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虎彻勇音醒过来,看到自己在卯之花的房子里时,不禁大惊。她坐起来,慌乱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于是便想起来她是怎么赶到这里来,怎么踉踉跄跄地走上台阶最后在卯之花怀里大哭一场。
她摸一摸眼睛,明显觉得是肿着。
“……”
她躺回床上,把脸蒙在被子里,想着如果能这样躺下去然后不去面对卯之花就好了。或者立刻死掉,卯之花直接看到她的尸体,然后在这种冲击之下昨晚的事情就变得不值一提。
可惜她心里清楚她早晚要起身,早晚要去找卯之花。于是她起身,整理好衣服,却见此刻时间很早,外面刚刚破晓,原本清秀怡静的风景被雾气与晨曦壮丽地笼罩着。
“好美啊。”
她喃喃感慨之后,恋恋不舍地回过身。她想再看看这房子里的许多房间,但是又担心太不礼貌,于是就默默地坐在长廊休息。
“我真是丢脸极了。半夜跑过来,哭成那样子,卯之花队长估计一头雾水吧……”
她这样想着。想着。
“为什么要道歉?”
不料卯之花醒来之后,却这样问她。
“因为……打扰到你,而且显得很奇怪。”
“我想我们之间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谈。”
“有什么需要谈的呢?”
“很多东西并不是不去提起它就不存在了。比如,我想你应该会很困惑为什么我恢复之后选择住在这里,放着你去找我而一直不露面吧。”
“我并不困惑。为什么你一定要露面?早在之前见面时,你是我的队长,我是你的副官……你没有责任一定要露面。”
卯之花听完,静静地打量着虎彻勇音的侧脸。虎彻勇音回过头来看她之后,她也丝毫没有避开目光,表情和眼神里没有一丝笑意。
“时间不早了,勇音回去吧。”她说。
“我说错了什么吗?”虎彻勇音有些心慌。
“我只是在想你说的话。”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忐忑不安的样子,终究是心软下来,放柔声音安抚对方:
“我们只是需要谈一谈。这几天晚上哪天方便你就过来吧。”
“好。”虎彻勇音依旧很不安,她犹豫再三最后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卯之花用目光送着她。
虎彻勇音走下几级台阶之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卯之花。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很不合时宜,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该问的。你之前说你要到现世……”
“嗯。”
“如果你去了,我还可以见你吗?”
虎彻勇音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卯之花听进耳朵里,感受到了虎彻勇音潜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恐慌。
“为什么不可以?”
“我也不知道。”虎彻勇音心烦意乱,“对不起……”
因为你总是一副要消失的样子。尽管看起来离得这么近,却能消失得毫无预兆。虎彻勇音心里想。她明明知道答案,可就是无法向卯之花开口,那是一种指责吗?
她们分开了。
卯之花看着虎彻勇音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尽头。她于是注意到,过去是虎彻勇音看着她的背影,随后看着她消失。她似乎很少怀揣着这种感情看着虎彻勇音离开。
她总是很肯定虎彻勇音会回来。不管经历了什么,她总是相信虎彻勇音会回到她身边。这种感觉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她几乎没有想过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她享受着,而这种自然意味她甚至不需要为此负责。
她的离开会对虎彻勇音造成的打击,她难道没有想过吗?虎彻勇音总是那样温柔地跟在她身后,难道真是理所应当的吗?
她原本有意识地去回避这些问题,可是现在她回来了,意识到恶果已经酿成,一切都为时过晚。虎彻勇音带着许多伤痕成为了四番队长,再一次回到她身边,她难道还可以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吗?
谈到爱不爱一类的话似乎太过肤浅了,可若假设真的有这种感情存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实在寻不出身份提起那些词。
三天之后天刚暗下时,虎彻勇音出现在卯之花面前。
“对不起,这两天很忙。我做了些事……我递交了申请,希望今后四番队员可以不用做日常清洁打扫的工作,而用这个时间来加强训练,同时对战斗力强的队员进行特训。”
“很好啊,通过了吗?”
“通过了。所以这两天非常忙。”
虎彻勇音说完,欲言又止之后别过头去,不说更多了。卯之花则十分淡然地饮茶。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队员也会很开心吧。勇音队长做得很好呢。”
“是吗?……我是一个好的队长吗?或许吧。”
“怎么是这种语气?”
