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念常问我此事,我却终究不能说。”
茶道上的师徒在茶盅交错之间,萧泷突然轻声说道。
崔玄桢手一顿,不经意地挑眉看着她。
“那怎么突然想对着我说了?”
萧泷笑了一下,桃花一般的眼眸敛了敛。
“阿桢神佛不忌,我知道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
崔玄桢歪头笑了笑。
“既知我不信,那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萧泷伸手点住她的唇,表情漏出了一丝凝重。
“此事压在我心头亦是许久了,留着它,我心中亦是怕的。”
崔玄桢便明白过来,站起身来伸手一拉,便将她从那方禅室一般寂静的茶室里拉了出来。
凉风飒飒,正是人间好年华。
早有贴心的侍女奉上白玉一般的小酒瓶,崔玄桢倒了满杯,纸一般薄透的杯壁盛满碧澄澄的酒液,微笑着递给萧泷。
“有故事,岂能无酒。我权当志怪故事过一过耳。”
萧泷接过杯子,在掌中滚着,把酒液烫得温热,却没有喝。
“那年明念的病来得凶险,连徐锦也没了办法。我急得没头脑,便跪在娘亲灵位前赌咒发誓,若是娘亲天上有灵,能让明念好起来,我甘愿此身落入地狱偿还业债。”
崔玄桢闻言一惊。
两年前李铎突然病得凶险,呕血不止高热不退,连徐锦都没了办法,只能派人出宫去寻孙神医,烧到第七日,萧泷突然出宫,不到第三日,李铎便不药而愈。
对此萧泷对谁都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没想到两年后,她却能听到本人亲口揭开那段秘密。
“李家受祖宗恩庇,与道宗有缘,有位云游的女真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指示我将除罪名状刻在金箓上,告奉于天。我便亲上了嵩山把金箓投告祭天。果真便灵验,明念病好了,我心愿得了,纵是入地狱也无怨了。”
听到地狱二字,崔玄桢满不在乎地勾了勾唇角,饮了口酒。
她虽然神佛不忌,却是学富五车,旁门杂类兼容并收的。
既然是真人,便是道宗的真人了。道宗可没什么地狱不地狱的说法。那是西边来的释教的说法。萧泷纵是发了这样的大愿,得了真人的帮助,照道教的路数祭天,还能让发配到释教的地狱去么。
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神佛不忌,才能看穿勘破这其中的门道。
以萧泷当时病急乱投医的心思,哪里管得到那么多,捉到根稻草,能救命也是好的。
萧泷却不知道崔玄桢的心思,只是垂首回忆着。
“那位真人同我说,她本是天上星,无尘无缘无根,原本无病无灾无劫,是我惹她动凡心,动尘缘,这场病便是她应得的劫数,她遇见我,便是她的劫数。”
“我原本便甘心要为明念承担,谁知明念竟是为我受罪。明念既然无恙了,我便是下地狱又何妨,便笑嘻嘻地问她,不知我死后,下的是什么地狱?”
