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你偏执得令人心疼……回去吧,为自己而活。”
鲜血与烈火的缠绕中,戴着乌鸦面具的猎人捂住汩汩流血的胸口。她竭尽全力伸手拽住了对方的领口用力一扯,然后缓缓跪在钟楼腐朽的木质地板上……
“再也不要回来……听话。”
猎人剧烈地咳着,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面具里的香料气息充斥着鼻腔,几乎蛀空理智的疯狂战意被眼前女子温柔的言语抚平。
眼睑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知道自己要被送回去了,她的“家”,她的梦。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艾琳紧紧攥住了那颗翠绿色的宝石——她此行唯一的战利品。
……
『我不能带你去。』银发女猎人语气柔和却坚定地拒绝道。
『不!我的伤已经好了,为什么不能和你去!』黑发少女急切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恳求道,『为什么,以前无论多危险的猎杀你都会带上我!』
『艾琳,你已经被放过了,不要违抗宿命。』银发女子的语意晦涩,垂下翠绿的眸望着眼中含泪的少女猎人。
『我不懂玛利亚在说什么!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自从格曼失踪之后你就变得很奇怪……不,没所谓,大不了到时候我自己去找你。』艾琳将手插进风衣口袋,绕过玛利亚的时候撞了一下对方的臂膀,她也没有道歉,怒气冲冲地径直走向门口。
『艾琳。』玛利亚唤住她,声线有些严厉。
少女双肩一僵,回眸时却依旧气势汹汹……猝不及防地,女猎人瞬移到她身后,下一秒她就被对方用刀柄击昏了过去。
『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彼时,艾琳似乎听到玛利亚留下了这句话,但又似乎是她臆想出来的……时过境迁,她更加不确定当初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眼角微凉,艾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之前的事。她抬起手,透过面具看着手中的翡翠领针。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如此虚幻。
她又被那人救了一次,一如二十年前。
乌鸦猎人撑起了身子,像是例行公事一样走向了站在花坛前身材高挑的苍白人偶。
她抬起头来,望着那张几乎是照着玛利亚的模子刻出来的容颜,有些颓然地轻笑了一声。
“欢迎回家,善良的猎人。我能帮你些什么吗?”人偶向戴着乌鸦面具的女猎人点头问好。
女猎人伸出手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镶着翡翠的领针。
“我一直都在想,什么颜色的宝石最适合你。”艾琳透过木质面具黑黢黢的眼洞与人偶对视着,“果然还是绿色,就像你的……”
她忽然停住了,人偶疑惑地歪着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猎人抬手,一边帮人偶换上新的领针,一边赞美道:“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很美。”
“这……这是什么?我,我想不起来,什么也记不起,只是……我感到……一种向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什么……我怎么了?啊……猎人,请告诉我,这是喜悦吗?”人偶伸手拭泪,一块泪滴状的宝石掉落在地。
女猎人不答,弯下腰捡起泪石,收进了口袋,径直走进了屋子。
她蹲下身打开储物箱,拿出一个木质盒子。
盒盖被推开,满满一盒泪石亮得晃眼。
艾琳仍然清楚地记得她在背负着仇恨接受血疗后,第一次在猎人梦境醒来的每个时刻。
