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光睁开了眼,周围一片漆黑。桌子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距离窗外照明设施开启还要有段时间。
她不是一个喜欢赖床的人,相反,基本每天的这个时间她都会醒来,仿佛体内的生物钟已将时间拿捏得分秒不差,不论外界有什么变动,它都尽职尽责。光十分尊重自己的身体,入睡从没超过午夜十二点,中途亦不会醒来。
当然,出于节能的考虑,所有不必要的能源都会在子夜关闭,连卫生间的照明都不会保留。对于这种不近人情的举动,人们除了抱怨也只能无奈地认命,毕竟在这个年代很多事都没办法讲究,能够将就地活下去已经是一种幸运。不过,光没有类似的烦恼。一觉到天亮的生理习惯在当下都可以算作是一种自豪,只是她不觉得有必要宣扬。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街边的路灯被点亮,昭示着新的一天正式开始。光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便翻身下床。
平凡无奇地洗漱,平凡无奇地早餐。光喝完杯中口感酷似牛奶的营养配给液,将餐具放到了水槽中。能够自动感应并计算用量的龙头把洗涤剂滴到盘子上,随着可降解洗涤剂的迅速作用,周围的食物残汁很快被清理干净,至于没接触到的部分自然还要靠光来操作。
嗯……今天该去第12区巡逻了,普通的休闲服就可以了吧?
光一边洗碗一边琢磨着服装,尽管防护服的材料穿起来不会太难受,但她还是习惯在里面多加一件。
她一边想着这些琐事,一边将碗筷洗完,洗涤剂无需再次清洗,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冲了冲手,然后才将东西收进柜中。
重新回到卧室后,光开始整理自己的被褥。经过了最初的适应和讨论,她和影已经共用了一张床单。她们两个本就是非常克制、不会越界的人,其他事自然也很好商量。对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上忙碌的人来说,这样的决定可谓省时省力。
说起来影的东西好像都是蓝色呢。
光把被子叠好,起身盯着素静的床单和另一边同样色系的薄被想道。
水杯啊,牙刷啊……也都是蓝色,虽说有深浅之别,但色调却没有变。光记得自己某次曾不小心瞥见室友忘记关严的柜子,里面的物品也大都如此。那种感觉就好像窥视了大海的一角,平缓齐整的衣物如柔和的波浪,轻轻摇晃着让人觉得很悠然。
就像影给她的感觉一样。
光收回思绪,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准备更衣。一开柜门就看到昨天那套被她胡乱塞进去的粉红内衣正无辜地躺在最上面。这样的一幕令刚刚还沉浸在蓝色记忆中的人十分不适,视觉上的刺激更是带回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羞涩。
光的脸颊染上了红晕,只是经过昨晚深刻的自我反省,情绪稳定了许多。她伸手快速地将那团粉红叠好,放回它们应该去的中层抽屉,最后还特意把它们埋到了深处。
短时间自己没办法再穿它们了吧?
光叹了口气,认命地套起了防护服。
金色的麦浪微微起伏,饱满的颗粒摇晃着成熟的喜悦。“落日”的余晖将这里染上一丝欢庆的浅红,唯有看见类似这样的情景,人们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旧时代书中描写的太阳。
一辆飞行器停靠在路旁,暗灰色的金属反射着难得的太阳光色。再过不久日光就要彻底敛去,这短暂的变幻却将色彩演绎得分外斑斓,映在金属外壳上,也映在金色的发丝间。
光看着渐渐暗下的天幕,忽然体会到了婆婆的心境。一天中最精彩的时刻总会叫人流连,就像劳累过后的热水澡,能够舒缓心情。
但这绝不是不穿防护服就能在外面走动的原因!即便隐在建筑物里也还是会有危险。下次遇到婆婆一定要再强调一下,地面上的辐射可不是闹着玩的!
光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后便伸了个懒腰,从田边的坡地上站起。防护服的感官反馈非常灵敏,风中夹带的泥草味原汁原味地渗进了如第二皮肤般的衣料。她关闭了部分空气调节系统,以便能够更加清楚地感知外部状况。对于守木人来说,敏锐而及时地获取外界变化是保护巨木的重要一环,只有收集到足够的信息才能更好地制定计划。
光启动了空气监测程序,并调出历史数据进行比对。头盔的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显示着各种参数,经过自动分析和计算后,今天的各项指标都在令人放心的安全范围之内。
呼——可以收工了!
她储存好数据,跨上了飞行器。看起来要离去的人却久久没有行动。她仰头望着渐渐漫上深色的天空出神,尽管有巨木的遮挡,这时的色彩与教科书中通透纯净的模样还有很大差距,但她还是很喜欢夜晚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月亮……
年幼时就被那清丽的银色吸引,直到现在她仍能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从书本上看到的图片。与太阳的金色不同,温软的银色总是那么柔和,即便满月时盛放的光芒也如甘泉流泻,不会让人觉得逼仄。而相比于太阳源源不断的炽烈,她也更倾向于月的明雅,银色在她的眼中比金色要高贵许多。
“但月光是反射日光的结果,你不觉得太阳作为本源才更美丽么?”
