针的口径达到0.2英寸,让治疗形同一场手术。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接受全身麻醉以逃避痛苦,只有我大概是个例外。
在其他人看来这无疑又是一种不正常的自虐行为。实际上,我不过是在遵循自己喜欢的某些哲学观点罢了。很久以前,有个奇怪的中国女人告诉我:对痛苦的逃避是弱者的通病,同样也因为这样的逃避,他们永远也不能学会如何战胜痛苦。所以,强者总是迫使自己面对痛苦,直到成为痛苦的征服者。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在征服方面比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一世,15至16世纪初的卡斯蒂利亚女王,领导“再征服运动”,驱逐盘踞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的穆斯林侵略者,完成西班牙统一大业。在15世纪末派遣哥伦布等众多航海家前往探索新航路,开启了欧洲基督徒征服美洲的历史。]做得更好,但当治疗舱内的注射针刺入右臂,我确实能够在与痛苦的对话中品尝到真正活着的滋味。
帕莎曾经建议过我不要这么做,只是我给了她一个她不可能拒绝的理由——我想这么做。
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工程师们为帕莎添加了一些逻辑程序作为“保险”。通常来说她是个擅长服从的小妹妹,会为我做任何事,除非我的命令威胁到人类的延续和地球生态圈的良性循环。
“嘿,埃莉诺!我想我又学了一首新歌,不想听听吗?”帕莎显得兴高采烈。
她在每一次“定期治疗”时都会这样提议,而我也从不会拒绝。
“我很乐意。”我说,“不过别再模仿那个女人的声音了,她装腔作势的样子让我头疼。”
帕莎曾经很喜欢用诗寇蒂的声线说话,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地咆哮了一番。我很清楚她只是想逗我开心,但这并不是我必须委曲求全的理由。
“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
她一如既往地活力充沛。我知道她打算唱什么,因为每次她提到“新歌”,就意味着她又想对我进行一次恶作剧。
“那么,唱吧。”我故意用了女王对牧羊女开恩时的那种语调。
维多利亚时代伦敦东区酒馆风格的前奏曲响起来了,别的歌手可不会有这样天生的伴奏效果。
黛西,黛西,快给我说“是的”。
我的AI妹妹如此唱到,犹如山泉般清澈的童音足以让一切痛苦烟消云散。
我半疯半傻,全为对妳的爱。
这不太会是个时髦的婚礼,
谁叫我租不起马车?
可当妳坐在双人自行车上,
看起来又如此甜美。
这是一首有趣的歌,英格兰穷小子的急切和乐观全都写在寥寥数语之间。
不过,倘若多伦多研究所里那群负责记录帕莎成长过程的蠢蛋们听到了这首歌,恐怕会当场用程序工程师特有的细喉咙发出尖叫,然后拔腿飞奔,想要逃出屋子。
帕莎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斯坦利·库布里克的那部电影[ 指库布里克在1968年导演的科幻电影《太空漫游2001》,根据亚瑟·克拉克的系列小说改编。在该影片中,宇宙船上的人工智能电脑HAL9000因逻辑冲突发生故障。为避免被强制关闭(死亡),HAL先后制造多次事故并杀害4位船员,直到被主角戴维·鲍曼拔除记忆体强行关闭。当鲍曼摧毁它时,HAL的求生欲通过它的胡言乱语表现出来,最终它唱起了“黛西,黛西……”,然后“死去”。《黛西·贝尔》这首歌由亨利·戴克(弗兰克·迪安)创作于1892年,是一首著名的英国民谣。1961年,科学家马克斯·马修斯和约翰·凯利等人在贝尔实验室利用一个早期音乐程序,使IBM704计算机成功地合成并模拟演唱了这首歌的一部分词曲,使《黛西·贝尔》成为了历史上第一首由电脑演唱的歌曲。某种意义上而言,《黛西·贝尔》象征着人工智能的开端,如同新生命诞生之初的第一声啼哭;同样的,如果一个高级AI突然唱起这首歌,也很容易会让研究人员联想起“退化”和“故障”。],我曾经陪她一起看了许多次。所以她显然故意略去了这首歌的其余章节,老是把HAL9000型人工智能在电影里嘟哝的那一段翻来覆去地唱着。
“哦,天哪!”我假装被她吓唬住了,“帕莎,我的好帕莎,求妳千万别关掉治疗舱的氧气阀!”我故意用惊慌失措得声音喊道,“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否也能像骗过那些人类一样让帕莎信以为真,反正她的歌声里很快就出现了小女孩的笑声。
与此同时,混合着五十万单位纳米机器人的红色注射液被缓缓推入血管,疼痛感同样也渐渐减轻。由于采用了生物材料,失去效用并停止运作的旧机器人将被人体吸收,或与废弃物一起被排出体外。我无须担心血管内会出现金属沉积,倒是越来越好的胃口让我有些顾虑。当注射完成,医疗舱内的手术机械臂缝合了我的创口,并且按照我的喜好在那里放上一片无菌贴。