当她再见到那张她日夜牵挂的容颜时,当她拥抱着冰冷的人偶时,当她得到温柔却疏离的问好时,当她回身看到自己失踪多年的师父时,当她崩溃地伏地恸哭时。
她也记得自己是如何眉飞色舞地给人偶讲着那些梦境之外的奇闻轶事,表演得那么幸福,就好像她没有得知师姐死讯,没有流着泪戴上亲手雕刻的乌鸦面具,没有背负起猎人猎手的沉重宿命,没有拿着那支染血的箭四处寻找那名弑杀师姐的凶手。
之所以能收集到这满满一盒泪石,都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像一只乌鸦一样四处搜寻着闪光的东西,去装饰自己的“家”。渴望着,渴望着那些看似回报她的温暖。
第一颗泪石带给了她欣喜若狂,第二颗泪石则是失望震惊,从第三颗泪石开始,她给它们编上了号,分别放进储物箱的几个小格子里。
再后来,她只记得自己用红宝石,紫水晶,黑曜石,换过这种白色的石头。
这一次是翡翠。
是她从那个人领子上扯下来的翡翠,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艾琳试图将新收到的泪石塞进盒子里,却怎么也盖不上盒盖……一瞬间,她的愤怒像是这盒石头一样,溢出了她的忍耐极限。
猎人烦躁地将一整盒泪石全部泼在了地上,把盒子丢回了储物箱,抱膝坐在地上发怔。
门窗外的光洒在腐朽的木地板上,衬得一地泪石熠熠生辉。
“艾琳。”苍老的猎人转过轮椅看着她,唤着她的名字。
“……啊,猎杀不怎么顺心。”艾琳撑起身子,捡起地上的宝石连整理也没整理,胡乱丢进了储物箱,然后重重阖上箱盖。
“成为一名称职的猎人猎手比当猎人难,你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不会被轻易击溃。”老猎人将拐杖杵在地上,耐心指导着她。
“你记得自己把这句话跟我重复了多少遍吗,格曼?”艾琳抱臂靠在书架旁反问道。
格曼叹息一声:“猎人啊,不就是这般枯燥乏味又肮脏的工作吗。这是我们的宿命啊,艾琳。”
乌鸦猎人闻言不再多言,将腰间短刀放在工坊台上,细心擦拭着抹上刀油。
是了,宿命。又是该死的宿命。
这个词,艾琳已经从师父和师姐那里听到了无数次。可是艾琳此生只认过一次命……那一次,她狂笑着将染血的乌鸦猎人徽章纳入了襟前。
她坚信自己就是天定的猎人猎手,是老天让她了结那个躺在树下等死的乌鸦猎人,夺来象征猎人猎手的徽章。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制裁世间所有嗜血的猎人……名正言顺地追杀那支刺穿玛利亚心脏的箭的主人。
从决定为复仇而接受血疗的那一刻开始,艾琳渐渐开始感受到宿命对她变本加厉的碾压与折磨。
成为猎人猎手之后,为了控制自己的心智,艾琳养成了冥想的习惯。可她仍时常会有一些杂念,那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假如”。
她曾愚蠢地试图去感动一个没有心的人偶,愚蠢地把人偶当作玛利亚的涅槃转生……假如她永远不知道猎人梦境的存在就好了,若真如此她又怎会醉生梦死自欺欺人十数载。
可艾琳放不下……人偶的身上倾注了她的感情与寄托,反向交织成她的瘾,蓦然睁开双眼,她已被死死缠绕在执念里受难,日复一日。
永无休止的猎杀、大海捞针的复仇、海市蜃楼的慰藉,这就是乌鸦艾琳的宿命吗?
她不承认……
她曾不愿承认。
待老猎人挪出了屋子,艾琳才把短刀收到身侧,走到了窗边的落地镜前。
女猎人摘下了乌鸦面具,镜中倒映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只可惜岁月已经无情地在她的眼角唇边雕刻下痕迹,一头檀发也掺了些银丝。戴着猎人手套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细长的眼眸颤了颤,一字眉化开哀婉的弧度,那些被尘封的回忆又卷土重来。
……
『第一次参与猎杀的感觉怎么样?』
梳着马尾辫的黑发少女捧起清澈的河水泼在脸上,用袖子擦了擦脸,长长的睫毛还挂着细碎的水滴。她坐在河畔的草地上,侧过身望着身旁身材高挑的银发女子答道:『感觉猎人真是个简单的职业。体力活,什么也不用想,很适合我。』
