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萧鸿渐躬身送走李铎,握着玉佩进了甘露殿,正巧碰到萧泷出来,立刻高高兴兴地凑过去。
“宝宝!”
萧泷乍然听到有人叫自己乳名,抬头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英俊男子趁着月色大步踏来,等到看清来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宝宗哥哥?为何…”
看萧泷面上惊色远大于喜色,萧鸿渐撇了撇嘴,暂停了萧氏二宝互相伤害。
“祖父让我进宫为陛下效力,我便来了。今夜借住在甘露殿。”
萧泷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转头嘱咐霓裳。
“外面已经宵禁,你也歇一晚再去,正好和十一郎君作个伴。”
萧鸿渐看她往门外去,连忙叫住他。
“妹妹深夜还有事要忙?”
萧泷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如今为人妇,又进了宫,宫中自有规矩法度在,哥哥也要有些忌讳才是。”
萧宝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妹妹原来是这样想的,是我鲁莽了。那等明日我们再叙吧。”
萧泷轻轻颔首,又同小黛说。
“你也留下,郎君远来若有什么不便,也有个照应。”
萧鸿渐这才收起失落,嘴角微笑起来。
“我就知道妹妹果真是关心我的,关照也同陛下一样。”
萧泷怔了怔,轻声问道。
“你见过陛下了?”
萧鸿渐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掌亮出手中的玉佩。
李铎衣饰都是萧泷一手打点,知道李铎有两枚最要紧的玉佩从不离身,定睛一看,萧鸿渐掌中是一枚方型玉牌,便知不是那两块,心下舒了一口气。
“这个是陛下的爱物,上面有凤翔李氏的鸾鸟族徽,怕你在宫中不便,这才赐予你,可见陛下对哥哥的关照,哥哥当感铭在心才是。”
萧鸿渐撇了撇嘴,将玉佩放到萧泷手中。
“区区小物,妹妹就如此稀罕,实在不像你的性格,日后还有更好的,我都给妹妹。”
萧泷皱了皱眉头,将玉佩放回萧鸿渐手中。
“宝宗哥哥在家中不拘小节,在宫中万万不可如此了。此物对圣上是小物,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代表皇权的信物,也许有一天能为哥哥解难,这是圣上的好意,哥哥小心收着吧。”
萧鸿渐看了妹妹的冷脸,连忙收起玉佩好生陪笑。
“妹妹放心,日后宫中有哥哥在,定不让妹妹受委屈。”
萧泷眉头越发紧蹙,过浅的瞳眸在夜色中如同寒星直直地盯着萧鸿渐。
“你说,日后,你在宫中?”
萧鸿渐毫无心机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祖父是这么嘱咐的,得知妹妹进了宫,祖父便召我过来,说妹妹在宫中独木难支,需得你我二人才能万全。”
萧鸿渐虽未点破,萧泷已然明白,萧氏要想两分天下,皇后人选定然从萧氏一族选出,只是她没想到而来接任此位的,不是姐姐萧汵,而是哥哥萧宝宗。
萧氏要的不仅是虚伪的后位,而要流自家血脉的天子。
一瞬间,为这家族间虚伪的关爱,卑劣的权争愤怒了,为自己做了帮凶感到愤怒,也为默默承受命运的李铎感到愤怒,原来她是因为这件事恨我。
一瞬间,想冲到李铎面前解释,这不是她所愿,她不是为了家族才来到她面前。
指尖还时不时传来剧痛,萧泷浑然不觉紧紧握住拳头。是了,不能解释。因为她正是其促成者与既得利益者,若换了萧汵姐姐,她只怕自己会气到发狂。
侍女小黛随时都注意着萧泷的情况,见她脸色剧变紧紧握着自己受伤的手,便上前挡住萧泷,一手不着痕迹地扶住她。
“小姐?”
萧鸿渐也发现异样,想走上来,被小黛挡住。
“小姐身子不适,宝宗郎早些歇息吧。”
萧鸿渐看小黛如此,虽然费解,还是停在了原地。
“妹妹既然不适,可叫大夫瞧了?”
只听到萧泷背对着他轻声说道。
“无事,哥哥早点歇息。”
萧鸿渐听出那话中气息的虚弱,不忍再留她。
“既然如此,妹妹小心保重身体。”
转过身,萧泷轻声吩咐小黛。
“偏殿书房有张榻,收拾一下,今天住那里。”
小黛领命匆匆离去,留萧泷独自站在宫墙中,茫然望着幽深天幕,月色明朗,更见夜幕幽深,星辰暗淡,一颗流星骤然滑过,让她心头顿时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偏头看了看宫门,一个修长的身影远远地朝自己奔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李铎回到清凉殿,见李鸢已经走了,徐锦正陪崔玄桢坐着,见她来了,便起身迎她。
“大家回来得好晚,晚膳还没用吧?”
