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伏寿有些不一样。
从王宫出来,独孤靖瑶就一直在想这事。过去伏寿还是储君的时候,独孤靖瑶还未有如此的想法,从昨日的登基大典到陛下私宴,独孤靖瑶有些心疼伏寿。不仅三国虎视眈眈楚都,就连楚都宫中也没有外人看来无恙。昨夜的伏寿是真的醉了,被自己扶上床榻还在喃喃,问她的江山好不好看。
话到末尾,伏寿在哭。“靖瑶,靖瑶,如果你不在,朕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她又哭又笑,“我的将军啊。”伏寿笑着唤道,捏独孤靖瑶的脸,又抚她额头。
独孤靖瑶不解,“阿伏,那么多人唤你作天子。我爹也在,我们不会让外人犯我大楚一分一毫。”
伏寿摇头,含泪睡着,紧紧抓着独孤靖瑶的衣襟。看着伏寿终于睡下,独孤靖瑶伸手擦去她脸颊的泪。她也许久未看到伏寿哭,过去先帝对伏寿严厉,让她背孔孟之道,背错一字,戒尺一下,伏寿没哭。她最爱的良驹摔她下马,先帝不顾伏寿阻拦要良驹身首异处,伏寿没哭。终是有些不一样的,独孤靖瑶的指尖轻轻擦过伏寿的眉眼。
到了将军府,独孤靖瑶特意骑马绕了一圈,偷偷从后门进去。昨夜私宴上的事,少不了一顿戒尺,独孤靖瑶觉得能躲一时是一时。轻扣上木门,独孤靖瑶心里还在窃喜无人发现,一转身被坐在木轮车上的人吓了一跳,独孤止笑着朝她挥手。
“哥哥。”独孤靖瑶环顾四周,看到只有独孤止在等她,心里的大石落下,开开心心走向独孤止。“你怎知道我从后门回来?”在独孤止面前,她又变成乖巧少女,走到独孤止身后,握住木轮车的把手。独孤止从小身体抱恙,如今在府中都用木轮车代步。
这木轮车还是晋山公的世子江淮之做的,晋山公当年是第一个顺了楚王的前朝近臣。其子江淮之虽为世子,却无心仕途,风月巷里做起买卖,唤做“春风楼”,打着读书人的名号做皮肉生意。独孤靖瑶没去过,也不知道自己哥哥独孤止怎么会和一个登徒子交好,做了春风楼的常客。江淮之这人,独孤靖瑶倒是见过,有时他也常来府里,嘴上没正经,不离风月之事。独孤靖瑶知道的坊间轶事多是听江淮之说的,她有时也挑着转述伏寿,逗她笑。
独孤止抬手指了指天,“昨夜睡不着出来赏月,不知不觉天便亮了。”他回过头,“你到前面来,我有话和你讲。”
独孤靖瑶别了下嘴,乖巧走到独孤止面前,低着头,心里别扭。虽说逃过了独孤烈,终是被独孤止逮了个正着。
“你知你昨夜错在哪里?”
独孤靖瑶看着鞋尖,昨夜的事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听到独孤止的语气,她也不想辩驳。一来会被娘亲责罚不顾兄长身体,二来,独孤靖瑶也想听。
独孤止看出她的心思。“按常理,你无错。”
独孤靖瑶错愕抬头,不知道独孤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与陛下交好,是陛下为储君的时候,现在她是陛下,很多事你要忌讳。你知父亲为何宁愿常年镇守边关都不愿回楚都?”
“护我大楚河山。”独孤靖瑶对天抱拳。
独孤止低头浅笑,“算是其一,还有呢?”
独孤靖瑶想不到其他,为人臣子,不就是求大楚无人敢犯。但她也懂独孤止的言下之意,虽说平日里爱舞刀弄枪,圣贤书独孤靖瑶也没落下。“哥哥的意思是陛下是陛下,我是我?”