“真人便同我说,此地狱中有大石山,两两相对。罪人入其中,两山自然聚合,堆压其身,使之骨肉粉碎。其后,两山还复原处,血肉分离,人却不死,如此反复,称为众合地狱。”
崔玄桢眉心一跳,这一开口便露出真人佛家道义的学问来,道释向来两道,怎么这个真人无常法。
“我便说,我愿意。”
“她又问了一遍。我便又说了一遍我愿意,她便笑了。她一点也不老,鹤发童颜,当真画里神仙一般,一笑,便如神仙从画里走下来一般好看。”
“人间自是有情痴。天下女子的修为,十有八九是耗在了情人身上。”
萧泷垂头低声笑了笑,饮下被掌温熨烫地温热的酒液。
崔玄桢大感奇怪,这又是什么理论。不论佛道,皆是方外山门之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见我执念之深,便让我低头摸了摸我的头顶,请我入夜摩天。说,夜摩天虽不是极乐净土,却定然是你愿意去的。百年之后,便去罢。便口中念咒,念那夜美夜美,我却听不真切。只觉得周身一轻,尤其是压在脖子上的重量,便像放下了什么似的,周身顿时都清凉了,好似业孽都被真人带走。”
“那时我不明所以,可女人的直觉毫无道理。我知道真人定然是为我做了极重要的事情。我不知该如何感谢她,便想为她修金身。可碰着她的衣袖却像碰着云朵一般,真人转瞬之间便遁远了。神仙便是那样吧。”
“后来我去查阅典籍,才知道夜摩天是什么,众合地狱又是什么,真人她为我摸顶,乃是损毁自己的修为为我消业障。我才明白,真人说的那些话真正的意思。”
萧泷噙着半口酒,酒液芳香弥漫,迷蒙了一双桃花眼,杯盏之间对崔玄桢松了口齿。
“若我们有孩儿该有多好,最好是女儿,我要给她取名叫令月。如此百年之后,她福寿皆满,还有一个孩儿陪着她。我便是真的入了地狱,也是安心了。”
崔玄桢抿着甘醇的酒液,望着萧泷一杯一杯,渐渐堕入醺然的迷梦中。脱下身上已经微燥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两年了,她一个人定然忍得很苦罢。
崔玄桢素来能言善辩,今日却一个字也没说,她不信神佛,不信天庭,更不信地狱,她只要静静地听她说完,如风过耳,忘了便好。
那年天水萧府还不是累积千年的门阀,在当地不过小有名气罢了。
这名气却不是太好。人人传闻萧府虽然富贵,如今却入了邪道,一味骄奢淫逸,万贯家财早晚挥霍光。
俗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府延续了几百年的香火,在这一代还不会显出颓败,只是明白人都不太明白,怎么萧府的小小姐一出生,整个萧府就跟变了性子一样变得骄奢淫逸起来呢?
摒弃那些流言,萧府的小小姐着实可爱,粉雕玉琢一般小脸蛋,圆滚滚的小手脚,一双杏核一般大的眼睛,灵动聪慧,活像观音边的善财童子。软绵绵的一团抱在怀里,心就自然而然变软了。
如今长得五六岁了,听说连下地都甚少下地走过,总是被长辈抱在怀里四处走,连威严的家长萧自也不例外,在软绵绵的小女儿前化作了绕指柔,当真集千娇万宠集于一身。
那年,一个云游四方的玄门女冠登门造访。
萧府家风好,但凡僧道上门,从来都是礼遇有加,要结个善缘的。
女冠甫一进门便望着那经历几百年风霜的门楣微微一笑,往后院向主母请了安,想见见这位小小姐。
可巧,小小姐正好午睡方醒,也由奶娘带着过来给母亲请安,被母亲一把抱入怀中,小小的身子便倚在母亲怀中好奇地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女道长。
她长得年轻,面目同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好看,可又偏偏哪里不对,幼小的小小姐不太明白,那双眼睛明明很好看,为什么偏偏敛着,狭长地垂下,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让她陌生的怜悯。
“你是谁?”
主母笑呵呵地摸了摸幼小女儿的额发。
“不得对元君无礼。”
小小姐便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叫元君,我叫卓真,萧卓真。”
故作老成的可爱模样逗得在场的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不得胡闹,元君乃是道长尊号,你这么称呼便是了。”
元君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去看着卓真。
粉团似的娃儿固然可爱,看在玄门一双真目中,却是别样的模样。不到三尺高的小娃儿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灵力,灵台上面三尺更是萦绕着五彩的灵光,格外瑰丽。那可是修行上千年才能结出的灵台光。
可叹,小小年纪,无需修行,便集了天地之灵秀,蕴作了五福灵脂,这样一块福脂却无力傍身,看在哪个有修为的人眼中,不是一块待宰的好肉。
她微笑着说道。
“卓真是好名字,你是否还有个小名叫瑞瑞?”
