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扇与花衣(下)
阿拾在阿弦的陪同下赶到于昫宅邸附近的西侧古松下,如约见到已经候着的伊势守一行人。许久没见到伊势守,如今再见却是在这番狼狈的情况下,阿拾反倒是有点不大敢从容地走到伊势守跟前,下意识地腆着脸,一步一步挪到伊势守跟前,目光放在伊势守的衣服下摆处。
上泉伊势守见阿拾这副狼狈样子,但看上去并无大碍,仅有的那股子怒气也消了。他冲走在阿拾身后的阿弦郑重地躬身致谢,意在对阿弦这番周转之恩无以为报;随即又看向自己跟前站定的,埋着脑袋不敢看自己的阿拾。
“阿拾。”伊势守沉沉喊了一声,见眼前人慌张地抬起头来,但目光仍然有些躲闪。他作势抬起手,好笑的是阿拾此时又赶紧闭上了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伊势守有些被阿拾的表情逗乐了,转而又叹了口气,将抬起的那一巴掌收敛。
阿拾紧闭着眼,她可以想象伊势守对自己施以任何惩罚——但实际上,之后只感觉到伊势守曲着手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
“师父……”没有任何意料之中的惩戒,搞得阿拾一时语塞,慌了神。
“这件事等会儿再说。”伊势守语气淡淡的,没有丝毫怪罪或者是为当前情势所急的样子。他对眼前这个小徒弟用眼神示意了下一旁的围墙,说,“你翻得过去吧?”
见阿拾毫无疑问地点了点头,于是伊势守赶紧安排让身后的两位弟子先行翻到墙外去把守。阿拾走到一边儿,最后再跟阿弦道别——
“……多谢阿弦了。还有……替我向阿昫道谢。”阿拾低头捏了捏身上衣服的下摆。此时她身上这件小袖的原有主人正是昫。方才阿弦找出这身衣裳时,阿拾还在为这件漂亮的衣裳感到可惜。
“没什么啦,该道谢的人应该是小的才对。殿下那边我会转达的,还请阿拾小姐您多多保重。”
阿弦将将说罢,那边确定无碍后的伊势守就前来催促。阿拾方才赶紧与阿弦再作道别,随即翻墙过去会合。走到最后的伊势守最后冲那边的阿弦颔首示意感谢,也就匆匆离开了。
阿弦见伊势守一行人已经全部逃到御所外面,再听见外面过了许久都没有什么动静了,便知道伊势守一行人已经在逃离的路上,方才松了口气,赶紧往昫的宅邸走,免得与那些巡逻的武士再撞见,徒生事端。
随后便是紧跟着伊势守趁着夜色疾步逃出京都,昏昏沉沉过了后半夜,直到第二天正午前,在摄津国的港湾坐上了前往备前国的船只,阿拾方才歇了口气。
“海上行路多有不便,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只能忍忍了。”伊势守上船后打点好随行的弟子以及诸多行李,见坐在船上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的阿拾,走到她旁边安慰道,“若立即走陆上山阴、山阳两道,我怕足利氏的追兵会赶来。”、
阿拾确实是感觉坐上船后,足下摇摇摆摆,弄得脑子有点晕眩,这让出身山岳之国的她颇感不适。但见一路上都没吭声的伊势守此时也没有提起自己这次闯祸一事,也不免感到奇怪。
“不碍事……我只是踩地上习惯了,多适应几下就好……”靠着边上,感觉脑袋稍微舒服点后,阿拾有些怯怯地向一旁没再吭声的伊势守说,“对不起……师父,这次害得大家匆匆离开御所,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无妨,我本来定的归期就是这两日。只是这次实在是走得太过匆忙。”伊势守沉默好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虽然你确实是欠了考量,但也万幸没有让我们卷入足利氏的家事中。”
“师父,你的意思是……”伊势守的话再次让阿拾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方才明白过来为何伊势守至此都没有严厉责备。
