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提着油灯向古堡深处缓缓走去。
在她的面前是仿佛无穷尽的黑暗;而在她的身后,则是有月光倾斜而入的城堡大门的门洞。但即便是这出口的光源也随着她向里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远。
油灯的光亮有限,在这广阔的黑暗中仿若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此时她终于感到了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慌,一种人类最原始的本能的恐惧使她停步不前。
公主在寂静的甬道中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与光明的正中间犹豫不决。
她该去哪儿?黑暗中藏着什么?她为何会来这儿?
伊莱莎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周围的黑暗。她怯懦地闭上眼睛,任由恐惧支配了她的大脑。
公主浑身战栗着,黑暗此时仿佛化为了一种可以感知的触觉,将她包裹起来,等待着伤害她的时机。
我为何如此恐惧?我为何来到这里?为何我要继续前行?
公主在内心煎熬地反复询问自己,渐渐地镇定下来。
她想继续走下去,因为她感到,在这恐惧的背后,黑暗的尽头,有什么东西正等待着她。
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这空旷的甬道里回荡不息。公主睁开了双眼,强忍着恐怖感继续朝里走去。
她回忆着昨夜梦中的场景,沿着她父亲走过的路线前行。
进入大厅,路过手持长矛的盔甲,途经一盏接一盏的已经枯竭的的油灯。
经过几条简单的道路,来到墙角那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小门。进去,就是那座通向高塔房间的螺旋石梯。
伊莱莎是知道的,这就是通向高塔房间的楼梯——她的梦境曾如此暗示于她。
她的所有的疑问,都将由那个房间解答。
伊莱莎提着油灯,一步一步地缓缓地向上走去。
就像是命运指引着她必然地来到这里。
昨夜的梦又在她心中浮现。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以及如此精准的预言性让她几乎不得不怀疑那是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这里根本没有一点能证明那个梦的痕迹。甚至,这石阶上还附有一层灰尘,说明这里已经多年无人踏足了。
公主不得不相信,这座被奥瑞金所信仰着的高塔,是真的以一种魔力引导着她来到这里。
但现在觉悟已经来不及了,伊莱莎感到自己再想退回去已经晚了。况且她也并不是很想返回。
伊莱莎走着,发现自己的长发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之前用来绑住头发的缎带也已经不见踪影。想想或许是之前骑马时就掉了。
长发披散的公主,仅着单薄的衬裙,提着油灯在这荒废古堡的深处,走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螺旋的石梯上。
她狼狈而奇异地美丽着。
油灯昏黄的光线刚好能为她照亮脚下的石阶。而她的身前与背后都是幽深的黑暗。
在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是宝藏吗?是虚无吗?亦或是死亡吗?
为什么她现在已感受不到丝毫的恐惧了呢?
今夜还有其他人知道这里,这座废弃的高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现在,她的心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古怪的茫然感。
在这里,她不是白日被万民拥戴的上位公主,也不是受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她丢失了身份,丢失了躯壳,丢失了一切能够证明她是她的东西。
那么她是谁呢?
现在她仅仅是一个人,一只游荡的幽魂,一抹没有标记的意识,被困在这座遭人遗忘的古堡里走不出去,将连同这座古堡永远地,迷失在时间里。
伊莱莎是这样感觉到的,她因此升起一种恐慌与迷茫。虽然她的理智告诉她并非如此。
在这石梯的尽头,大约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同这古堡一般荒废的布满灰尘的空房间。
而她的“探险”毫无意义。所有她感受到的那样似是而非的命运的牵引不过是昨夜怪诞梦境所带来的短暂幻觉。这一切荒谬可笑的行动,只是出于她一时兴起的奇想,简直如同孩童的玩乐一般。
深夜骑着马跑来这样偏远的地方,实在不是与她公主身份相契合的举动,大约如同乡下姑娘与情人私奔一样疯狂。
这样想着,伊莱莎渐渐感到一种深切的颓然,一时对什么历险都失去了兴致。她感到,没有什么是非得知道不可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执拗不过是源自她心底无聊的幻想。
她想就此打住,折身而返。本来这个时候她应当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香甜。
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将担负起维持这个国家的重任。而一个国家的守护者身上决不能出现如此莽撞和轻率的品质。
对,她的未来已经被规划好。她要站在高处接受臣民的仰望,要接受那神圣而沉重的职责。
伊莱莎有些口渴。她感到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但仔细一想,那种模糊的念头就又消散了。
是什么呢?