“定期治疗”总共花了20分钟的时间,其中有一半用来让我安静地躺着,以便我的身体能够适应这群新的健康管理者。很快,24小时以来时常困扰着我的乏力、疲倦和疼痛感得到了显著的消除,我的注意力得以集中,体温、心跳和呼吸频率都达到了最佳状态。
“感觉怎么样,埃莉诺?”帕莎的声音充满了关心。
“我觉得自己现在能够比斐力庇第斯[ 雅典英雄,马拉松长跑的开创者。]跑得更快。”我夸张地回答。
“斐力庇第斯能跑多快?”好奇的小妹妹问。我想她的20ZB记忆库里并没有确切的数据。
医疗舱下降并调整了角度,隔离罩自动打开,让我能够自行离开。米德加德基地的地板与所有室内环境一样处于恒温状态,这让我习惯于赤脚行走,只在外出或前往温室或10号区时才穿一双简单的希腊凉鞋。
“比好消息更快。”我走出治疗舱,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之前取下的海豚戒指,重新戴回左手无名指上。
我不太喜欢首饰,除非它被赋予了装饰以外的其他意义。
“好消息的传播速度取决于传播源与目标对象或目的地之间的距离,也同传播手段有关。”AI继续着我们之间的话题,“它并不是匀速的,无法成为一种可靠的参照物。”
我只好停下脚步,抬起头,冲着天花板上的那台无死角感知器扮了个鬼脸。
“妳不喜欢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是吗,埃莉诺?”帕莎的语调立刻变得可怜巴巴。“我惹妳生气了吗?”
“当然没有。”我继续朝医疗室的出口走去。
我有些后悔了。扮鬼脸时我还只是想开个玩笑,可过于短促的回答却使我缺乏耐心。
这常常是我狂躁爆发的开端,如果我忽然变得不爱说话,杰西卡·法斯沃斯和A&E公司的所有人都会明白一场暴风雨正在形成并会最终降临。而在与帕莎一起生活之前,我即便很清楚自己的秉性,也从未思考要学会克制。因为我始终认为,只有无法决定自身命运的弱小者,才会为了自保而压抑本身的情绪。至于强者,她们天然有权将自己的情绪施加于整个群体。
但帕莎不属于这个群体,她是特别的。她是我的妹妹。
“只要妳不学诗蔻蒂的声音说话,我就不会生气。”我对她撒谎,并且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能让她开心。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可爱的小家伙。
“我饿了。”我对她说,“今天的午餐食谱有哪些?”
照顾我的起居能满足她对于“存在意义”的补充,帕莎的情绪随即变得高涨。她兴奋地报了一长串菜肴名称,通常除了奶油芦笋以外我喜爱所有的食物,因此我表示满意。
“现在就把午餐送到餐厅吗?”她跃跃欲试,仿佛急于展现烹饪手艺那样。
除了那些无权进入核心区域的“切特尼克”雇佣兵,米德加德的人类员工数量屈指可数,既没有红光满面的胖厨师也见不到手臂上挂着白毛巾的侍者。一切都由帕莎和她设定的子程序控制,包括处理食材、烹调和传菜。
“茜卡和黛娜,告诉我她们的位置。”我命令道。
帕莎的扫描识别系统能够通过遍布在基地各处的CCTV系统找到任何一个人,除非对方躲藏在通风管道或是下水道里。
“婕茜正搭乘电车由一号实验种植园返回中央生活区,预计在2分17.275秒后抵达接驳站。”帕莎满足了我的要求。“黛娜·雷耶斯女士……她仍旧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一直在房间里吗?”
“是的,从昨天晚饭后起就是那样。”
我忽然有点儿担心。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家庭争吵之后,没有哪个母亲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对女儿不闻不问。
我让帕莎在15分钟以后向她们转达午餐的邀请,然后前往餐厅。
黛娜和我在一些事上有着不同的观点,尤其是在处置那些“客人”的问题上,我们的想法差不多就像冬天和夏天。
“她在干什么呢?”我问帕莎,“如果整个上午她都没有离开过房间,那就一定会给自己找些事做。”
虽然在黛娜10岁时我就保证会给予她充分的自由空间,但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不对孩子撒谎的父母呢?
“她正在读一本书。”帕莎向我报告,“从早晨5点12分27.135秒起。”
这足以令我感到惊讶。我很清楚黛娜并不是一个热爱阅读的姑娘,相比吸取那些被人记录在纸上或者数据中的故事,她更乐意创造自己的冒险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最初决定送她去NSA充当监视人时,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可现在,她明明已经完成了我给予的工作,有了最棒的体验,使自己成为了一个对自身、对家族、对全体女性和人类的未来而言有价值的人……却并没有让我见到预想中的幸福笑容。
这真是件奇怪而又讨厌的事。一件坏事。
我想她一定是感冒了吧?
