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侍卫进来说伏寿今日让红衣卫一千人头落地的时候,阳安正在与曹满见面。她猜不透伏寿这是要做何事,心里却暗自叫好。如今楚都上下哗然,伏寿自然失去不少民心,闹市中已有人叫她昏君,视人命如草芥。这是阳安愿意看到的结果,不久逼宫也能顺理成章。天时地利人和,阳安都要占尽。
阳安压下心中窃喜,“听闻前几日丞相家的公子在街上撞见独孤家的世子,两人似乎有些磕碰。”
“小儿年幼,有些冒失。”曹满笑道,抬首望着太后,脸上神色淡淡。
太后心中嗤笑,脸上自然是另一幅面孔,她要把话题引向独孤家。
如今楚都曹满与独孤烈各有千秋,奈何独孤烈常年驻守边关,这满朝的臣子还属曹满更有势力。加上当年独孤烈是伏完建国功臣,忠于楚甚过忠于汉室,阳安想借曹满的势力削弱独孤家在朝中威望。世人皆知曹满贪得无厌,培养一位奸臣要比培养一个忠良要好拿捏的多。
“公子止已经十四了。”她估摸算了算,“比年龄还比丞相公子长了四岁,这位小将军没有看着丞相府也就算了,听说还口出狂言。看来……”阳安眉头微皱,“独孤家的家风,不过如此。”
“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嘛,自是血气方刚。”曹满笑着回话,态度恭敬。
阳安心里暗自斟酌着曹满的话,脸上稍微有些惊讶。“丞相是惜才之人。”她随即展露笑颜。她尚猜不透曹满心里在捉摸什么,此时也只能试探。她要曹满的兵,如今也只能事事顺着自己的臣子。
曹满淡淡一笑,缓缓抬眼。
那双眼睛有风霜历练过的痕迹,锐利如鹰,虽波澜不惊,阳安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两人似乎都在等,等对方先开口提不久之后这皇宫里风云变幻之事。
相比之下,曹满更加安闲自若。
“独孤家乃忠良之将,独孤将军更加常年驻守边关,护我大楚安稳。这独孤小将军嘛,虽桀骜,却也不是有二心之人。”
阳安一惊,曹满的话无疑是自断后路。她不信曹满不了解当日街市上发生的事,他说独孤止没有二心,岂不是指丞相小儿口出狂言。灭三族的罪曹满都敢揽,阳安想不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丞相所言极是,公子止久病缠身,若不是天子网开一面赏了将军一职,我想楚都也无人知独孤家公子止。”阳安这话即是顺了曹满的话,言语中也不动声色暗示孤独止命不久矣,独孤烈后继无人。“还有一女独孤靖瑶,终是女儿家。”她叹了口气,暗指如今大楚女帝在位。
“太后的意思是世间女郎不够资历为大楚所用?”
曹满这句话正中阳安下怀,“自古男子征战沙场,女子家中以女红为重。丞相觉得呢?”
“我大楚如今就是女帝。”
“那丞相觉得先帝做法对么?”阳安捏了一把汗,话已出口已经没有余地。
曹满大笑一声,“我想知道事成之后,太后能给我什么?”
“除了皇位,哀家自会厚待丞相。”
“臣只忠于大楚,皇位何人,臣并不在意。”
阳安不觉蹙起眉头,她要恢复的是汉室,按照曹满的话,就算杨戈的兵到了楚都,举得也不会是汉室的旗。“想必朗儿并未与丞相说明白。”
曹满从榻上起身,“太后,如今你我所在之地可是大楚天下。”
“四国曾经也是我大汉天下!”阳安言语中有了几分威逼的味道,她握着手掌不让自己失态,有没有成功,她自己不得而知。
“太后心意已决?”
“难道丞相还有二心?”