一扇门出现在伊莱莎的视野里。
一扇很旧的木门,但不难看出它做工精良。
公主在那扇门前稍作停留,略一思索后,她抬手抵住门板。
轻轻一推,门开了。
吱呀,吱呀。
伊莱莎愣住了。
房间中央那个方方正正……在月光中闪烁着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一间空旷的石室,地砖与墙壁平整而光滑。一张巨大的窗户侧对着门口,彩色玻璃花窗没有完全合拢,轻盈的月辉透过那道不宽的缝隙倾洒而入,泄于地面仿若银霜。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的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椁,在月光的照耀下正微微泛光。
这里是人间吗?
后来,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抛弃了虚假的公主身份的伊莱莎重新回忆起这个夜晚,她终于知晓,那仿佛命运在冥冥中指引着她去寻找的——那掩藏在恐怖与黑暗之后的东西——
是一场旷世奇遇。
当然,此刻的公主殿下对此一无所知。
眼前的一切瞬间推翻了那些沮丧的想法。实际上,现在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公主提着油灯向房间正中央那具漂亮的棺椁走去。
她甚至没有想想那里面装了什么。从她迈开脚步到她来到棺椁跟前的时间太过短暂,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连升起什么古怪的念头都来不及。
然后她目睹了,令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
水晶的棺椁中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伊莱莎屏住了呼吸。
她很美。真的很美。
但伊莱莎从未见过如同她这样的人。
她的皮肤是均匀的褐色,光滑得如同一匹上好的丝绸。她的浓密的紫罗兰色的长发微微地卷曲着,有一些散落在她的身前,有一些被她压在背后。那张嘴唇的颜色是反而较淡的娇红。睫毛长而密集。
她浑身赤裸,未着寸缕,那窈窕的完美的少女的胴体在来人眼前展露无遗。
哐当一声,伊莱莎失手松开,油灯落到地上。
她心中毫无缘由地惊惶了一下,仿佛害怕棺中的尸体被这唐突的声音吵醒。
与此同时,棺中那位年轻的女孩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黑曜石般的眸子。
如同雕像在瞬间被神赋予了生命,女孩平静的面孔上流露出鲜活的笑意。
她并不言语,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棺椁前这位年轻冒失的闯入者。笑容如同戏谑。
油灯落在地上,摔得熄灭了。火焰的光芒刹时褪去,房间里仅余月辉照射。
公主弯了身子本来准备将那油灯拾起,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定在原地。
伊莱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入目是那个年轻女孩幽深的双眼。
那个女孩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她颊侧的紫罗兰的长发从胸前垂下,汇于双腿之间,遮挡住这具身体上最美好的部分。
她的容颜介于少女与成熟女性之间。
或者用一种更加确切的说法,她有一张少女的稚嫩的面庞,神情却高深莫测。
没有表情的时候,她就是世间最纯洁无暇的少女,是祭祀时温顺驯服的羔羊。尤其那微翘的撒娇般的唇吻,更使她显得孩子气。
然而此时她笑起来,她浅笑着,注视着伊莱莎。
伊莱莎恍惚中感到自己站在了母亲的身前。对方身上有一种女性长辈的气质。
“你是谁?”伊莱莎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了寻根究底的渴望。
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为何会在此处?