萧卓真便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
元君笑道。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瑞雪,瑞雪兆丰年,瑞瑞是个有福气的名字。”
主母看着元君的眼神便悄悄换了神色。
“看来元君与我孩儿有缘?”
元君便笑道。
“贵府小姐慧根洞明,五福齐全,是集天地灵秀的天命福身,是极好的灵体,也是修行极好的饵料。恐怕与此儿有缘的不仅是我,不知有多少邪物都觊觎着小姐的灵气呢。”
主母一听也严肃起来,微微行了个礼说道。
“元君既登得敝门,可能替小女化解?”
元君微笑道。
“小姐道缘深厚,原本最适合便是跳出俗世修得大成,但孩子年幼,舐犊情深,贫道亦是不舍的。愿登坛行法,为小姐驱除邪祟。”
“如此便有劳元君了。”
话不多说,元君登坛作法。也不拘良辰吉时,焚香沐浴。只是略略净手,在北斗七星护体高悬之时,注想金容,手捏招星诀,口念七星密咒,步罡踏斗,飞神拜谒天帝,折一枝桃枝化剑,沾了符箓水看准了那邪气最盛的方位戳刺而去。
不多时,元君身子一震,再睁开眼,便见双目赤红,全身碳火一般发热,分明是入了魔相。
她踉跄退了下来,口中喃喃着夜美,夜美。也不管周身无孔不入的邪魅气息,赤雷在耳中滚滚作响,当即盘膝坐下,收敛心神,抱元守一,静心行气打起坐来。
一直到东方渐白,缠绕周身的魑魅魍魉退却,元君这才睁开眼睛,凤目中重新现了智慧与清明。
主母在旁厢房也是偷偷守了一夜,眼见她转危为安,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
原来这几年,也有几个道士陆续上门驱邪,甚至还有人将性命葬送在此。
能看出在萧府盘踞的力量的人,也都有些修为。她心中虽然明白,却也是无法。好在此等邪祟也不害人性命,不过使人花天酒地,她也能忍耐。不想真正的目的却是自己的小女儿。
眼前此人,虽然驱邪不成功,却能全身而退,不过是眼睛赤红,略有些狼狈,可见修为不浅,绝非欺世盗名之辈,便命下人送上人参天麻汤等补气宁神的药汤给元君休养。
元君喝过药汤,反倒吐了几口鲜血,这才暴露出身体的损伤来,调息一二,才发现灵台法力几近枯竭。她思索一二,便去同主母请罪。
“是贫道疏忽了。觊觎小小姐的力量之人,并非魑魅魍魉等鬼怪,而是跨入了神的领域的魔。此乃心魔,已非法术所能及。贫道如今修为已损,恐怕短时间内也有心无力,唯有贴身保得小姐平安长大。不知夫人可愿意?”
主母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拉着元君的手说道。
“元君法力高深,如今却为我府损耗修为,我心里已有不安。可心里却明白,只凭我等肉眼凡胎,是保护不了家族与孩儿的。我此生最重视的便是这个小女儿,元君愿意为我护佑女儿,我无以为报,唯有感激。我这女儿的性命便托付给元君了。”
说罢,便要下跪。
元君双手抱掐子午诀,只是淡淡笑了笑。
“三无量,此乃缘分。”
卓真睡醒时,便看见昨日仙女似的道姑守在自己床前,眉目跟画上的一样好看,她从来没看过这样好看的人,便眨着湿漉漉的杏眼娇娇地偎了过去。
“怎么是你守着我?”
元君顺势抱起卓真小小的身子,把她放在自己腿上,立刻感受到软绵绵的小团子周身的灵力慢慢沁到受损的灵台上,浑身顿时说不出的舒服和软,脸上也自然地露出微笑,柔声说道。
“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
“那日后都是你陪我么?”