“我确实没有感受到我是一个多好的队长,我从来没有像别的队长那样,像你那样独当一面。我总觉得是队员们在扶持着我。我可能是最弱的队长吧,所以只能在这些事情上下些功夫。”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你没有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没有看到后来我的样子。”
“很遗憾。”
“遗憾……吗?”虎彻勇音始终在苦笑,“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些了。队长打算什么时候到现世?”
“还没有具体的打算。勇音是有什么计划?”
“没有计划,只是有点不舍得。感觉……你又要离开了。”
“穿行时间和到这边来的时间差不多吧。”
“算起来的话去现世还快一些呢。只不过毕竟是两个世界,而且你到了现世之后……我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找你,总不能像现在一样说跑来就跑来了。我也不知道。”
“你在担心我会丢下你直接消失?”
“我没那么说。”
虎彻勇音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她犹豫着,用不确定的目光打量着卯之花。
“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勇音。我知道我对你做了很不公平的事。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刚恢复的时候没有立刻去找你。”卯之花说。
“你那时心里是想要找我的吗?”
“我很思念你。和你想见到我一样,我也很想和你交谈,想知道你这么久以来过得怎么样。但我想不清楚,我该以什么语气和你开口?在这么长时间之后,我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我并不会觉得过去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啊。”
“勇音,你愿不愿意相信,我那时只留下一封信给你,是因为我无法亲口和你道别?”
卯之花回过身,认真地看着虎彻勇音问。
“我不知道。听起来好像我对你很重要似的。”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
“不要说这种话,队长。不要说这种话。”
虎彻勇音受了刺激似的立刻站起来,踱步几周之后走到长廊边缘,心烦意乱地背对着卯之花眺望远方的景色。
“不要告诉我,说我对你来说多么重要。我实力不强,那场战争又那么难打,你不知道多少人在我眼前死掉,不知道我挨了多少刀然后活下来。你更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在我心里都没办法跟失去你的悲痛相比。你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么重要,我看重你胜过我自己的命,可是你突然就不见了。我理解你生命里有比我重要得多的东西,我已经接受这一切了,请你现在不要以欺骗的方式安慰我。”
虎彻勇音背对着卯之花说。她的语气里没有过多的怒气或哀怨,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拒绝的味道。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明白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是怎样的打击。实际上,我在之前就知道。”
“队长,我们不需要就这个问题谈下去。我始终希望能追随你。过去我追随着你,而现在你回来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出现,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也会尽力克制我自己。我会待在四番队做我的事情,不给你添任何麻烦。”
“虎彻勇音。我从来没有说你会给我添麻烦,我愿意你来,我也愿意见你,我之前就说过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谈,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但有些事情我需要告诉你。”
卯之花变得严肃了,气氛于是突然肃穆起来。夜里树叶在微风下发出的碰撞声响传过来。卯之花凝视着虎彻勇音,看对方一瞬间变得心虚无措,紧接着又强撑起冷静的面孔望着她。
“那些话说了又有什么用?”虎彻勇音冷冷地看着卯之花。
“没有用,但我需要和你道歉,也应当如此——对不起。”卯之花说。
虎彻勇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混乱起来,无法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她原谅卯之花么?说不需要道歉么?她心里有一万句话为卯之花准备着,那些话或许温情、或许冷酷、或许愤怒,但在此刻都是失效的。
“有一件事我很想告诉你。这些年里我始终是没有意识的,对于我来说,像是我刚给你留下那封信,回过身就到了今天。我没有什么时间去消化这个过程。对于我来说,昨天的你还是我的副官,很温柔,偶尔会很不自信,很依赖我。而到了今天,你已经是四番队长,你已经独挑大梁,不再是走在我身后的那个女孩子了。”
“我没有独挑大梁……”
虎彻勇音小声反驳。
“你成长了很多,我很欣慰。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受到冲击一般地看到你变了多少,勇音。”
“那不是很好吗?”
“这一切对你来说太快了。如你所说的,我当时就那样离开了,留下你一个人。你在那种环境下如果不成长起来就只有一条死路,你还要在战争里管理整个四番队。”卯之花说,“我经历过战争,我清楚那个过程意味什么。”
“我相信你很清楚,可是你还是离开了。”
“我回避了那些问题,我有意不去思考,不去想你会经历什么。但我心里始终明白。也正因为如此,我留下信给你,而不是亲口去告诉你我要离开了。即便我知道那么做你可能更容易释怀。我担心我亲口和你说了之后……”
“之后?”