“不过你确实是闯了大祸,我罚你去了九州后,除却必要休息的时间,都必须跟在我身边好生修行,不得懈怠。”见阿拾的脸色明朗了许多,伊势守又赶紧拉下脸,作出严苛的样子,命令道。
“是的,师父,徒弟知错了,在得到师父的认可之前,我定当好生修习兵法。”阿拾此时也没了丝毫玩闹松懈之意,严肃地应道。
“不过,还好你拒绝了公方大人。我从以前开始就感觉得到公方大人的野心,只是没想到事态已经发展到这番严峻了……若是此次你答应了公方大人,恐怕必会被要求一些难做之事,徒惹麻烦。不过这也意味着不出三年,京畿必将大乱,我们也正好借着这次,去九州回避一些时日。”毕竟是上州武士出身,虽然醉心兵法,但经验丰富的伊势守沉吟稍时,仍是把事情预料了个大概。
“师父,如果要出现什么乱子,那……”阿拾闻言,想到尚在御所的昫以及阿弦,顿觉一阵不安,打了个冷颤,紧张不已。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自有天命,此时的你又能做些什么?”伊势守一下子看穿了阿拾的心思,感叹眼前人果然还只是个小孩,会为诸多杂念牵绊住念头,“你这段日子好生休整下,等到了九州再开始新的打算罢。”说罢,站起身整饬了下衣服,没再理会陷入各种情绪中的阿拾,向船内走去。
正是给伊势守说中,此时的阿拾在船上思绪百转千回却得不到任何解决之径。直到踏上九州那片陌生的他乡之地后,方才定了定心思。她只是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隐隐约约猜到,自己与昫的人生将会在此次分别后,以再也阻拦不住的速度,走向一条艰险的路途……
转眼是京都的又一年深绿,褪去了春季的漫漫粉雾一般的花季。
或许是御所西的层层树荫,即使早已入夏,但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到炎热的到来。不过,早就在樱花散去的时节里,昫就开始准备自己夏季的薄衫。其积极之情,让伺候惯了的阿弦也感觉惊讶不已,赞叹连连——
“看到殿下有如此热情,在下也觉得受到鼓舞了呢。”阿弦欣然道,颇有兴致地观察着面前殿下的表情,另一边的手上便将衣袖挽起扎好,对着今天的打理工作跃跃欲试的模样。
“哪有,阿弦你以前不也是在这个季节开始各种准备吗……”听出阿弦话中若有似无的调侃之意,昫有些心虚地辩解道。
“嗯哼,差不多是这个时节,不过我要比殿下您懒惰些,要稍稍再晚一点才会开始准备呢。”见到眼前殿下的脸意料之中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神色,阿弦满意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阿弦……”被阿弦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但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昫有些羞恼地喊了一声。
“我只是很开心殿下现在变得要开朗了不少。”阿弦说及此,神情突然认真起来,脑海里突然进入了过去的某段回忆,“以前殿下除了书籍或者是下棋什么的,其余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全靠小的打点;如今殿下却也开始对其他事情感到期待,小的也觉得放轻松了不少……”
昫自然知道自己过去的日子,也知道自己这番变化是因为什么契机。她为阿弦的心意感动之余,自然也因为对方的话而渐渐陷入对某人某事的怀念之中。
昫摸出腰间的物什,是一把普通至极的白纸扇。一年以前的离别之夜后,昫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这把扇子安静的躺在自己的旁边。扇子上没有任何物主的证明,但昫却明白这是那个人留给自己的纪念。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一根根扇骨,记忆也从那日京町的偶遇到最后的别离。
正当这个时候,却听到屋外有人喊道:
“阿弦在吗?有东西转交给你!”