说罢便去握她的手。
李铎下意识缩了下手,徐锦见她手上攥着帕子,隐隐染了血迹,连忙捧起她的手细看,好险李铎指甲修得短,不过掐出些皮肉伤,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大家去了哪里?快去拿药箱、热水和布巾来。”
李铎低头看自己掌心,鲜血已然淌了半个手掌,可她几乎感觉不到痛。就连愤怒也没有了,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从祖母那里,得了几天假,咱们去楼观台散散心。”
徐锦替她包扎妥当,心里虽有疑问,听到是去太皇太后那里,也放下了八分心,只当她是为李鸢离去不快,便柔声劝慰她。
“就算难过,也不能糟践自己身子,大家身体弱,当更珍惜自己才是。”
李铎顺从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偎进她怀里。
徐锦怜爱地抱住她,又去看崔玄桢,朝她招招手,把两人一同抱进怀里。
“大家和阿桢都是好孩子,莫伤心,太皇太后总会护着你,小人也会一直追随你。莫伤心。”
李铎听她提起太皇太后,又朝她怀里钻了钻。
“咱们好好去玩玩,玩他个昏天黑地,玩他个日月无光。”
崔玄桢听着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没好气地说。
“奏表不管了,朝廷不管了,天下不管了?”
“不管了,都不管了。”
气得崔玄桢也顾不上生气,露出哭花了的脸拧她胳膊。
“孺子不可教!”
李铎用手背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痕。
“朕年幼,朝廷不服朕,祖母要亲自料理。祖母让我去,我就得去。我们开开心心去,玩够了再回来,好不好?”
说罢,抱住她,不让她再说什么了。
年少无力之苦,任人鱼肉之痛,崔玄桢都感同身受,又岂会不懂,当下也抛开了李鸢离去的难过,故作轻松地说道。
“嗯,咱们每日焚香煮茶,纵情山水,诗酒趁年华。”
李铎轻声嗯了下,又拉了拉徐锦,“徐锦也别走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宫去。”
徐锦笑着凑过来帮她解衣。
“那大家先睡,臣回去捡些药,就回来。”
李铎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徐锦一句。
“回内医院问问当值的医官,梓桐的伤如何了?”
徐锦疑惑地问道。
“阿泷受了伤?伤了哪里?”
李铎只是闷闷地埋进被子里,不理人了。
徐锦和崔玄桢对视一眼,比了个“看好她”的手势,便默默退下去了。
李铎强迫自己闭起眼睛眯了一会,脑中仍是各种事情挤着脑袋,各种人的脸在眼前飞过,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鼓动着,叫嚣着,令她辗转难以入眠。
“遣人去凤翔,让江启坤把吕易带来。”
崔玄桢在侧,看她躺在榻上睡不安稳,正觉得不安,经历离别之苦,又被迫还政,生怕她意志消沉,如今还能筹措谋划,连忙打起精神应她。
“好,大家快睡吧。”
“朕要做什么,祖母都知我一步,先我一步,制我一步,朕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李铎从被间漏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她,又埋了回去。
“但在朕想清楚前,身体已经下意识去做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哪怕挣扎了,也不会有改变,这点我也很清楚。”
崔玄桢静默地听着。
追求正道必然披荆斩棘,若要披荆斩棘必然生痛。这份痛只能由李铎自己顶着,她不能替她分担,甚至不能提醒她正在担着。
“太痛了...”
少年天子把脸埋进被子里,喃喃自语。
一双温柔的手替她解开发髻,又将被子替她挟好,小心捧起她的手。
李铎侧过头,看到萧泷正垂头察看自己手上的伤痕,顿时抱住她哇地哭了出来。
萧泷揽住她的头,左右环顾,见崔玄桢徐锦都识趣退了下去,这才看着怀中人温柔地叹了口气。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都别想了,好好睡吧。”
李铎哭出来,压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大半,脑袋里暴乱的轰鸣也慢慢消退下去。
头一件事便是低头去寻萧泷的手。
小心揭开盖在手上的丝帕,便露出被纱布木片密密裹住的伤口,散出浓郁的药味,她没想到盛怒之下会把她伤得这么重,抽抽噎噎地哭着问她。
“痛不痛?”
萧泷摇了摇头。
“无事,陛下不必挂心。”
李铎知道她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心头更觉酸痛,逡黑的眸子交杂着委屈看着她。
“你不怨我?”
萧泷深深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受的委屈不及陛下受的委屈万分之一。”
李铎想起祖母和萧鸿渐,想起萧氏,想起宗亲,想起父亲与江山,泪花又在眼中打起滚。
萧泷抚了抚她的脸,用完好的手指替她抹去眼泪。回想起今夜种种,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
“睡吧。”
李铎抿了抿唇,握住她的手,拉着萧泷一同倒在床榻里,颤抖的嘴唇碰了碰沁着薄薄冷汗的额,滑过琥珀般细碎的眼眸,秀挺的鼻尖,最后落在花瓣般柔软唇上。
“是我对不住你。我会听话,好好听祖母的话。”
萧泷知道她为萧宝宗为萧氏逼迫难过,也知道她已经做好了接受萧宝宗的决定,心里更是难过,在她退去的瞬间捉住她的唇,激烈到让自己流泪地吻进去,在炽热到融合的唇间,泄露了心中的真实。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李铎被她吻着,只觉得那吻极苦,那吻着自己的人心里也极苦。
今夜着实太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