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舟云不常来地下室。她的房间总在顶楼,窗户望过去是一片森林和房顶。本身房子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让她一度觉得三楼以下都是不能住人的地方,更别提办公。
随着台阶的一步步下沉,灯光变得昏沉、暗黄。手里的报告大段大段地空白,杨舟云合上文案夹板摇了摇头——例行审查的人员什么也没问出来。
陆君仪。
关押人那一栏填着的显然不是那人的真名,但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指代。
脚步停在尽头的牢房里。那位身着简装的女性靠坐在椅子上,面容平静地注视来人,和在她卧室时一样形容自在,少了组织中的秩序顺从、反而比身居高位时更显得压迫。
“……我倒是给你带了份礼物,不是吗?”
杨舟云不喜欢开玩笑。她本应出去为她买生日礼物,如今回来物是人非,这人将所有人蒙在鼓里、如今已不值得敬重的回应。
陆君仪没有停下,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我也没有想到你活了下来……四肢确实有伤造成行动障碍,不过……看来是外面没有到位。”
“不要挑衅我,”杨舟云拿出笔来,重新翻开文案,“我也不会让你弄明白我发生了什么。回答我,你做了什么。”
杨舟云的审讯非常糟糕。陆君仪甚至不必特意稳定心神,这位头目很少亲自做这种级别的工作,审问的层次没有设计、动机一目了然,甚至自身还带有情绪。
“我只能说无可奉告,”陆君仪最后回应。
“我遇到统联的人,”杨舟云看着她,“统联这些年在边境地区活动,空运也有、水路多一些,哪样和红城都没有交集,我只感兴趣城区和周边的生态,并没有冲突。”
这话说出来是试探,陆君仪神色自若,杨舟云找不到线索。她本以为陆君仪卧底行动既然失败,那这边做出缓和姿态,掌握了众多情报的她一定会试图谈判。可她对那边的事情只字不提,不像是间谍,反倒像只被派作单纯的杀手。
动机是什么呢?她和她背后的人想从我们身上要什么?
“……统联的杀手,你见过吗?”陆君仪自身难道不就是,杨舟云问这话的时候觉得有些滑稽,但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忐忑、况且陆君仪同他们感觉并不完全一样,“非常的、舍命。不像是忠诚也不像是单纯的胆子大……即便中弹了,手被我击中不能握枪,也会用刀子、甚至牙齿凑上来。”
越过了求生本能的暴动。只能这么形容。包括那封头目亲自寄来的信件:十日后的下午三点成武路商场旧楼,逾期、第二日门口恭候。
附赠的照片里,红城顶楼的金属尖标划了一道红印,背景的蓝天上落款一般是统联的印章。
不问缘由,不出条件,只想见血,冲出字句的仇恨。
这大概只是个愚蠢的主观想法,然而杨舟云看见陆君仪有一丝踌躇、又马上闭合嘴唇,强制自己恢复平静。
再开口的时候依旧波澜不惊:“实情是,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也不明白你动机是什么,”
这种单方面压抑的安静让杨舟云感到烦躁,
“你,作为个人。”
“——我放出风声后、那边对你只字不提,这么多年的人脉、经验、了解,红城上上下下服你的眼光谋略,统联就只指望你过来杀一个人?经手了红城那么多高级机密的事物,他们却要放你悄悄死在这里?”
更可怕的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有其人不会背叛的自信;而她也正如他们所想,立场终究未曾动摇。
“你到底是谁?”
……是谁?
这问题自然是不会收到答案。她已然失败,自裁未遂更是没有任何脸面应对父亲。无论是宣告世界统联帮头目的女儿被红城关押,任务失败苟且活在地牢;还是被当做人质以作为谈判条件提出,都只能让统联更加难看。
然而错愕一秒后,关押者的注意力落在了发问者身上。
陆家灭门、父亲动手当日并未留下踪迹,此事面上只是红城的帮派牵扯酿下的悲剧,“陆君仪”其人有足够理由怀恨,并没有事件指向这不是个人的背叛行为。杨舟云语气过于确凿。
知情者即计划者、两方身份自然都知情,知情一边却言之凿凿……
陆君仪眯了眯眼睛。
“那孩子还活着……?”
