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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人总是对“第一次”及与其类似的词汇有着特殊感情。
第一只喜爱的娃娃、第一辆父亲送的自行车、第一次喜欢的人,诸如此类,大多都会在心里留下比较重要的痕迹。对于一位演员来说,出道作就担任了这样的角色。
但雏咲深羽也许是个例外。若是问起她关于出道作的事情,她大概会告诉你,自己连那部片子的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某位在半年前曾经吃过瘪的记者用血泪教训向我们表明,不要试图用任何方式来让这名天才演技派演员回忆她自己的演艺生涯,尽管这段生涯还很短暂,但你什么答案都不会得到。
【我不记得了】这句话成为黑粉最能借题发挥的材料,有的时候甚至能让“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说话不走心”之类的质疑声到达能跟“演技好”、“脸蛋和身材好”、“高冷女神快来蹂躏我”之类的支持声相互持平的地步。
然而这些对于连出道作的名字都不上心的深羽来说,存在感还比不上路边偶遇的地缚灵。
她在大学开学之前便与经纪公司完成合约,已经隐退圈外销声匿迹了快一个月。网上关于她的话题虽在逐步减少,但依然由于最近一部由她参演的偶像剧还在热卖的原因而没有平息。
事实上经纪公司并不太愿意放弃深羽,虽然这个小演员还未红到有狗仔跟踪的地步,但硬件和软件的整体潜力是摆在眼前的。至于后来黑泽密花拜托了几位特殊的朋友去与公司老总协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据说还将后者吓晕到在医院住了几天,这件事才算圆满过去。
就是这样一位没心没肺的原天才演员,在戏剧社即将开始表演的节骨眼儿上,突然开始努力回忆自己所谓的出道作。开幕前的后台没有灯光,深羽身着女主角的戏服,缩在一个让人难以察觉的昏暗角落里,对于四周即将共演的同学们那些紧张又跃跃欲试的叽叽喳喳置若罔闻。
出道作的剧名她依然是没有印象的,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在里面饰演了一位天真烂漫、喜欢上了年上男主的女高中生。人物名和剧情也通通没有印象,却总有一种不来方夕莉与那位年上男主很相似的感觉。
这种相似并非来自外表。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她看见雏咲深红站在幕布边漏出的丝丝光亮旁。
“果然是不对的……”
演出正式开始的钟声,淹没了她的自言自语。
“孩子?孩子?”
影见委托人的呼唤声打断了不来方夕莉的第二次走神。
“啊,抱歉。”
夕莉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停下不知多久的钢笔,以及记录本上留下的一颗厚实的墨点,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墨点已经穿透了两层纸。只能抬头露出歉意的微笑。
委托人没有介意,但似乎燃起了中年妇女特有的敏锐和八卦之心,“看你心不在焉的,是遇上什么难题了吗?”
“诶,您具体指的是……?”
正常来说这种偏私人的问题是可以回绝的,但毕竟是夕莉失礼在先,照顾到客人的感受,就索性将话题接了下来。
“像是恋爱方面的。”委托人满眼燃烧的八卦魂。
“确实跟身边人发生了一些事,但我想应该不是恋爱方面的问题。”夕莉的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啊呀那么是我冒犯了,因为看你长得挺好看,私自就认为你是会陷身于这些烦恼中的类型了,还请多原谅。”妇女客气地微微躬身。
“不不,我才是失礼了。”夕莉连忙合起本子放到一边,将手撑在膝盖上躬身回礼,直起身的时候顺便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那个,刚刚是说到您与您先生的结婚纪念物。”
话题顺利回到正轨。夕莉再度看了眼时钟,手上记录信息的动作没再停下来过。直到离开委托人的公寓,来到停放在三百米外的自行车前时,她才发现自己急着出门落下了车锁钥匙。等她跑回委托人家里拿钥匙、再跑去取车、一路狂踩到大学门口的时候,那场心心念念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十五分钟。
那是一个过分深沉的吻。
不来方夕莉站在人满为患的观众席后方,看着舞台上男女主角那一段时间长得要命的吻戏,脑海中疯狂涌现曾经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那片甜腻到令人窒息的唇瓣,以及如羽毛般拂过锁骨的柔软发丝。
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无助小孩,站在令人难以抉择的分叉口上,心生莫名的向往,却举步维艰。
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昨天的回忆里。
那是一个过分深沉的吻。
不来方夕莉在这第三次、发生在深羽床上的亲吻中保持了异常清晰的意识,在尝到了那突然深入的小巧舌尖后,按着深羽的肩膀,向后撤离了半米。
她终于想起前两次亲吻发生时的、那些差点被自己不受控制的看取所冲走的所有细节——深羽眼中强烈的爱恋之情,灼伤了她的神经。
“没有人能取代雏咲深红,哪怕是你,不来方桑。我已经回不去你眼中的那个雏咲深羽了,而且退一万步说,有谁会这样深吻自己的母亲呢?”
深羽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语气冷静得反常,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带了尖刺。
“我……”
“你其实一点都不迟钝。算我求你了,不来方夕莉,不要再折磨我。”
窗外自行车的车轮已然静止不动。
当黑泽密花打开自家书房时,看到的是一幅黑压压的景象。窗帘严严实实地盖住了窗户,通往走廊的另一扇门也是关闭状态,唯有前不久刚买回来的电视透出一道光,将坐在沙发上的唯一员工的脸照得煞白煞白。
“在看什么?”