元君点了点头。
卓真便嘟起嘴唇凑过去吧唧亲了下元君的脸颊。
“好,你是我的了。娘亲说元君不是你的名字,那你叫什么名字?”
元君愣了一下,她岁月悠长,那名字也似许久不曾提起,好似忘却了。她却不困扰,名字于她亦不过是个称谓,她抚了抚卓真柔软的面颊,随口说道。
“我叫还真。”
卓真小声念着她的名字,小小的手掌依赖地搂住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
“我叫卓真,你叫还真。跟姐妹似的。”
元君,如今叫还真,便抱着她起来往花园最高处的凉亭走去,教她打坐入定,致虚极,守静笃,感受着天地间细微的灵力缓缓充盈着空虚的灵台。
“早上宜吐纳,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一天都会有精神。”
还真打坐时,身姿如流云一般风雅,却自有一股清静的定力,小卓真仰望着她,身子也自然而然挺直起来,学着她的样子盘膝入定,听着那清风般声音娓娓道来,慢慢开始吐纳。
卓真是天命灵体,天生灵力充沛,连不自觉散逸出去的份,比之天地间细微的灵力也要浓烈百倍,还真教她吐纳之术,便是教她将散逸的灵力收纳回体内。如此,便不会无端地引来魑魅魍魉垂涎了。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转眼还真在萧府已经待了两年,有卓真这个天命灵体在,就算只是静修也比山外来得轻快,加上萧府流水一般的天材地宝珍稀药材填补,还真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日还真独自在书房摆弄着文房四宝。
卓真也长大了些,如今八岁了,稍微退去了肉呼呼软绵绵的样子,仍是娇娇地,进来便往还真身上扑。
“怎么不说一声就不见了。”
两人平日相处一如母女姐妹,同进同出,同榻同眠,感情日笃,又是还真抱在怀里长大的,哪里有什么忌讳,只是接着她娇柔的身子安放到自己腿上,替她理了理玩闹散下的碎发,淡淡笑道。
“你不是在画画么,这就画好了?”
卓真坐在她怀中,满不在乎地搓了搓指尖的墨迹。
“我正画着你呢,你都走了哪还有心思画。”
顺势去看她面前摊开的纸面,上面飘逸地写着“自省”二字,便笑了。
“自省?还真都要成神仙了,还要自省,岂不是羞煞世间人。”
还真淡淡地看着纸面上的字迹。
“哦,你父兄今天不约而同地找我,要当我的供养人,我正在想这件事呢,反正萧府好吃好喝的,被供养也不错。”
卓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自省二字,是指自己的父兄萧自和萧省,便撑着脑袋歪头看着她。
“供养是要做什么?”
还真想了想。
“我们玄门十供养,便是香花灯水果,茶食宝供汤,十件,这是用来供奉神仙祖师的。我等是用不上供养二字的,无非是舍口饭食罢了。”
卓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摘下颈间的长命锁,短小的手指犹自带着墨迹捏着和田白玉制成的小锁儿神气地晃了晃。
“那我也可以供养你啊。”
还真微笑看着怀中的小人儿,感受娇小的身子日渐收敛却也日益丰沛的灵力,灵台之上如幻彩一般令人神迷的五色瑰光。安放在膝上,如同捧着一块稀世瑰宝。
“不用那些,你很早就给我了。”
卓真虽然还是似懂非懂,但仍然被还真温柔的笑语哄开心了,固执地将长命锁挂到还真脖子上,又摸了摸那人胸前朴素却如流云一般柔软的衣料。
“那便不用自省了,要卓真可好?”
