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十三年，帝国的铁骑终于踏平了最后一个自由的国度，统一了全境。

伟大的帝王率领了一群骑兵走在了长安街，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下跪，高呼着“天子万岁”。

从此以后，帝国境内的臣民有了一样的称号、一样的财富、一样的教育……他们也有了唯一的一个“神”，就是当今的天子。

帝王为了彰显的自己的伟大，命人在都城中心树立了十二铜柱，上方是帝君的雕像，而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法典和文人骚客歌功颂德的诗句。

所有不愿意将自己财富分享出来的人都被下令斩首。

所有私自开课的学堂都被勒令关门。

除了帝君钦点的导师，谁也不准向臣民们传递知识。

天统二十三年。

边陲小城，那儿的不远处是最后的一个不服从帝国命令的国度，他们在无情的铁骑下仍旧拒不投降，最后整座城市都葬身于一片火海，传说中无人生还。

诗人路过小城的时候，正在推敲着新作的诗句。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装扮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他们的背心和胸口都绣着一块圆形的白布，上面用大字题着他们的姓名与行当。诗人低头看着自己青色的长衫，跟那些人如出一辙，她的胸口上写了“诗人”两个字，她看不到背后的名字，其实也没有什么人叫她的名字，而是统一称作“诗人”。当有两个甚至是更多个诗人一同在场的时候，她才能听到别人喉咙里滚动的陌生的称呼。

——沧浪。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先哲曾经如此歌咏。

可是现在这成为了一首禁诗，先哲也成为了最愚昧和落后的人。

帝国不允许隐居者，帝国里的所有人都要在帝国的光辉所能照到处。

“小二，来一壶酒。”诗人看着衣上绣着“小二”两字的人喝道。

小二斜了眼睛觑了她一眼。

诗人领悟到了，在很多很多年前，帝王就下了禁令，帝国的臣民每人每日只能饮一杯酒。

“壶”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单位了。

诗人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脑海中交错的画面闪现，让她分不清什么才是现状。

小二上了菜。

所有的人都吃着一样的菜。

诗人知道，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在客栈中露宿的人都会住在同一个大屋子里，他们盖着同样的被褥，颂着同样的歌谣，其中还有一句是诗人自己写的呢。

大屋子里没有屋顶，一切都是透明的。

诗人抬起头看天空，她没有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星。

在黑夜的夜中，在唱完了对帝君的颂歌后，诗人感觉到了一双粗糙的手，偷偷地摸上了她的大腿，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咧着嘴笑的丑陋面容。诗人忽然间想起来，这是一个新月之夜，按照帝国的法度，在这一天，是规定的“**之日”，每个成年人都可以彼此拥有。身体是共享的，痛苦、开心、愤怒……种种的情绪都是共享的。

那双手慢慢地往上滑。

诗人听到了黑暗中粗重的喘息。

其实当她用“丑陋”来形容身边的人时，她就触犯了帝国的法令。

她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帝国的人没有私密。

帝国的人也没有家，或者说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们的家。

一种想要作呕的感觉上涌。

过往的十年她因为年龄无需逃避和畏惧新月之夜，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她不知道那些呼喊或者低泣的女人、男人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快乐和痛苦哪一样才是真的，她飞快地站起身来，钻出了那统一的被子，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的鸟雀开始横冲直撞。

在脑海中残存的字句慢慢地拼凑成了词章，她一边奔跑一边高吟：白日渐苍茫，寒气藏原野。冷雾掩星河，万古长如夜。宿鸟栖枯枝，风急敲檐瓦。惊梦暗灯前，清泪忽然下。

她的愤怒并着眼泪一起宣泄，她的脚步在那一片呻吟声中，像是一支曲子里杂乱的破音。

诗人的脚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她的脖子上抵着一把冰冷如同毒蛇的剑。

伟大的帝君为了掌控臣民，在民间布置下了重重的密网，所有不合规矩的人最终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消失。

要么是“自我”的消失，要么是身体的消失。

握着剑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胸前贴着“剑客”，背后题着“明心”。

昏暗的灯光下，诗人还看清楚了一行小字。

“你也成年了。”诗人冷静地开口道。

帝国的法令下就算是皇子皇孙也要遵守，没有一个是例外的存在。

只要剑客撞到了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或者遇到一个她很感兴趣的男人，她都得放下手中的剑。

“你是异类，要么我杀死你，要么你杀死自己。”剑客的声音很平稳。

“我杀死我？”诗人挑了挑眉毛，她发现灯光下的剑客长相很是妩媚。

“是的。”剑客舔了舔唇，她应道，“很多人都这么干。”

“那还有一小部分的人呢？”诗人冷笑了一声。

“被人杀死了。”剑客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的神情很奇怪。

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掌着灯的老人。

他太瘦了，就像是一根干枯的树枝，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贴在了骨头上，就像是一只人形的蟾蜍。他缓慢地放下了灯，向前走了几步跪在了剑客的脚下，他如同枯柴的手爪摸向了剑客的大腿。

这是求爱的信号，这是不容拒绝的信号。

诗人感觉到抵着自己脖颈的剑消失了，她偏头看着剑客那奇怪的神情，想要哈哈大笑，可是内心深处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沉默的剑客就像是一尊立着的塑像，她一动不动地任由老者抚摸，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

诗人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转头就走，可是她抬不动双腿。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剑客的背上，“明心”两个字是剑客的名字，是剑客身上最不需要的东西。帝君一开始是不让人拥有性命的，可就算是行当众多，也会有很多重复的，他喜欢这种重复和雷同，可是又因为没有区分而苦恼，就像他叫一声“大臣”，会有近百个人应答一样。不得已之下，他允许百姓们使用名字。

但是他的厌恶也传达到了百姓的心底。

“明心。”诗人忽然间喊了这个名字。

剑客，哦不，是明心，她突然间像是发疯了一般，推开了那行将就木的老人，她一脸厌恶地撕扯着自己跟他人雷同的衣衫，眼角忽然间淌下了热泪。

诗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可是片刻后，她笑道：“现在你跟我一样，是有罪的人了，会有更多的人来逮捕你。”诗人的声音很轻快，剑客没有应声。她只是绕到了诗人的后背，手指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名字。

“沧浪、沧浪、沧浪——”

在这一刻诗人听到的“沧浪”两个字比她过往的十多年还要多。

她的心情就像是海潮涨落。

刚才笑不出来的她，此刻仰着头大笑，活像是一个疯子。

诗人的词传到了帝君的耳中。

诗人成为了重要的通缉犯，因为她的文章不再歌颂帝国，已经没有了用处，她甚至被剥夺了“诗人”的称号。

可是诗人不在乎。

她发现这个剑客是个妙人。

所有前来捕捉她们的人最后都铩羽而归。

斜阳下的老马载着两个人朝着落日的尽头走去。

长长的身影落在了黄沙上。

落日的尽头是最后一个被帝国征服的地方，只不过它早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传说中在那儿埋葬着愚昧、落后的幽灵，只要是黑夜降临的时刻，它们都会悄悄地在帝国的境内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