“……所以确实是你们干的?”杨舟云反问,“赶尽杀绝,偷天换月。”
喜欢穿粉色裙装,戴一个蝴蝶结。
废弃的厂房中匆匆一眼,那张照片中、当时同样小小的一个女孩。
陆君仪觉得自己该说声她并不知道,更应该说的是声抱歉,但强借她的身份、风光便利这么多年头,这女孩身上的苦痛,自己又能撇下几分。
她强制转回话头。
“如果你看到她就应该明白了,我也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既然这名字已经被揭穿不属于我,那么我本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你又如何知道别人活得有没有意义?”
杨舟云说,
“你可不是。很明显你选择了什么,你选择了另外一边的什么。另一个失去名字的人会迷茫、脆弱,也会活的有气色有阳光,而你现在抛弃名字、自始至终眼睛却在看那块发霉的天花板。”
“‘外人’是‘外人’,”
那是帮派社团们对平民的统称,有别于“家人”的、对组织无知无用的人,对于从小封闭在训练中的陆君仪来说陌生到不存在,试图遐想、羡慕,意象也都不知从何而起,只能随成长任这概念在认知中湮灭——统联的女儿是这样,红城的又能清楚到哪里去?
超越效忠与背叛的两柄大刀之外,家人感情都有着更单纯的含义。
“怎样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关心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是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孩子救了我。”
陆君仪意外的神色被杨舟云看在眼里,说话人内心也无法平静。她早知道自己生死听天由命,但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一个本应该无关的人改写了篇章。
惊讶的时候更为明显,被关押的人有双引人注目的眼睛,与真正拥有“陆君仪”名字一人相似的、透彻的黑色眼睛。杨舟云想到那孩子看上去那么年幼,冒名顶替的人选年纪也不会相差太大,眉宇相似,可这人悲伤时刻、眼中透出的感情却绝望许多。
常宁呢……?现在也被关押吗?她心性旺盛,什么情况下都会试图找找方法,但结果想必不会太好,一时间会不会……
如果当时我回头找她,现在她可能已经出了这个城市。之后反正会和统联接触,理所因当地为她父亲实施复仇、询问意见再告知她结果就好。她并非是体系中长大的成员,组织对她家也诸多亏欠,不去掺杂这些事情合情合理——如果我当时拉她一把,如果我拿了枪回头突袭,现在她就不会……
杨舟云摇了摇头,然而不甘与害怕累积,她发觉自己恼火了起来。
“……是她救了我回来。那还是个孩子!现在落在你们的人手里,她本来只是个‘外人’。”
“——你当年,”杨舟云止不住地想起她名字承载的事物,“背着父辈的承诺,在最隆重的典礼上宣誓,如今却乱了信任,坏了规矩,又离散家族。”
结果荒凉。
两方皆是。
陆君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审问的场合,反而比互为伴侣的时候更说多一些知心话。这幕长剧从头讽刺到了尾。
“我只是任务失败了。”她平静地说,“任务失败的后果是一样的。没必要再说下去了,总是无可奉告的,我干这一行这么久了没那么缺乏常识,跳过这个吧、我知道后面是什么。”
“我没有资格原谅你也没有资格处置你,我没有阿月也没有,你背叛的组织会审判你的命运。”
公式刻板的语气,短暂沉默过后,红城的头目变回了威严的国王。
——语句中不常出现的回避,却逃不掉间谍的耳朵。
“那么你也没必要试图拿我当过去的家人,”
陆君仪说,扯掉最后的纱布,她不配以伪造的家人身份接受组织的裁决。
“你试过了,看得出来你尽力了。”
杨舟云一时不答、看着她:
“有人拿你当家人。”
“那么我让她失望了。”
“那你去和她讲。”
这场审问中谨言甚微的人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我也很难想象有这么一天,”没有得到额外结果的人合上文档,红城的头子很少做这种事,紧皱的眉头表明她已经失掉了耐心,“阿月去处理之前的事情,包括我走前的石油和加工厂的后续敲定,我与你对话的这段空闲是她给我省下来的。我不知道昨天的主角今日锒铛入狱要怎么交代。”
“——你要给她一个交代。”
比谈到处决时更加凶狠的神色,陆君仪知道她面对的是杨舟云真正的怒火。
比起背叛她本人更加残酷的恶行,
——伤害了她现在唯一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