对方并不言语,依然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神情温柔,又如戏谑。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公主睁大眼睛,她注视着眼前古怪的陌生人,急切地追问。
对方沉默着摇了摇头,敛起笑容。
赤裸的女孩意味不明地仰望着伊莱莎,随后她倾过身拉起伊莱莎的右手,在那掌心处书写一种古老的文字。
她所书写的,是这片大陆上早已失传的文字,仅于这处偏远的极东之地仍有所保留。那是被称为“遥远的咒语”的传说中的文字。
这种文字伊莱莎曾在幼时学习过。
你是谁?
她写道。
伊莱莎的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伊莱莎有些疏涩地用古语回答她。
这个国家是指……
这次,未等对方写完,伊莱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她提前作出了回答。
奥瑞金,我的国家叫奥瑞金。
提起她的国家,伊莱莎感到十分骄傲。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伊莱莎有些忘乎所以了,她打量着两人相互触碰的手,对这种沟通方式感到一种雀跃着的新奇。
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对方写下这句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与她闪现的勾唇一笑。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奇怪的梦。我根据梦的指示来到这里。
本来伊莱莎还有些犹疑,但说到最后变得肯定起来。
对了……你…认识我的父亲吗?
伊莱莎想到那个梦,忍不住问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对方先是一愣,而后腼腆地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伊莱莎又问道,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我是魔女。被拘禁在这里。
魔女?你是魔女?你会伤害我吗?
伊莱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会。
自称魔女之人在公主的手心缓慢而仔细地写下这句话,随后抬起头望向她,眼底掩盖了某种热切。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那你因何而被拘禁于此?又是谁将你困在此处?
伊莱莎天真地发问。
拘禁我的人惧怕着我,以不光彩的手段将我封印。
魔女写出这句话时,似是回忆起了某些悲伤的往事,脸上流露出忧愁的神情。
你想出来吗?
伊莱莎还是有些警惕,她试探着问道。
魔女轻飘飘地看了伊莱莎一眼,那眼中情绪莫名。伊莱莎有些心虚。
那样的神情,仿佛看穿了她内心所想。女孩的目光中带上防卫的高傲和轻鄙。
自由,大约是的,它于我而言是等同于生命的东西,我无时无刻不渴求着它。
如你所见,失去自由的我,在这里只能陷入死亡般的长眠当中。
伊莱莎被她的叙述打动了,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鼓动着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自由是什么?
公主蹲下身,扶在水晶的棺椁上,等待着魔女的答案。
自由…是什么?
魔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问题。她微笑着,抬手撩开少女额前金色的发丝,仔细地端详起这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庞。
接着,她收回手,在少女的掌心中写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
少女坚持道。
即便你会失去某些东西?
某些东西…是指什么?
现在我们仍不能知晓。只有当你失去时,才会意识到。
那些东西重要吗?是不可割舍之物吗?
这点同样难以预料。
……
伊莱莎沉默了一会。
然后她决定继续追问。
失去的这些东西,是作为交换的报酬给你吗?
伊莱莎听说过,一个人若是想让魔女为他实现愿望,就要付出与之等价的报酬。即便他只是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不,自由是无法言说的东西。我只能让你自己去体会它。而那些东西,则是它将向你索取的代价。并非我。即便这样,你仍愿意吗?
我、我不知道。
少女动摇了。她很迷茫。
你呢?你怎样呢?少女又问道。
对此魔女没有回答,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可以帮助你吗?
此时伊莱莎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浮木。
刚才关于自由的对话结束得太过突然,她还心有余悸。
魔女依旧摇头,这次她没有微笑。
我可以每天过来陪伴你。伊莱莎执拗道。
魔女没有做出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公主悲哀地懂得了,自己的陪伴对魔女来说毫无意义。
怜悯与渴望交织着,伊莱莎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痛苦。
只有最纯粹的信仰才能将我从这枷锁中解放,我需要一名骑士来为我完成这件事情。
奥瑞金的子民都信仰着你。他们的信仰再纯粹不过了。
不,他们所信仰的是这座禁锢我的高塔。况且——那太少了。你知道吗,在包围着这封印之地的森林外面,是这个世界辽阔的其余部分。那里充满危险与奇遇,是一座广阔无垠的舞台,一切丑恶与善良都在那里时时刻刻上演着。
那里很大吗,比奥瑞金还大吗?