还真修行已久,早已修成了清静无为的性子,她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好去在意,更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八岁的小女娃儿争,便顺着她,抹了纸面上的“自省“,执笔悬腕,写下了“卓真”二字,字迹一如流云风清,飘逸出尘。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萧府百年门楣不衰,吾家有女初长成,转眼间,萧府千娇万宠的小小姐也到了及笄之年。
人人都知道萧府的小小姐是萧府的命根子,虽是金尊玉贵,却全无半点父兄的骄奢之风,性子才情容貌都是极好的。上门求亲的贵族子弟自然是踏破了门槛。
如小鹿一般活泼的豆蔻少女,容颜如初绽的莲花一般清丽,轻盈地跃进门来,才一进门便破了功,仍如幼时那般娇滴滴地滚进盘膝入定的女道怀中,娇媚的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人如画的容颜。
“我都长大了,你怎么半点也不见老,还是这样好看。”
还真睁开眼睛,沉静的眸目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疼爱。
“时间过得真快,卓真都长大了。”
卓真知道她的性子,便只是笑。
“你在府中清修不知岁月倒罢了,日后随我过府,由我做主,咱们到处走走,游山玩水去,好不好?”
“过府?”
卓真面上浮起一丝红晕。
“嗯…就是过门,母亲说给我说了门亲,年后就要过门了。”
眼见怀中软绵绵的小团子渐渐长成青春少女,垂髫总角,又挽起发来,转眼就要嫁作他人妇。
时光之于一个俗世人间的女子多大的改变,饶是还真心中也起了微微的波澜。
怜爱地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
“小卓真也长大了,我也该走了。”
萧卓真一听便变了脸色,从她怀中爬起来。
“还真要走吗?你不随我走吗?”
还真淡淡抬起头来。
“你如今可以护得自己周全,我的使命已了,你我师徒一场,缘分也该尽了,我也该走了。”
萧卓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你怎么会离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这辈子都在一起么。”
还真只是淡淡地望着她,眼神沉静如水。
“当年我法力全失,如你们一般受了夜摩天夜美王的蛊惑,沉溺于六欲之中。拜你所赐,如今我已痊愈,自是要远离六欲回归山门之中。”
萧卓真猛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还真。
“你想说你留下只是因为受了神魔的蛊惑!”
还真点了点头,抬头望着个头已经明显比自己还高的少女,她当真是长大了。
“如今你修行小有所成,我走以后,只要日日记得收敛气息,蕴于丹田,神魔也不能觊觎于你了。”
“我不!”
卓真执着地一遍一遍说不,执着地看着眉目如画,仿佛永远停滞了时光的美丽女子。
她胸前还戴着自己的寄名锁,看得卓真心里一阵阵地冒火。
从小还真什么都顺着自己,做什么都陪着自己,她想象不到有一日还真会离她而去。
可她毫无办法。
还真是什么性子,那流云如风的方外本性,早就随着修行刻入了骨子里。她因着这样的性子宠爱她,她也因着这样的性子仰慕她。
她怎么能因此而生还真的气。
可她说这一切都是受了神魔的蛊惑,便都是真的。
这更让她恼怒不已。
可对着的人是还真,卓真唯有放下身段,收敛脾气,故作可怜地摸着她的衣袖,碰触着她柔软如云朵般的身子。
“我离不开你,还真,我这辈子只想和你在一起。”
还真敛着眉目,目光里都是方外人的慈悲,望着从小抱在怀里长大的少女,轻声说道。
“好孩子,你要嫁人,而我注定云游四方,无牵无挂。”
卓真这才似回过味来,急急地捉着她的手。
“还真你可是恼我了,我不成亲了,我跟你去云游四方,你带我去,好不好?”
还真被她软绵绵的手指捉着,也不抗拒,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切记,执念生魔,你需守着本心,守着你的灵台,抱元守一,方能得平安法。”
“你让我如何不执念,眼睁睁看你走才能不入魔?那我宁愿入魔!”