夕莉好像没听进去,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密花只当她是看得太入迷,便凑了过来自己寻找答案,正好看见一场女向男表白的戏码,女角色显然是雏咲深羽出演的。
男的长得也不错。这是密花的第一反应。
女生突然冲过来抱着男生想要强吻,却被一把推开,顺带被拒绝了告白。
我们家深羽你也能够拒绝?这是密花的第二反应。
身旁的人终于动了动,冷不丁问道:“密花姐,你说电视剧里会让未成年演员真的亲下去吗?”
“应该不会。说起来怎么突然开始看电视剧了?”
“路过音像店,心血来潮就租了。”
一段难以延续的对话结束,屋内再度剩下电视的声音。夕莉抱着枕头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看起来比平常更为乖巧,密花从中隐约嗅到异常。
“吃晚饭了吗?”
“吃了。”
密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母亲辈,决定就此打住,起身离开。
很明显现在不是适合了解情况的时候,夕莉也似乎还不想跟她分享某些事,便想着睡一觉后,明天再说。
可当她第二天清晨下楼,看到书房和书房里的人依然维持着原样的时候,她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了。
“夕莉。”
沙发上的人抖了一抖,扭头看向声源处的密花。密花走到窗前,干脆地拉开窗帘,室内突然恢复光明,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夕莉不由得往后蜷缩,举起枕头挡在眼前。
“......已经早上了?”
“对啊,”密花试探着说道,“看来剧情很吸引人。”
夕莉愣了一下,按下暂停键关了电视,顺手将遥控器放在腿边,揉了揉干涩的双眼。
密花发现她全程没有跟自己对视,如同偷吃了糖的孩子般心虚地躲着自己的视线。
“上去好好睡一觉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好的。”
“薪水照扣。”
“呜......”
正要离开的人身形一顿,然后才有气无力地踱步上楼。
即便是现在,夕莉依然很少主动向密花说起有关自己的事情。密花尽管在意这种异常,但也不能强求她说,只能旁敲侧击地向周围打听了一圈,却收效甚微。
唯一能猜到的是,十有八九与雏咲深羽有关。但是去问性格比夕莉还要更闷的深羽能有结果吗?
“黑泽桑不觉得她少了点什么吗?”
“诶......”
原本以为不会有答复的密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周日的甜品店里坐满了年轻人,热闹非凡到无人留意这张桌上的话题正在往奇怪的方向走。
面前的大学生之前还用勺子搅拌着杯里的芭菲,突然停了下来,闭上乌黑的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便将勺子插至了冰淇淋底部。
“那家伙根本是少根筋。”
密花应该是第一次见深羽明显生气的样子,脑子终于重启完毕。
“能不能说详细点?”
“平心而论,黑泽桑。”深羽一反常态,似乎很有说话的欲望,甚至像憋了一口闷气太久突然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她像我母亲吗?”
密花低下头,大致猜到一点了,“外貌上当然跟深红桑不像。”
“行为上呢?”
听她继续问着,密花没有回应了。
回过头想想,夕莉那种无条件包容深羽的态度,先不说像不像长辈,但要视为友情或是爱人间的感情又有点微妙。毕竟,就算是朋友或恋人也做不到这种大方。这样反推上去,密花理解了深羽的意思。
想起家里那位一夜没合眼、还问着奇怪问题的员工,密花努力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架吵得,也太奇葩了。
密花如释重负,思考了一会后,笑着挑了挑眉:“想了解遇上你之前的夕莉吗?”
深羽抿起唇不出声,但是在芭菲杯子上躁动不安的指尖出卖了她。
“当初我将夕莉带回来的时候,她几乎不怎么说话。”
深羽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
“为了防止她再度出现轻生的想法,我开始将一些店里的工作交给她做,打算分散她的注意力。
“夕莉很乖巧,甚至有点乖巧过头了,所以事情渐渐在如我所愿地发展。她的状态也有所好转,但时不时会一个人发呆。我那时就总觉得她缺了点什么。
“在她跟你熟识起来之前,这股违和感一直都存在着,现在看来是有答案了。”
密花留意到深羽躁动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上半身也倾了过来,一副听得认真的表情。
“葬送在车祸中的那一部分,八成名为【寄托】。”
深羽再度搅拌起冰淇淋,杯中原本分层的颜色已经完全混杂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微妙,“我是她的寄托?”
“可能还会是别的,”密花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咖啡,随后有些嫌弃的咂咂舌,“她保护你、纵容你,大概是跳过了你最想要的步骤,直接想成为你的亲人了。”看到对面人不仅视线撇开一边,脸色连带着耳朵也逐渐红润起来的样子,密花趁热打铁加了句:“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没谈过恋爱。”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夕莉昨晚通宵看你演的电视剧。”
“唔......”
不知是因为愧疚于自己的误解,还是因为暴露无遗的小心思,亦或是因为被喜欢的人“公开处刑”看了参演电视剧的羞耻感,深羽抬手遮起自己通红的脸颊,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躁动,然后脸越埋越低,最终埋进双臂后伏在了桌上,剩下露在外面、红得像要滴出血的耳朵。
年轻真好啊。密花突然觉得,掺杂了空气中粉红味道的咖啡也不是这么难以下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