曹满来到庭中,跪下与阳安作揖。“杨戈的兵今日已于大皇子会和。”他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阳安都有些措手不及。“识时务者为俊杰。”曹满看穿阳安心思。
“你是楚国丞相,往后必定也是我大汉的丞相。之后,还希望丞相能多多辅佐朗儿。”
“臣忠于陛下。”曹满行扣头跪拜之礼。
曹满离开,阳安独自站在寝宫中,望着窗外几棵桃树。她还为公主时,寝宫外就有桃树。如今的宫殿与当时的公主府想象,庭院中几棵桃树盈盈而立。她的确对不起伏寿,虽也是己出,一切都只怪伏完。那日与伏朗交谈中,流露出要杀伏寿的想法,真到了那日,阳安知道自己做不到。
——
独孤靖瑶心里并不好受,她亲临法场,见一千红衣卫人头落地时,脸上虽神色自若,内心却不忍。她亲自宣的诏书,捏着那一帛黄布,独孤靖瑶眼神所及皆是死水。少年心性,不是弑杀之人,见将士血染法场,心中五味是慈悲作祟。她虽然不知伏寿为何要这么做,心中只能咬定伏寿没错。
何时到的宫门,独孤靖瑶都忘了。骑在马上,独孤靖瑶勒紧纤绳,思绪万千。快进宫门时,一辆马车挡住她的去路,独孤靖瑶抬头,挡她去路马车又插着丞相府的棋,帷幔却不像街市那辆用的明黄。
这次是曹满本人。与上次一样,独孤靖瑶没有让。两行队伍,堵在宫门口,守门的侍卫不敢上前。独孤靖瑶本来以为曹满这次会不依不饶,是她想多了,只见丞相府的车夫把车赶到一边,给她让了路。独孤靖瑶没有推让,对马车作揖,摇了缰绳,行入宫门。
踏至伏寿寝宫,独孤靖瑶刚步入门庭,身后黄门已帮她扣上门扉。她愣了一下,转身望了眼身后,回眼又望向寝宫中的帝王榻,伏寿不在。
“靖瑶。”
独孤靖瑶听到伏寿喊她,声音是从侧厅传来。她疑惑地走过去,伏寿一席宽袖褙子,正端坐在矮桌前,妆容淡淡,目光如水。方桌上摆着几样小菜,都是寻常人家的菜色。独孤靖瑶举手齐眉,俯首叩拜。
伏寿知她心事,抬手让她过来。独孤靖瑶走到伏寿身边坐下,两人相视而坐。
“今日留在寝宫?”伏寿已经得到消息,城外大军明日逼宫,今夜她想留独孤靖瑶,换掉天子常服也是如此。独孤靖瑶来之前。“你不是说从未见过我穿平常布衣?”伏寿眉眼带笑,上前握住独孤靖瑶的手。年幼习武的缘故,独孤靖瑶的手掌已经被剑柄磨得生了茧。伏寿摩挲这独孤靖瑶的手心,抬眼含笑。
“阿伏。”独孤靖瑶闪着眼睛,抿紧唇角。“你不担心吗?”她真切询问。
“担心?”伏寿抬眉,神色自若,只一下,一时恍惚,心头一阵酸楚,望着独孤靖瑶却又舒展眉宇。“有一点。”她在独孤靖瑶前面不需要佯装,叹息之间,“今夜留寝吧。”伏寿帮独孤靖瑶决定。
独孤靖瑶点头,踏入宫门时,她就已经决定今夜不离伏寿半步。侧头望着方桌,不远处的玉壶旁立了两个杯盏。“阿伏今日要饮酒?”她笑道。
伏寿颔首微点,“听闻江淮之的春风楼有酒名春风酿,开盖提酒,酒香十里。早些时候我命满罖派人去取了一些,为今夜助助兴。”说着,伏寿提袖拿起玉壶,往杯盏中斟满。
独孤靖瑶笑了,“不知道你在宫中还会饮酒。”她端起酒杯,放到眼前,在等伏寿。“还是猜不透阿伏。”独孤靖瑶感叹。
伏寿并未答话,也端起酒杯。两人相视而笑,碰了酒杯,都仰头饮尽。
“听哥哥说春风楼的酒容易醉,百花酿迷人眼,以为好喝,贪了几杯,已经不知不觉被酒弄醉。”独孤靖瑶放下杯盏,拂袖擦去嘴边酒渍。
“独孤止也说那日你差点想要提剑伤他。”
独孤靖瑶没想到哥哥已经把那夜的事告知伏寿,她转念一想。“哥哥还与你说了什么?”她知道独孤止的性格,能与伏寿提及此事,必然与伏寿有东西交换。
伏寿笑了,“你未免高看我了,怎么说独孤止也是天子伴读。”
独孤靖瑶不信,抬起下巴,嘴角轻佻。
伏寿看她的样子,也无心隐瞒。“今早满罖出宫的时候带了独孤止的信。”她幽幽道,继续提起酒壶,在独孤靖瑶面前摇了摇。
“哥哥答应了你什么?”独孤靖瑶笑着问,相比独孤止要伏寿做的事,她更在意这个。
“明日再告诉你。”伏寿回她。“靖瑶,你以后最想做什么?”
伏寿的突然提问让独孤靖瑶怔了一下,“还是想做你的大将军。”
伏寿微微一笑,“我是问你想做什么,除了为我。”
独孤靖瑶默然,除了为伏寿,她从未想过。独孤止的最想做的事是游历山河百川,父亲娘亲最想做的是她与独孤止安然于世。独孤靖瑶抬起眼,望着伏寿。“我不知道,除了为你,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做。”
伏寿温柔一笑,“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
“定天下。”独孤靖瑶当然记得。
伏寿摇头,“不是。”她目光切切,落在独孤靖瑶身上。“想你一生无恙。”
“哥哥也这么说过。”独孤靖瑶叹了口气,她已经猜到独孤止与伏寿提出的条件。他们二人除了自己,偌大楚都,想必没有别的条件了。
伏寿默默应了一声,“靖瑶,过了今夜,我赏你一个愿望。”她缓缓道,“给你日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