不久之后,伊莱莎就会知道她的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
魔女没有回答她,她望向窗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向往的神情。
花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伊莱莎顺着魔女的眼光望去,发现原来高塔的窗外爬满了蔷薇。
青翠的藤蔓缠绕在窗口,深浅粉红的蔷薇古怪地盛开着,仿佛永不会凋谢。晚风拂动着那些娇嫩的绯红花瓣,与其上的夜露。
月光更盛,透窗而入打在长发的魔女身上,如梦如幻。
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只有夜风徐徐浮动的声音。
伊莱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被蛊惑了。
她听见自己有些紧张地冲口而出:
“让我做你的骑士吧。”
魔女微笑着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是说真的!
伊莱莎因害羞与担忧,双颊泛起潮红。
害羞是因她内敛的高贵的天性,担忧则是因为她害怕魔女的拒绝。
你确定吗?确定自己不会感到后悔吗?
魔女在她的掌心写到,眉头微微皱起。
是的。
魔女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愉悦笑容。
她的双唇在伊莱莎面前第一次分开。
她快速地念了一句无声的咒语,地面放射出光芒,将二人的身形笼罩在内。
地面上浮现许多胡乱排列的线条,这些线条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图案。光线正是从这个图案中发出。
在这光芒里,伊莱莎与魔女面面相觑,开始进行结成契约的仪式。
魔女示意伊莱莎伸出手来。伊莱莎便把手递给她。
两人的手交握,魔女的嘴唇快速蠕动了几下,伊莱莎立刻感到两人之间多了一层联系。
魔女心中所想此时通过这层联系悉数传递给了她。
你的白色的衬裙代表纯洁。
你的金色的长发代表荣耀。
你的碧色的双眸代表高贵。
魔女松开右手,对着窗户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一阵强风吹来,簌簌地卷起一捧蔷薇花瓣。花瓣被风送入,最终落下,堆积于魔女的掌心。
魔女将这些花瓣从伊莱莎的头顶撒下。
你的绯红的唇瓣代表鲜血。
这些花瓣则代表了牺牲。
你谦逊,聪敏并且充满勇气。
你拥有高贵的血统,良好的礼仪与渊博的学识。
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善良,仁慈与怜悯。
你已具备了成为一名骑士的资格。唯一剩下的是你的忠心。
我将以吻代剑,为你授礼。然后,你必须向我宣誓你的忠诚。
我将以此剑于你的右肩轻拍,代表我对你效忠的认可。
魔女微微起身,将头埋入公主的颈侧,隔着衬裙的布料在她的右肩落下轻柔的一吻。
向我宣誓你的忠诚。
我该怎么做?
以你的命运起誓。
以我的命运起誓。
你将永远忠诚于我。
我将永远忠诚于你。
魔女用食指顶住公主的喉咙,然后下滑到她心脏的位置。
现在,它为我而跳动了。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魔女上前吻住伊莱莎,双手环抱住她的脖颈。
作为雇佣你的报酬,我将我的一切奉献给你。
盔甲,盾牌与武器在高塔与古堡连接处的石梯背面。
与你一同到来的马匹在走出这座古堡后将不再是普通的马匹。
魔女的右手覆上伊莱莎的小腹。
现在,我还将送你一件礼物。
魔女右手的食指在伊莱莎的小腹上快速地划动,经过的轨迹最终形成一朵蔷薇花样的奇异图案。
伊莱莎感到自己的小腹处产生了一阵短暂的灼烧感。
我将你的血潮取走了。
现在,一切都已为你准备好了。
你将为我而踏上征程,为我赢得名望与声誉。
你要让你所踏足的每一个地方的上空都回荡着你所效忠之人的名字。
你不可背叛我,不可转投他人的麾下。
而我的神魂亦将与你随行。
尔,听好,伊莱莎.文迪。
吾即是东方的魔女——高塔中的莉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