“我可能就不会走了。”
虎彻勇音听完之后低下头思考了很久,没有说话。她用指尖轻轻蹭着羽织的布料,没过多久思绪就飘远了。
她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看卯之花,张开口,又什么都不说就低下头去,继续沉默着。
卯之花等待着。她等虎彻勇音开口说些什么,她也准备好接受虎彻勇音的指责。
而虎彻勇音终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看着远处,过了半晌缓缓开口:
“你走之后不久,瀞灵廷就被整个替换了,到处都是冰……我遇到一位队员,一个女生,外表很柔弱,但眼神很……很干净。她问我你去了哪。我走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不该在那个时候走神……我跟她在那么危险的位置遇见,我应该和她先到安全的地方。我刚一走神,她就被杀了。她的头被削掉,血喷到我脸上,她……”
虎彻勇音喃喃说着,回想起那个瞬间,她指尖冰凉。
“她死了。”虎彻勇音低声说下去,“就在我面前。就那一瞬间。她问我你去了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有一次,整整一个救护小组被杀了,就在治疗的过程中。我就在现场,无论如何也没能阻止,那么多队员都死在我面前。我身为副官时在副官的队伍里是很弱的,现在成了队长,依旧是最弱的队长,没办法保护队员。”
卯之花静静地听着,等待虎彻勇音继续说下去。
“刚结束战争时,队员被欺负得很厉害。因为总队长的命令,我们没有出动……后来四番队员走到哪里都要被欺负,被歧视得很厉害,就因为那时我们没有出动。那时我身为队长,对这些竟然无能为力。队员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面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无能为力,我跟本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不像你一样,你那么强,什么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虎彻勇音说完之后抬起头,又看着风景。她发现在这里也能很好地赏月。什么都在变化着,只有月亮一如既往地凝视着她,陪伴着她。她和卯之花共度的许多光阴,还有她独自在血里挣扎,那些她因为不知所措而在半夜流泪的日子,都是同样的月色陪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带着鼻音又说了一遍,“我经历了战争,当了队长,可我实际上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战争,什么才是队长……归根结底,我什么都不明白。”
卯之花听完之后叹了气,很轻,但很沉重。她看了看月色。
“勇音现在身体还很累么?”
“不累了。”
“随我走走吗?”
“好。”
卯之花说完站起身,夜里凉了,她于是披上羽织,正是之前那件黑羽织。虎彻勇音看着卯之花的背影,心情沉重,同时很困惑,但还是跟着走了出去。
她们走出去。直到这时虎彻勇音才发现下方有一条僻静的小路,蜿蜒曲折,像是通向某种无限的尽头。没走多远卯之花就停了下来。月光很亮,借着那皎洁的光亮,虎彻勇音看到了周围的花。这种小花,她拿在手里,摆在桌上,无数次地在野外欣赏,她不需要看到就能感受那种温柔的美了。她放眼望去,发现这一片区域都是龙胆盛开的地方。
“龙胆。”虎彻勇音轻声叹着,“是野生的吗?”
“部分是野生。”
“很温柔的花。”虎彻勇音忍不住感慨道,“它并不美得让人惊艳,但……拥簇在一起,每一朵都那么温柔。”
“是的,和你一样。真正让我决定在这里建造房子的,正是这一片龙胆。不是因为这是四番队队队花,是因为它们让我想到你。”
“可是这房子……那时我还是……”
“那时你还是刚入队的队员,我和你只见了几面。有时我会想,你很温柔,勇音。你比我要温柔得多,你也比我更契合四番队的精神。到后来我愈发确信这一点。我以为我会陪你很久,我以为我会见证很多。你确实成长了,确实如我所料地成为一位很好的队长,遗憾的是你的成长在我的见证之外。现在回来,我对你是愧疚的。”
“你没有必要去见证……最开始时我只是你的队员,到后来,我也只是你的副官。没有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生命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知道你渴望什么,你没有义务陪在我身边照顾我。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我都明白。”
虎彻勇音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默默看着眼前的龙胆。
“只是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我还是想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数着时间,想着我们哪天会分开。我都明白。很多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从前没有资格开口,而现在,我也不清楚我想得到什么。是我选择爱你。所以我没有什么可后悔或是可以抱怨的。”虎彻勇音说。
卯之花听着,沉默着。她毫不忌讳地细细打量着虎彻勇音的眉眼。虎彻勇音咽了口吐沫,随后深深呼吸着。她迎上卯之花的目光。
“不对,不是我选的。”虎彻勇音说,“我爱你。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