光想起影落在纸上的句子,不禁叹了口气。那是她们唯一的一次“争执”,虽然谁也没有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不过气氛却有点僵。一来一往的信件中充斥着彼此想要说服对方的意念,可结果她们谁都没有让步。影对于这件事的执着有些出人意料,印象中通情达理的她竟然也有这样固执的一面,说不惊讶那一定是撒谎。
然而……她们是怎么结束的?
“为什么会更喜欢月亮的银色呢?光明明有着不输给太阳的金发,是完全可以为之自豪的颜色!”
她记得结束的开始是因为影的这句话。那时的她不懂影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发色,她们素未谋面,亦没在信中讨论过此事。在好奇的驱使下她提出了疑问,而影的回答也十分简单。
“床单上有时会留下几根金色的发丝,我不是金发,这间公寓里又没有别人,那自然就是属于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每天都会清理,确保床单的整洁。”
那、那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很失礼了?
光像是被什么烧着了一般,火急火燎地回信:对不起,我都没有注意!
影则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这没什么,反倒是我要为自己的言辞赔罪。说出清理头发这件事如果令你不快,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而且我保证绝没有什么不正经的行径发生,所有发丝我都倒进了废弃物处理装置。虽然觉得那么柔顺的金发扔掉很可惜,不过我从未想过要用它们做什么不义之举。
可是,光看完这封信只觉得更害臊。
她知道影不是那种会拿自己头发做什么奇怪事的人,然而如此正经的措辞令她愈发在意自己的过失。而且……自己的头发是那样的么?每次梳理时她都会为软塌塌的发质烦恼,但影却夸奖了它……
这样的直白叫人很不好意思啊!
光拉过自己的长发,面上浮霞。
写信的话,不是都会深思熟虑么?为什么她可以像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在逐渐了解的过程中,光知道这是影性格中的一部分,并非刻意讨好,只是很自然地流露。影认为对的事就会认真地坚持,在不让人难堪的限度内,合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她又非常会照顾人,与之相处常常令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但偏偏如此一个温和有礼的人却在有些地方非常粗线条,严肃而诚恳的言语总叫人哭笑不得。
于是,光决定让这件事就此完结,否则的话谁晓得影又要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重新启动空气调节装置以便涌进更多新鲜气流带走烦热,即便不去展开体温监控面板也能感受到面部温度的上升。光有点讨厌自己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现在竟成了常常如此……
唔——!都是影害的!
内衣的事也是……!就不能当作没看到么?很、很难为情啊!
她趴在飞行器的操控把上,头都快埋进机器内部。记得旧时代有句话叫“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如今这个时代即便真钻到地底,也只会被更多人看到吧?
特别是影……
光想到这儿,重新抬头望向快要被黑暗吞没的天空。
这个时候已经出门了么?
尽管她们之间发生过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不过光知道自己还是很想和她见面。
“咚”
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一颗棕褐色的椭圆形物体顺着头盔的弧面滚落下来。
光伸手接住它仔细端详,从外观来看,好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农业部改良的新作物?
光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但将种子来回转动了几圈后又否定了自己。
目前经过基因改造能够适应地面环境的作物屈指可数,这颗种子的外形明显不是打算投入生产的那几个。而且一般新改良的品种都会先在实验田里进行量产分析,绝不会轻易流出,等真正上市之前,还会进行说明和宣传。就她所知,最近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消息,自己手中的小东西恐怕不属于农业部的管辖范畴。
那……是自然界的某种植物么?
光用力按了按种子的外壳,坚硬而细腻的质地像是一道铜墙,忠实地保护着里面的果仁。
嗯——会是什么呢?这里除了巨木根本没见过其他植物啊……
她打开位于指端的扫描装置,试图检测里面的结构,不过无论她换了几种方式,面罩上的成像区都显示的是“无信号”。
怎么回事?无法和资料库里的记录进行对比?而且连信号都采集不到?