年轻的少女只言片语之间,丹门大开,固守了多年的灵台,一念崩塌,五色瑰丽的灵光伴随着诱人的灵力顿时倾泻而出。顿时,窗外的天色都荫蔽下来,百鬼丛生。
当真一念成魔。
这一切落在还真那双真目中,更是触目惊心,她眼见漫天的劫灰扑簌簌地落下,片片如刀割。邪魅之气浓郁地几乎让她关闭吐息,魑魅魍魉不敢近身,可日落的尽处,连六欲天都隐隐朝两人敞开了大门,夜美的真身就在天幕间若隐若现。
夜美,掌管六欲天之一的夜摩天双王终于等到了少女的逢魔时刻。
还真想都没想,立刻抱住少女,将她护到自己身后,手结九色莲花印,口念密咒,想要将少女的灵力固守下来。
巨大的危机感笼罩着她,恢复记忆与灵力的她早已知道,夜美是魔,也是神,是属于玄门以外的别界的异物。术法对她毫无作用。
所幸,只要她抱元守一,夜美也无法伤害她。
而卓真是天灵体,天生千年修为于一身,灵力早已超越了她。她唯有劝阻卓真灵力的扩散,令她不动心,才能抵抗夜美的蛊惑。
“卓真,闭上眼睛,随我入定。”
卓真却任性地从身后抱住她的脖子,灼热的唇印在清凉的颈后。
“你看,最坏不过如此,你还念着我,你还陪着我,你怎么能离开我。”
灼热的吻轻易烫伤了还真。她突然明白,和卓真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劫数。
她继续和卓真待在一起一定会破元神,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压迫着她,可执念成魔的少女还是让还真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才初长成如花朵一般娇嫩的少女,看在神魔眼中却如同宝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卓真多无辜啊,她怎么忍心抛下她离去。
劫只所以是劫,便是逃不开,才是劫数。
还真叹息着伸出手拥住了从小怀抱着长大的少女,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将满身灵力几乎都灌注到了少女身上,护她周全。在少女洒下无数几乎要灼伤她的痕迹间,在她耳边喃喃着说道。
“你不需记得,我的真名叫令月。”
百鬼夜行,魑魅魍魉,六欲天大开,夜摩天,乃善时,善分,妙善,欢好洁净轻盈,如大光明。此非魔窟,而是天界六欲天。是佛,亦是魔。
这一夜并不痛苦,夜美原本便不是主恶的魔王,相反,夜摩天乃是欢娱,那一夜她们注定过得很快乐。
只有元神俱灭抵死缠绵才能形容的欢娱席卷了她们。
还真清醒过来时,灵台早已坍塌,元神尽毁,一身修为俱散,她连凝结丹田内气都做不到。
修为全失,那双真目便失去了真相,怀中酣睡的少女再也没有五色的瑰光,反而让她真正看清了世间的真相一般,坍塌的灵台迎来了前所未有新的平静。
她盘膝坐下,几乎顷刻间便已入定,她轻易寻着了天地间的灵气,但她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她睁开眼睛,无需一丝灵力,前世今生如过眼云烟,清晰入了她的眼。她起身,一踏足便轻盈踩入云端,云荡仙游,没有一丝牵绊。
这场劫她已经渡去,道在心中,如长虹贯日,不散不灭。
大彻大悟。
她是令月元君,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
她毫无留恋地离去了。就如同来处一般,归去了。
萧卓真独自躺在榻上,赤裸洁净的身子没有一丝痕迹,天生灵力纯粹如她,没有因为这一夜损毁一丝一毫,她能感觉到枕边人盛大的蜕变,从兴到败,从无到有,她闭着眼睛,可灵台凝成的真目看得清清楚楚,前世今生,空明顿悟,都入了她的眼。
令月不会回来了。她的真身早已修得大成,这是一场劫数,她当真是她的劫数。
她若想再见她,唯有割舍三千世界,追随她而去。
世上再没有还真,只有令月元君。
世上也再没有萧卓真,天地之间,俗世之外,又多了一名叫令月的云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