独孤止点了点头,“赤焰铁骑往后是陛下亲卫,常在宫中往来,在天子身边带刀难免给别人落下话柄。为兄无用,做不了公子止。靖瑶你也知道,陛下这个册封本就是给你的,近臣易遭人妒。世人无知,做得好你是忠良,做不好,可是要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哥哥要靖瑶怎么做?”
独孤止叹了口气,“为兄只想你周全,独孤家无恙。”
“阿伏不会为难独孤家。”
“称陛下。”独孤止提醒,“她现在是陛下,帝王名讳不是我们寻常家能唤的。”他说了和独孤烈当年一样的话。
独孤靖瑶没有回声,就算伏寿现在是帝王,也是她的阿伏。娘亲说过哥哥聪慧,些许是身体常年抱恙,参透的东西也超出寻常年纪。但是阿伏,她想起昨夜的伏寿。
“给你。”独孤止拿出昨晚领到的黄金面甲,黄门侍郎能这么快就拿出这个东西,想必也是陛下事先交代过的。“靖瑶,我们和帝王家不一样。”他在说昨晚私宴上帝王家闹出的笑话,“父亲娘亲,与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是无错,别人可不觉得。”独孤止握着木轮车车轮退后一步,双脚踏地站起来。一夜未睡,他的脸色并不好,连简单站立都不禁一阵咳嗽。
独孤靖瑶心里乱的很,扶住独孤止,才发觉他双手冰凉。
“靖瑶,你明年及笄,也该寻个如意郎君。”独孤止不仅感叹,“不知哪个王孙世子敢娶一个喜好舞刀弄枪的小娘子。”他笑道,刮独孤靖瑶的鼻子。
独孤靖瑶白了他一眼,“不嫁不嫁。”她听得出哥哥的玩笑话,“我要看哥哥娶妻生子,做真正的公子止。”
“我才不做公子止,尽是闹心事。”他泛泛而笑,又是一阵咳嗽,连忙用手帕按在嘴边。铁锈之味惊扰了味觉,独孤止怕独孤靖瑶看到,迟迟不敢放下白绢。独孤止强忍着咳意,“你知道为兄志向如何?”他轻巧问道。
“山河百川,亲临其中。”独孤靖瑶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那你少给我整闹心之事。万一他日我两腿一蹬,也是被你气死的。”独孤止不动声色擦掉嘴角血渍,敲了独孤靖瑶脑袋。
独孤靖瑶抱着头,鼓起腮帮。“我就不气?”她吐了吐舌头,“世人皆传公子止流连春风楼,校场将士看我眼神都不对!前一夜还搂着哪个姑娘,隔日清晨又在校场,年少气盛,惊为天人!”她做了个鬼脸。
独孤止笑而不语,又拍独孤靖瑶脑袋。“公子阿止,举世无双。”他也揶揄这名号,“靖瑶,今日还要去校场吗?”独孤止想起此事。
“去的。”独孤靖瑶扶独孤止坐回木轮车,“哥哥放心,我不会在父亲面前嘴硬。”她嘟囔道。
“知道就好。”
在家中,独孤靖瑶未见到独孤烈,猜想应该先她一步去了校场。回到房中,看着独孤烈差人送来的戎服,令牌,独孤靖瑶突然静下来,她在想独孤止早些时候说的话。新衣裳和阿伏给的“赤焰铁骑”同色,铠甲的颜色稍有些暗,更显得内袄颜色鲜艳。侍女敲门进来说要,服侍独孤靖瑶更衣,独孤靖瑶这才回过神。更衣完毕,独孤靖瑶拿了佩剑出门,管家已在门口牵了马。
校场士兵正在操练,独孤靖瑶老远看到独孤烈,没想过逃,下马走到身边作揖。她想戒尺军杖,该来始终躲不掉。出乎意料的是独孤烈压根没提昨晚的事,让独孤靖瑶跟自己进了帷幔。问了独孤靖瑶几个问题,皆是兵家之道。独孤靖瑶一一作答,谋略,兵法,还有大楚边界何处。独孤烈甚是满意,他又要领兵出征,这次是胡人。
