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最上层,是一段奇怪的景象。
十几二十层楼的高塔,高大华美的书桌、镜子、国王床,统统落了一层薄灰。那是她的房间,却在窗户旁束手束脚地站着,因为那些都不属于她。绵延的森林吞没余晖,远处的骑士因为好奇而驻足,抬头观望。
那是高塔真正的主人之一,举手抬足都透露出坦荡高贵。
“……你要来吗?”
她的马结实而温顺,她的眼睛诚挚而柔情。
然而她口中是别人的名字,
所以自己发不出声。
于是那人的问话重复了好几次、逐渐失落,最终继续前行,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醒来的时候是医院的天花板,再过不久是红城住宅的地下室。仓促的转移,恍恍惚惚的视线,陆君仪并不清楚自己身体情况究竟如何,意志动摇的受囚者,无异于宣告自身受伤的猎物。
……似乎还穿着病房的衣服。
看着杨舟云离开后,陆君仪终于露出疲惫的神奇,稍微缓过神来检视了一下自己。
地下室的灯光微弱,她不确定自那以后过了多久。没有进食的记忆,再加之手背上的针眼数目,多少可以推断、杨舟云之前说的“昨日宴会主角”是有效的时间信息。
守护身份的信息是印刻在脑海里的习惯,缄口不言似乎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怀疑,她确信杨舟云没有看出自己的虚弱。反倒是她自身,尽管是一派的压迫作风,却因为长久的案前工作而不习惯掩饰行动不便,形势的突然复杂也让她明显焦躁起来。
尽管这个情况下、杨舟云责备自己是完全应当的,陆君仪还是感到她精神上也露出了虚弱。
这不是一步好举动。
望着铁栏杆外的地面,陆君仪麻木地分析着。
……无视和宣判才是一个强大的当家人该有的反应。尽管共情是种隐形拉拢的手法,遇到困难的时候人们却不希望看见领导人有情绪牵绊。
不过杨舟云向来也不大在乎这些事情,人情的影响。
她闭上眼睛,清晰急促的脚步声让太阳穴隐隐作痛。
俩姐妹都是……以不同的方式。
她看上去好冷。
这是下到地下室之后,杨慕月看见陆君仪的第一反应。
对方撇过眼神没有看她,既不对抗也不回应。散落的长发落在肩头,是从未为人见过的随意与落魄,然而环抱双手的坐姿仍然优雅,被囚禁行动的人明明白白表现出自己别无选择。
陆君仪一动不动,杨慕月便像在她卧室外等待的时候一样,也静止站在门口。
“……你想杀了我们,是这样吗?”
“是的。”陆君仪看着她,与上一次对话持平地回答,“我失败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我们?”她回答得冷冷冰冰,杨慕月皱起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不是问题的解决方法。”
她是这个样子,姐也是这个样子。平时没日没夜的谈判谈判一下子都抛之脑后,这个时候却觉得一颗子弹能把事情带到结束?
“你们劝我黄志隆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有谁死掉从来都只是麻烦的开始。”
有些麻烦值得。以血还血,伤害家人的人必须付出代价,但那份血腥仍然会蔓延罪恶。
只是那代价她愿意承受,也满不在乎。
但这回不一样,不是吗?
她盯着陆君仪的眼睛,不相信这背叛的举动对方来说无足轻重。
“……如果你是缺什么,红城难道不能想办法?”
“看不出来吗,现在我们已经是敌人,”我不能背离他正如你们不愿背离我,立场已经分明,杨舟云就看的清楚得多,而这人为何总要……话说到不见棺材不落泪,“黄志隆的手下也并没有开枪。是我做的。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这样,是我开的枪。”
“你上月伤了他,昨天枪击我,但几年来也救过组里大几百的人命,你要算吗?怎么算?”杨慕月说,“况且你下了死手吗?抵着身体,无人注意,卧底刺杀的人这种情况下都能错开致命器官?”
并非情感上的盲区,身为战斗冲锋的人本身就很难想到这种可能。近距离的灼伤会十分显眼,没有留下痕迹说明必定会做充足的准备,这一切之后、作为黑帮的重要骨干、在现场射偏?
“而且昨天……你躲开了开枪的姐。既然都不想活了,注意到她再退开,比下压食指对我扣动扳机容易那么多吗?”
你靠在我身上手在发抖,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没有陆君仪想象中的激愤,在这血腥的话题上杨慕月甚至超越往常的淡然,一如既往地平和舒展,像对待什么珍贵事物一样语气温情脉脉,明明她才是那个叫人心化掉的人。
“没有人这么杀人。”
没有接收到被攻击的信号吗,这个敏锐得像豹子的人才会毫无反应。陆君仪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感到疑惑还是羞愧,亦或者是庆幸——冲突扭打起来的话结果一定不会如现在这样可控。
然而结果不能印证程序。
“没有完全背叛你们就是我的不忠诚,”陆君仪坐在椅子上直视她,“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我自己的失败对我是种不愿意开口的折磨,这份失败不代表妥协,更不代表和我的敌人统一立场。”
“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你我的立场?这是谁划的线?你不加入我们,难道离开他们也不行吗?”