昫不大认不得声音的主人,只觉有些熟悉;而听了话后的阿弦马上反应过来,向昫解释说那是近卫夫人的身边的女侍,便在安顿好昫后赶紧出去了。待阿弦回来时,怀里多了一包用粗布包着的物什,昫在心里悄悄猜测里面可能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边人说是从肥后国带过来的东西,还特意拜托说,要亲自交给殿下您。”阿弦到昫的身前,将东西交给昫。昫听到此物竟是从路途遥远的九州之地送来,更是好奇心更甚。
这一包东西不算太重,外形方正,让昫十分好奇。但是当她尚未将包在外层的布完全拆开时,她心里隐约又有种奇妙的预感,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九州之物充满了期待,竟令她的手都因为兴奋而有些微微颤抖——
布下面包住的,一本诗集、一本棋谱,以及一封夹在两者中间的折好的信,厚厚一沓纸。看着从纸张背面透出来的黑字,昫心里的那份预感愈发强烈了。她将纸张摊开,往事一下子跃入脑海——
“我字写的难看的话,昫你可别笑话我……”眼前那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怕的人,少见地扭捏起来。但是在昫的一番请求下,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眸方才收回了躲闪之意,而手上也终于将笔拿起,在案上白纸上开始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阿拾——
“姬子——”看到开头就是这个称呼,昫心里微微怨起那人就连难得的书信都要开篇捉弄自己,但心里又泛起暖意,略过开头的敬语将整封信件细细看来,“不知你最近可好?不知这封信到京都时还是夏初吗?无论如何,还请记得防潮防热……”
昫读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看着信上不慎流畅的字迹,她想象着那个人坐在桌案前冥思苦想,三番提笔的样子,感觉与记忆中的印象相合时竟有些意外的可爱之处。
“我在九州除了每日的修行,也就希望阿昫你平安无事。自从那件事后,我生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牵连到你以及阿弦。但据我听到的消息来看,京都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愿我一切的担心都不会成真。师父说如今天下形势不定,此番写信,也是希望阿昫你能多加保重。”
“另外,此次离别已是一年有余,但自那以后久处九州僻壤,更多时候也是随着师父游走各地,期间对九州风物颇有见闻,心想着与你分享。然真到了提笔写信之时,才发现我不擅长书信之事,寥寥草草写了许多,却不成文章……”昫略略看了看这封信下那好几张纸的内容,果然都是所谓的“九州见闻”。
“……最后,万望一切事情多加保重。我目前居所不定,远信莫回,期待九州归返后的再见之期。”
舍不得放下信一般,读到最后一个字时,昫感觉无限失落,于是又从头将信一字一字读起,来来回回好几遍方才准备将下面的一堆洋洋洒洒的九州见闻拿出来拜读一番。脑海里洋溢着的九州风物不甚清楚,只不过在想到阿拾在那片自己从未到过的土地上生活尚可,便觉得信纸上的字再到脑海中的景色争相鲜活起来。
正当昫思念起九州远方之人时,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阿弦小心翼翼地轻声道:
“殿下?莫非是……阿拾小姐寄来的?”阿弦声音轻得仿佛生怕唐突了昫一般,但她也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是的。”昫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目光一刻都不舍从信件上离开,又浏览一番后,将信件递给阿弦,“见她过得挺好,我也终于可以放心了……不过想起来,还好当时有阿弦你帮忙,否则那个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昫笑意嫣然的模样,阿弦心里一沉,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将视线逼到信纸上。而之后昫将所有来信都反复看了好多遍,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一般。
昫思来想去几回合,还是让阿弦为自己准备好桌案笔墨。虽然阿拾在心中说不必回信,但她此时欣喜雀跃之情满溢,有着许多的话,关乎喜悦或是寂寞的心情,有趣或者平淡的事,都想对九州那边的好友诉说——正如那些“九州见闻”中阿拾情绪饱满的描述一番。
“……京中夏日不算难捱,只不过每逢常夏梅雨之时,阿弦总是会特别警惕屋内受潮程度。虽然诸多事务有阿弦等人关照,不过,我自己也会记得保重身体……”她认真地一句、一句地回复阿拾写在信里的内容。她清楚没有留下确切地方的阿拾不知身在何处,但她还是想写下这封回信,期待着以后能有机会寄给对方。
自那日之后,御所并无事端异常。再见公方之时,虽有心虚之感,但见其容和煦如常,也算了却心中担忧。只是此前父亲前来看望,却说将于常夏十六日为我行裳着之礼[1]……
阿拾在信中的隐忧,在昫的心里某处悄悄落下一点。
[1]裳着礼即平安时代至安土桃山时代之时女子的成人礼,通常是为初潮以后的少女(大概十多岁的样子)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