“父亲。”独孤靖瑶想提昨晚的事,她想好说辞,无非认错。
独孤烈却摆手,“我要说的止儿想必和你都说过了。”说完,让独孤靖瑶出去,让她去王宫复命。早上黄门便来过校场,独孤烈本想让下士去将军府,黄门拦下了,陛下有命,独孤靖瑶何时进宫都可。
赤焰铁骑皆是红衣卫,稚气未脱,都是舞象少年郎。独孤靖瑶心里有惑,不知伏寿何时让卫尉集结的这样一群新兵。伏寿赏了楚都西南角一处宅邸给红衣卫,做操练,下榻之所。还有一人,算是旧识,独孤烈的副将荣铎做了红衣卫教头。四下无人之时,荣铎拿了一封信给独孤靖瑶,将军亲笔。
独孤靖瑶拆开看,信中独孤烈让独孤靖瑶在宫中谨言慎行,他安排荣铎进宫,便是安插心腹给独孤靖瑶。荣铎虽是武将,心思却不输谋士。读完信,独孤靖瑶鼻尖泛酸,对荣铎作揖。荣铎是独孤家臣,独孤烈心腹,独孤烈给了她,也是担心她在宫中安危。为人子女,还要父为其担忧,独孤靖瑶知道自己还需更加用功。
荣铎不敢当,“将军吩咐,公子无需如此。”当日独孤烈让荣铎做公子止亲信,还是昨天公子止册封之前,这舞象红衣卫也是他亲自在各个郡县寻的。接下这份差事时,独孤烈已经告知公子止即是独孤靖瑶。这小小女郎,荣铎算是看着长大,若不是女子之身受困,想必也是沙场名将一名。
“公子。”荣铎指着一群新兵,“今日要做甚?”他在试探,试独孤靖瑶是否将才。
独孤靖瑶目光如炬,望着满满舞象红衣郎。“作势!我的兵,不仅要英勇无比,也要以势夺人!”
见到伏寿,已过酉时。
正是初春之际,夜里还是有些寒。独孤靖瑶刚操练完新兵,传话的小黄门说陛下有请。独孤靖瑶到了伏寿寝宫,伏寿未抬头,伏案阅奏章。她跪下作揖,伏寿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句,便宣寝宫内的小黄门都出去。
看没有外人,独孤靖瑶脸上没了操练时的冷冽,笑嘻嘻踱到伏寿身边,凑过脑袋,想让伏寿理她。
伏寿拿了本奏章砸她,力道不重。
独孤靖瑶护着脑袋,“很疼。”她龇牙咧嘴,装的像模像样。
“别装了,奏章砸不死人。”伏寿笑道,收了手边的奏折,看向独孤靖瑶。“红衣卫如何?”
独孤靖瑶收敛模样,双手抚颊,靠在桌上。“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真正成兵。”她转过头,“阿伏,你什么时候找的这些人?”独孤靖瑶想起刚见到红衣卫时自己的疑惑。
“先帝临终前嘱托独孤将军寻的。”伏寿说的漫不经心。
“我爹?”独孤靖瑶想到了,“先帝要让你换掉宫中所有侍卫旧臣。”今日来宣她的小黄门也是副新面孔。
伏寿点头,示意独孤靖瑶不可多言。
独孤靖瑶自然明白,脸上换了一副谄媚模样。“阿伏,阿伏,你饿不饿?”
伏寿不知她想干嘛,蹙眉望她。
“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独孤靖瑶挠了挠头,向伏寿讨食。
“有点出息!你是个将军!”伏寿喝她,强忍笑意。
独孤靖瑶咬住下唇,出息?眼波转动,“那……陛下,陛下,你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