银发女子闻言浅笑,解开爱刀放在草地上,坐在了少女的身侧。
『玛利亚不觉得吗?』少女疑惑地望着她,往她身旁凑了凑。
名为玛利亚的女猎人垂下眼眸,没有正面回答她:『如果艾琳能成为一名单纯的猎人,倒也不错。』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少女身侧挂着的短刀上。那把短刀薄如蝉翼,形状诡异,在阳光下反射着淡蓝色的光辉。
少女见状,解下短刀递给了玛利亚。
银发猎人接过短刀轻抚着刀身:『葬仪之刃和慈悲之刃都是治愈教会主教送给格曼的礼物,我也是第一次离这把名刀这么近。毋庸置疑,他很欣赏你。』
艾琳黑曜石般的眼瞳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带点骄傲。
『我能试一试她们吗?』玛利亚问身旁的黑发少女。
『当然!』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玛利亚用起慈悲之刃来一定很潇洒!』
玛利亚闻言礼貌地道谢。
女猎人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花田旁,施力拆开薄如蝉翼的双刀,一声清脆的鸣叫响彻周遭。
『好刀。』玛利亚赞叹道。
玛利亚善使双刀,很快就适应了相对自己的爱刀“落叶”略显轻盈慈悲之刃。她的身法极快,一对短刀神出鬼没,动作如行云流水。
那时正值夏季,花田百花齐放,一望无垠。
身材高挑的女猎人双手并刀,将慈悲之刃合二为一自上而下劈刺,一道劲风吹散了身前的花瓣,她反手握刀,回眸望向河畔的黑发少女……
轻风拂起玛利亚的披风,洁白的花瓣缓缓落下,擦着她的肩臂飘回了花田。
她逆光的背影就这样深深铭刻在了艾琳的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孤寂为她与生俱来的优雅镶嵌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边沿。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艾琳仍会失控地怀恋那个时代,怀恋正值青春年少的她们,怀恋比肩作战时沸腾的情绪,怀恋彼此疗伤时温情的关怀……
以及最为奢侈的——单纯。
而在多少年之后的昨日,经历过那么多复杂的受难之后,在猎人噩梦中推开星辰钟塔的大门时,艾琳才发现原来猎人之间的重逢可以如此单纯,单纯得近乎潦草。
玛利亚仍是当年那副模样,美得出尘,而自己已然老去,老到不愿被她认出。
可艾琳的表现却仍和当年那个小师妹一样,被师姐握住手的时候,她声线颤抖着唤了对方的名字,面具后的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
所以她就这样轻易地被认了出来,只好紧张地解释着自己的来意……
『我杀了他,我终于手刃了那个射杀你的人。』她带着哭腔望着近在咫尺的银发女猎人,哪怕明知自己身处噩梦,也永远都不想醒来。
『……我成为了猎人猎手。我会诛尽天下所有……他那样的,嗜血猎人。』平日沉稳寡言的精英猎人此刻语无伦次,沉淀十数年的千言万语一时间涌入脑中,拍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可玛利亚闻言却摇了摇头:『他并非恶人。』
理智的弦绷断的瞬间,艾琳依稀想起了那名被她夺走徽章的猎人猎手临终前的宣判——你可以成为天选的猎人猎手,也可能堕落成最糟的那一任。
『艾琳,放下你的执念。仇恨与杀戮会毁了你,你不需要为了任何人背负诅咒。』玛利亚仍执着她的手,柔声劝慰道,艾琳却用尽了一切意志抽回了手往后撤了两步。
火山爆发般的情绪促使她颤抖着拆开了慈悲之刃:『你不是玛利亚……虚有其表!亵渎!这是梦,和那个梦一样,都是假的。休想欺骗我!』
『艾琳,回去。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丑态。』玛利亚将“落叶”提到身侧,垂眸警告道。
『够了!我受够了!这该死的梦!』艾琳一跃而起,并刀狠狠劈下,然后灵巧地滑步后撤,双刀在面前交叉划出两道寒光。