“——你一定要,”杨慕月迎上前走近,“做这件折磨你的任务吗?”
“这不重要,都结束了。”
以巧言闻名的红城骨干步步收紧,杨慕月一步未动,却感觉对方的意识慢慢退到了墙边。
你还是不愿和我说是吗?
我情愿你只是不愿和我说,也不要发现是这样、原来你一个人也不相信。
“……这牢房根本困不住你啊,”
组织中最出色的潜行人员,安排在红城地下室的原因只是人员密集方便监视而已,而她却试也没试一下逃离。
杨慕月头靠着栏杆,到最后只变成自言自语,
“只是你打定了主意,要结束在这场宴席之后而已……”
她想到耳边那句低语,那本来就是遗言吗?
主角并不是我。
但还是谢谢。
“……实际上,你生日又是哪一天呢?”
杨慕月整个人挡在视线之前,陆君仪觉得药效似乎卷土重来,头开始嗡嗡地疼。
“你为什么就不能、”她感到困惑又伤心,为何这个人要特意下来,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不能当做我没存在过呢?他们不会提起我的名字,你们今天之后也不会,你,只有你,为什么不能明白我的身份从头到尾只是为了一项任务呢?”
“妆容不是我的,口音不是我的,外貌是有幸符合条件的巧合,说的话,接触的人,站姿、体态、战斗和头脑能力都是严丝合缝的排练。”
“我没有喜好,没有特点,也没有性格。”
剧本里的一行台词。
存在于给你们看到的这幕场景里面,表演过去了就不复存在。
“你喜欢饼干。”
长长的沉默之后,杨慕月突然说。
“你会皱一下眉。我一直不确定那是喜欢还是讨厌。但是你对不喜欢的东西似乎确实没有表情——三月份的时候他们宴会做了一桌梅子糕点,漂亮,但是难吃的要死。”
我尝过以后下意识地在你吃的时候看着你,你什么反应也没有。
所以我后来,好像慢慢搞明白了。
“衣服也许不是你挑的,但是你有喜欢的几件,你喜欢那种布料硬的种类;你喜欢房间右边窗户外面的树,大概因为鸟每年春天会飞回来筑巢,屋子里有雏鸟叫声的时候引你笑比往常容易一点。”
“你喝酒的时候很谨慎,你记东西很快。”
“你喜欢我和姐都在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吸引注意放松地坐在一边;你喜欢姐那次戴那顶圆礼帽,那是爸爸的、风格太过于男士,因为太大了在她身上有点搞笑;你大概不喜欢研究耳环吊坠,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固定的选法,隔两个礼拜的礼拜六看到的总是一样的。”
“你喜欢开车,喜欢车,喜欢摩托车,你喜欢我的摩托车,你不讨厌我偶尔抱一下你,”
你大概也……不讨厌我。
经历了漫长的推理和等待,杨慕月才有信心此时站在这个地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陆君仪大胆地做出挽回。
“我觉得你愿意是我们的人,大家也觉得,包括那个样子、表达别扭的姐,觉得你就是我们的人。我们必须处置你,会审判你。这我或许毫无控制,但那一切统统都在后面——在你告诉我你这么想的后面”
“你想怎么做,我们再想想怎么做、和那些实施的可行性。”
这个人直率的额眼睛让一切都听起来那么容易,于是直视她这件事变得最为艰难
陆君仪想起昨夜那次孤独的梦,此时却多么希望那事实就是那样。
她只希望她毫不在意。
她越热切,自己就亏欠她越多。名头是假的财富是假的,甚至于自己的一颗心,也没办法掏出来给她看上一眼。
不是父亲的仇恨就不必有这些隔阂,然而若没有父亲的仇恨,双方就本应毫无瓜葛。父亲定义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所有的准则在心里本应该无可动摇,红城夺过属于唐家的东西,亲生女儿再叫他们夺去——
她想象到男人那张极度失望厌恶的脸,和儿时印象中依稀模糊的期许笑意。
父亲只是累了。我帮他分担一些,事情才会好起来。而不是背地里再捅一刀。
她想到上一次通话时父亲的声音,只有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两个立场间的徘徊了。她在守护她自己的家人,于是感到心中坚实起来,却只能背过去藏住脸。
“我不能……”
被关押的人说。
“我有,一直想要实现的东西,如果我在这里放弃,那么我之后死去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安心。
我在等一个人,我想要他信任我,我想要尽力去、保护支持他。”
“——从没有想过别的选择。”
柔弱却坚定,刀剑猩红与书香隐匿在她身上都毫无违和。从第一次见面起就看着很远的东西,从没想过要回来。
语音低沉,杨慕月驻足良久。随后背过去的陆君仪听见脚步走远,渐渐消失在楼道。没有阳光的楼道中白天与黑夜无法辨别,于是门合上的声音之后、陆君仪的世界重回梦魇。
一份责任也无法负担,懦弱的自己一直一直让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