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止已经醒了,身体因为平乱时大动干戈加上旧疾复发还是有些虚。床榻前,除了秦英,他还见到南枯月漓。
“靖瑶呢?”独孤止艰难地爬起来,幅度太大,免不得一阵咳嗽。他望见秦英脸上的欲言又止,撇头看向南枯月漓,对方脸上的神情,独孤止心里已经明白独孤靖瑶的情况不容乐观。“侍医怎么说?”独孤止抓住秦怡手臂,急切问道。
秦英不忍,双目含泪,别过头去。
独孤止不敢妄自断言,“靖瑶呢?”这次,他问南枯月漓。
南枯月漓抬了抬眼,“还没醒。”她讪讪地说,“侍医说看造化。”
独孤止听见此话,慌忙下床,被秦英阻止。“你们都在这儿,难道不管靖瑶安危!”他瞥着屋内众人。
“陛下在靖瑶屋内。”秦英叹息一声,自己夫君为楚国罢了,如今自己两个孩子为了楚王,一个身体本就虚弱也就算了,另一个如今身负六箭至今未醒。秦英不懂,她要的家,不求夫复何求,只求儿女安康,有何为难。
独孤止冷静下来,“我昏迷多久?”
“七日。”南枯月漓回答。
“止儿,你好好休息,等陛下回去我再领你去靖瑶房中。”秦英平复情绪,替独孤止掖好被角。
独孤止望了眼南枯月漓,又转头看向秦英。“娘亲,我昏迷几日,劳烦您操心。”他气若游丝,“您先去休憩,我与南枯少家主有话说。”
秦英刚想责备,看独孤止眼神坚定,她把话又咽了回去。起身嘱托了几句,由侍女陪着走出独孤止房间。
南枯月漓见独孤止支走秦英,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南枯月漓走到屋内桌边,安然坐下,掀开桌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她泛起嘴角,倏然笑起。“病榻之身,还要学人上场杀敌。楚王说的没错,你独孤家都是忠良。”
独孤止拖着病体也来到桌前,与南枯月漓相视而坐。“少家主夸奖了。”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刚才下床的行动已耗尽一些气力。
“你想问楚都如何,还是曹满如何?”南枯月漓呷了一口手中的茶,还不如她南枯家次茶。
独孤止谦虚一笑,“我能活着醒来想必楚都无恙,曹满也并未食言。”
太后逼宫之前,独孤止有二事最为担心,都是伏寿的援军,曹满与靖州南枯家。相比之下,曹满隐患最大。靖州南枯家是父亲请来的兵,独孤烈在密信提及自己和南枯月漓的婚事,世家之间,一个“信”字固若金汤。而曹满,奸佞之人,先顺太后,又私下进谏忠于大楚,独孤止不得不防。
“太后与二位皇子呢?”
南枯月漓抬了下眼,“造反隔日,除了楚王,三族皆诛。”她笑了一下,楚王这样处置血肉至亲,在南枯月漓意料之外。“曹满见完楚王,亲自带的旨。”
独孤止一愣,“不是在早朝上?”
南枯月漓摇头,放下手中茶盏。“听说那日早朝曹满有当着百官提及,被伏寿略过去了。不知为何,他在我之后见完楚王,就拿到圣旨。”这中间或许发生了什么,南枯月漓无意知晓。
这点,独孤止与南枯月漓有一样的想法,二人见面后肯定有事发生,其中必有蹊跷。不然斩血亲,诛三族,不在伏寿的性格。
但独孤止转念一想,自己与伏寿也没有多了解,首先春风楼就出乎他的意料。伏寿让他替独孤靖瑶出战时,独孤止看见黄金面甲,不由感叹伏寿的深思远谋,城府极深。如果自己不是靖瑶胞兄,想必伏寿也不会在春风楼与自己见面,揭开春风楼是楚王暗哨的事情。也是那对黄金面甲让独孤止明白,伏寿当日在登基私宴上所为不是出自性情,她是做戏,给太后看,也给那日私宴上的所有人看。
这样一个楚王,在这纷纷乱世,必有作为。
“你答应我的事……”南枯月漓话锋一转,嘴角泛笑。救驾楚王,南枯月漓不仅仅为了南枯家的声望,还有一件,是她的心事。自南枯家立世家以来,南枯家从来不嫁不爱之人,何况还是个病恹恹的世子。为了南枯家的声望,南枯月漓不想自己做反悔之人。
独孤止心领神会,他与南枯月漓在春风楼见面之时,她提及二人婚事,也直白说明她日后不会嫁给不爱之人,但这悔婚一事,她希望自己做。“少家主放心,我独孤止允诺的事,绝不出尔反尔。何况,我知我身体,堂堂南枯家主嫁予我也是委屈了。”独孤止双手齐眉,以礼相待。
南枯月漓站起来,“那最好不过,要不是这楚都的事,我想独孤将军也不会记起你我婚约一事。”
“是为父唐突了。”
南枯月漓眯起眼睛,“好了,我与你要说的只有这些。明日,我也该启程回靖州。”她拍了拍手,刚要出门,被独孤止叫住。“何事?”