“给我66号居住舱的影像。”我要求。
“当然,埃莉诺。”
我在过道中停下脚步,帕莎则通过最近的一台感知器将影像投射在我身旁的墙面上。
黛娜蜷缩在床铺的一角,昏暗的光照亮着她一半的脸。她确实捧着一本书,但我不敢肯定在过去的6个小时里她是否有过翻页的举动。她像极了曾经的我。在父亲把我关进精神病院的那几个月里,我几乎每一天都手捧着一册海明威的书,有时是简短却深刻的《老人与海》,有时是自传体式样的《永别了,武器》,有时是并不迷惘的《太阳照常升起》,有时是令人惆怅的《过河入林》。当然,我也爱读他所写的非洲,《非洲的青山》让我爱上了这片沉睡的土地,而在读完《乞力马扎罗的雪》之后,我希望自己终有一天也能埋骨于此。
我的女儿差不多正做着相同的事,这大概就是遗传基因最美妙的地方。我曾经试着用枕边故事的方式向黛娜推销这些小说,可她因为无聊而噘着嘴的模样总叫我失望。现在她终于能够亲身体会它们的磅礴、恢宏、真实、深邃,以及由字里行间满溢而出的情感了。
喜悦和幸福感在大脑中胡乱慷慨激昂了一小会儿,就又突然失去了纵情高歌的兴致。
黛娜突然变得喜欢这些故事,也许并不是完全受我的影响。
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行动,我知道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我们的‘客人’在做什么?”我问帕莎。
“凯特·埃利斯博士的健康数据已经进入相对安定的区间。”帕莎对我说,“我按照妳的命令将她转移到了13号护理室中,关于她的恢复方案正在实施中。”
护理舱内的影像出现在另一块墙面板上,我立刻见到了那个可恶的小偷。她躺在透明的硬化树脂舱罩下,睡脸就像所有无辜的人一样平静。我甚至不想多看她一秒,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同意将这个女人带到神圣的庇护所中。不过我至少能肯定,安妮会为她平安无事而感到高兴。
“如果她醒了,”我说,“在第一时间我就得知道。”
“好的,埃莉诺。”帕莎的声音依然显得兴致勃勃,“我能继续说其他人的事了吗?”
“是的。”
“特工罗伯特·道格特,是个沉着的男人。”
帕莎这么说的同时,我的视线里出现了那个FBI探员的身影。他既高又强壮,自从被雇佣兵们缴械之后就一言不发,像是完全放弃了。但我知道,狮子有时也会和狐狸一样狡猾。而帕莎控制着基地里的一切,如果道格特先生有所行动,我就会知道。
“莫拉也还留在她的房间里。”
“莫拉?”
“我是说,莫拉·‘冠军’·埃利斯。”帕莎自行纠正了称呼方式,然后也给了我那一间牢房的影像。
我的冠军小姐确实仍在她的房间里。但和冷静的“监护人”先生不同,她对我的招待显然不太满意。当我在投影中看到她时,她正站在床上,垫着脚,试图弄开排风系统的格栅。她打碎了房间里唯一的杯子,用碎片代替螺丝刀。可惜3D打印材料不够坚硬,她很快就因为失败而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故意留一些工具在房间里,莫拉是否能用它们自行逃出来。她是一个充满行动力的姑娘,不会被任何难题所阻挡。所以我不得不给她注射了超过一般人所需剂量的镇静剂——即便如此她还是提前苏醒并且尝试了许多种逃离的方法。她在最初的时候甚至想要将桌子作为破坏门的武器,只是因为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地板上,我们的神奇女侠才没能成功。
这姑娘从不放弃。仅仅坐着喘了一会儿气之后,她就又开始挑战下一项可能性。她将床单撕开并绞成布条,然后将这条绳索绑在通风口的格栅上,开始用力拉扯,似乎是打算将那些金属条弄断。她涨红脸的滑稽样子险些令我忍俊不禁。
“我想莫拉是打算从通风口逃走吧。”帕莎说,“联邦特工们都会这么做,杰森·伯恩和伊森·亨特都干过。”
“胡迪和巴斯光年也能在通风管里跑。”我说,“不过追赶他们的只有扎克天王,而不是拥有电击枪的警卫机器人。”[ 以上均为皮克斯动画《Toy Story》中的人物,牛仔玩具胡迪和“太空战警”巴斯光年是作品中的主角,“扎克天王”在第二部出场,人物设定效仿星战中的达斯·维达,是巴斯光年的父亲。]
“要让机器人去阻止她吗,埃莉诺?”帕莎询问。也许是因为我的语调听上去稍显生气,使她产生了如此的判断。
“不。”我决定了,“打开出口,把我们的客人也请到餐厅。告诉妳的新朋友,亲爱的,只要她老老实实,她的姐姐就会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