彼时,史上第一名猎人格曼门徒众多,其中颇负盛名的是仅有的两名女弟子,一名是首徒玛利亚,另一名是小徒弟艾琳。
两人都善使双刀,招式凌厉迅猛,身法却轻盈优美,虽然时常比肩作战,却从未比试过,大部分同门都猜测作为首徒的玛利亚会略胜一筹。
而今的艾琳早已今非昔比,她是身经百战的猎人猎手,对猎人的弱点了如指掌,再者慈悲之刃本身就是克制猎人的武器,刀身短而轻薄,比落叶更加灵活,很快就压制住了玛利亚。
就在她以为自己能一鼓作气抹杀眼前这个玛利亚的“幻影”时,银发女猎人瞬移后退与她拉开了距离……
素来克己、远离血液与力量诱惑的玛利亚举起双刀,交叉刺穿了自己的颈动脉,痛苦扭曲了她的容颜,将利刃拔出脖颈的瞬间,大量的血液喷溅在眼前乌鸦猎人的衣袍上。
艾琳瞪大了双眼……墨瞳骤然收缩。她见惯了被血侵蚀的猎人,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震惊过。
满腔悲愤令她失控地怒极而笑:『哈…哈哈哈…你果然不是她!你,嗜血的猎人!由我来惩罚你,赐你一死!』
翡翠般的碧眸蕴藏万般无奈,玛利亚挥动被血浸染的双刀劈向了疾速冲来的乌鸦猎人。
以血为媒,银发女猎人强得令人恐惧。身体已经不再服从支离破碎的意识,艾琳完全是在凭借本能与玛利亚战斗。每个猎人都有对血的渴望,为了控制自己不被吞噬,艾琳从未像此刻这样放肆地使用采血瓶。
身体里的另一个自我正在被释放,杀戮的欲望早已凌驾于理性之上,再一次,艾琳将玛利亚迫入绝境……
乌鸦猎人仰望着被鲜血缠裹的玛利亚,感觉自己即将触及极限……采血瓶包已空空如也,艾琳后撤几步,躲开了玛利亚带着强劲血质与火焰力量的劈砍,却没能躲开之后的一记处决。
银发女猎人的身影如浴火的凤凰,猛然闪现在乌鸦猎人的眼前。
被托起的瞬间,艾琳望入玛利亚的眼中……理智奇迹般飘回疲惫不堪的躯体,她喃喃问道:『玛利亚,真的是你吗…你到底,怎么了……』
『我身不由己。』食指施力刺入艾琳的胸腔,勾住了主动脉。
两种剧烈的疼痛交叠在艾琳的心脏上,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她庆幸这鸟喙面具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咳着血含糊不清地说:『我会醒来……我救你。』
身体的供血被彻底破坏,猎人的血溅在玛利亚苍白的面颊上……玛利亚托起艾琳,在她耳边歉疚地说:『不。如果我能放你自由就好了。』
……
那是玛利亚的愿望。可她们彼此都有愿望。
艾琳站在明树花园的提灯前,半掩的大门被一层梦魇之雾笼罩着,她看不到那个人。
乌鸦猎人向前走了几步,想去揭那层雾,手却停在了半空……
她想起玛利亚将双刀插入脖颈自残时痛苦的表情,以及那凄婉无奈的眼神。
她们都如西绪弗斯日复一日地受难,何苦成为对方永远无法推上山顶的巨石。
艾琳转身走回了提灯,她蹲下身,黑羽般的披风缓缓铺落在地,乌鸦猎人望着破败的明树花园,消失在猎人噩梦……
艾琳从梦境中醒来,径直走向了人偶的方向。
她想和人偶道别,经此一别,将是永别……
可乌鸦猎人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轻而平稳。人偶正坐在花坛边缘熟睡。
艾琳低头看着那永远不会老去的容颜,半晌才转身走向梦境花园。
美梦也好,噩梦也罢,一切都该结束了。
……
格曼缓缓地站起身,挥动镰刀,闪着淡蓝色光芒的刀刃抵在最后一个弟子的脖颈上:
“你们这些丫头,都打算把我这个老不死的丢下了。”
“对不起,格曼。只是……”
乌鸦面具背后的女子叹息了一声,仰起头——
“我不能再做梦了。”
月光明亮得刺眼,花瓣随着一阵风扬起,遮蔽了她模糊的视线。
……
亚楠日出的熹微晨光下,艾琳睁开双眼,撑起了困乏的身体。
玛利亚的背影,人偶的微笑,格曼的梦呓,那些她自以为会忘记的,仍然深深地铭刻在脑海中。就像那该死的猎人誓约一样。
她站在井边,颤抖着摘下了乌鸦面具……
泪水滴落在井水中,激起的涟漪扭曲了艾琳温婉的容颜。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