“谢谢你救了靖瑶。”独孤止想起楚宫内,南枯月漓家臣救下独孤靖瑶一事。
“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南枯月漓也是不会食言之人。”南枯月漓侧身睨着独孤止,“你和楚王真有趣,为独孤靖瑶算好一切,却算不过变数二字。”她慢慢悠悠拖长音。
独孤止不置可否,只能叹气,人算不过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感叹。堂堂独孤世子一腔为国抱负,奈何上天给了他一副病恹恹的身体。
伏寿坐在独孤靖瑶床前,蹙着眉头,一层阴云怎么都化不开。她握着独孤靖瑶的手,心中酸涩,无人可说。伏寿看着床榻上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侍医说独孤靖瑶身负六箭,加上受伤时仍在杀敌,牵着伤口,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幸事,接下来只能看造化。
“靖瑶啊。”伏寿惨然一笑,她叹了口气。“对不起。”
为何事道歉,太多了。伏寿想如果一开始她就告知靖瑶,楚宫内的变化她早有解决良策,对靖瑶就像对独孤止那样坦诚,或许她的小将军就不会现如今躺在榻上,连睁开眼睛都要看上天造化。
终是担心靖瑶,伏寿才知而不言。她从未想过要独孤靖瑶护她周全,自己能护她无恙就已经是感谢上苍。没想到如今,是一瞒再瞒反而害的心上最想保护的人处于劣势中。虽然伏完说过,作为天子就算错了也要装作事已至此毅然孤行,保持一副魄力,但是看着床榻上的独孤靖瑶,伏寿不想知错而不为。
“靖瑶,我没有亲人了,他们……”伏寿想起太后与兄长被斩首那日,她站在玉阶上冷眼相望,玉阶下宣斩的曹满握着的还是她的旨意。
阳安大声斥责她斩尽汉室血脉,说连伏完都不敢的事,身为汉室后裔的伏寿怎么敢一一去做。她的兄长怪她不顾血肉至亲,身为帝王竟然忘记姓甚名谁,咒她应得天谴报应。伏寿想笑,她的血肉至亲也不曾顾忌如今帝王榻坐的人是谁,还不是起兵造反,临死之前又为何对自己恶语相向?
“靖瑶,你什么时候能醒呢?侍医说你要看上天造化,可我是天子,上天的造化难道不是我所想么?”伏寿自顾自说着。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不在,我得天下有什么意思呢?”伏寿讪笑一声,摩挲着靖瑶的手腕。手掌上的青筋脉络一一抚过,她双目中的落寞也只能在四下无人之际悄然袒露。
“我从来没想过坐上帝王榻,也不想做这万人敬仰的天子。”伏寿抚上独孤靖瑶的脸颊,垂首与她额头相抵。“如果我只是你的阿伏,我想娘亲兄长如今也很快活吧。如果我的父皇只是一介武将,如今我应该也与你一样在父母兄长的爱护中逍遥而活。”伏寿苦笑道,“终究什么都不是啊。”她叹着气,闭上眼。
“这世间哪有如果呢?”伏寿问独孤靖瑶,也问自己。
上天的造化,事已至此,伏寿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她不信,作为天子,她连让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权利都没有。
不然,何为天子?
枉为天子。
伏寿抬起头,看着独孤靖瑶的脸笑起来。“少时你说最怕看见我哭,现在你却是惹我流泪之人。独孤靖瑶,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伏寿指节揩过独孤靖瑶眉角眼梢,流连在她的脸颊。
“你能不能醒一醒呢?就算你骂我,我都不会揪你耳朵。”伏寿双目含泪,呼吸间,水渍已划过她的脸颊。伏寿伸手去擦,堂堂帝王怎么能哭?
“你之前问我独孤止答应了我什么,我说明日就告诉你,现在你不想知道了么?”伏寿笑起来,笑容惨淡。“你睁开眼,可好?”她止不住双目夺眶的水渍,吸了吸鼻子,想要硬生生憋回去,有些事与愿违。伏寿笑起来,“你再不醒,怕是醒来之后我都觅得如意郎君,到时候,有你后悔的事。”她把独孤靖瑶的手放进被榻,怕她再受风着凉。
掖好被角,恍惚间,伏寿抬头。好像瞥到独孤靖瑶眼皮动了一下,她不顾失态,慌忙冲门口喊道。“宣侍医!给朕宣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