光意识到情况不对,便关闭了成像系统的辅助功能,单纯用魔法感受它。然而,不论她怎样努力也感受不到异常。
因为自己能够感知魔法,所以每次有什么状况,她都能从魔法粒子的波动“读”出一些东西。而存在于巨木之下的这片区域,所有物体都不会阻挡魔法粒子的流动,用这个办法来判断吉凶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不过,自己手中的这颗种子却很微妙。
它没有引发曾经令光陷入危机的那种不适感或粒子流的紊乱,可触碰到种子边缘的魔法粒子都自动地避开了。薄薄的一层隔绝空间仿佛是种子开启的保护屏障,银色的魔法粒子如雨天被屋顶反弹起的水珠,为种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这样看来得去一趟技术局了。
光将种子放进随身携带的采样袋,然后便发动了引擎。
说是要到技术局,可实际到达的时间已经临近第二天的中午。夜间由于严格的能源限制,技术局内的大部分地方都会进入休眠状态,对于需要调用大量资料并进行分析的操作只能排入第二天的日程。
光驾驶着飞行器先去了一趟距离不远的守木人总部做了数据上传和基本汇报,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将种子的情况记录在案。一想到那颗棕褐色的小东西她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牵绊,这奇妙的感觉并不是在最初显露的端倪,但仅仅过了一夜,就催生出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仿佛让它生根的是自己的心,自己没有半点抵抗。只是……为什么呢?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家伙吧?
光带着重重疑问,迈进了技术局的大门。
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板,白到毫无人情味的灯光和墙壁是许多记述里对“技术局”这种一听起来就汇聚了无数知识和精粹人才之所的描述。旧时代幸存下来的影片和书籍好像无一不是这样的刻画,但在如今人类的生存环境下,这种配置就显得非常奢侈。
免去多余的照明可以为其他有需要的地方提供必要的能源,硬质的建筑材料也被优先使用在重要的基础设施当中。如果与旧时代相比,人类的生活标准好像一下降到了“生存”这一等级,不过抛开物质层面的问题,哪一个时代不是为了生存呢?
光没时间想那些高深的哲理,她通过了身份认证便正式进入到技术局的腹地。除了两层为了实验而保留的地面建筑,地下部分几乎全都用来保存能找到和复制出来的旧时代信息。有时候光觉得这里更像一间图书馆,因为供研究员们工作的空间仅占整体的十分之一。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愿意从事研究工作的人十分有限,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也有很多。人们对于旧时代“科技”的怀疑占有很大比重,经常要到地面或其他危险区域工作亦是一个……久而久之,技术局就有了“高危仓库”的外号,而由于各种危险警告多用红色标识,在里面工作的研究者就被冠以了“红色管理员”的谑称。
再次经过了一番身份验证,光进入了存放植物信息的地下二层。一排排直达天花板的高大存储设备整齐地矗立着,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如同沉睡的猛兽,无声地释放着一种压抑。
光抬手按了一下门边散射着幽幽蓝光的接触面板,当程序通过了检验并启动电源照亮一切时,她走向了里侧的一张桌子。通体洁白的台面不算太大,只有学校课桌的体量,上面一无用具,二无接口,但等光一坐到椅子上,程序便自动开始运转,从桌面投射出的立体光影屏幕稳定在了与视线齐平的地方。
由于经历了旧时代末尾的灾厄,这台机器的语音识别系统没有办法修复,尽管技术局是继承了最多“科技”和专业人员的地方,但相对于其他尚未解决的基本生存问题,一台机器的声控系统就显得微不足道。
光调出输入面板,启用了这种非常原始的操作方式键入调用分析仪器的命令。接到指令的机器一边压缩屏幕空间,一边将分析仪器从自己的肚子里推升到桌面。毫无多余装饰的白色底座出现在桌面的右前方,自动接入能源后,从内侧金属部件腾起一束束冷光,细小的粒子如浮游生物般不断飘荡。光调整了一下参数,将那颗种子放到仪器上面。种子被浮空的粒子吸附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正中,然后顺着仪器的摆布来回旋转。与此同时,屏幕上飞速地滚动着各种代码,用以比对的图片如走马灯般闪过。
她耐心地等待着分析结果,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机器仍像开足马力的战车,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接连变换的符号和影像叫人没空喘息,等到光的腹中传来咕咕声时,机器连10%的数据都没跑完,结果就更是遥遥无期。
光叹了口气,决定先吃午饭。她一边拆开带来的配给餐真空包装,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存储设备。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吧?
她咬了一口食物,经过特殊处理的蔬菜口感算不上多好,但味道还行,就着牛奶口味的配给液可以说营养均衡。只是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太适合用餐,在飞速运转却悄无声息的机器旁,总比不上令人舒心惬意的自然环境。
说到惬意……现在正呼呼大睡的人应该最令人羡慕吧?
光嚼着午饭,忽然想到了影。
不过自己曾向夜班工作的同事打听过,维护能源设备的工作非常辛苦。像自己一样的守木人还可以借观测或收集数据的名义停下来休息,但作为保障日间能源供应的人就无法偷闲,每天最少都要在4、5个地点奔波。
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总是在这上面迷糊的人真叫人担心……
记得之前自己做的炖菜她好像挺喜欢,我要不要再做点什么?
光脑中浮现出那人付诸文字的褒奖,不自觉地露出了有些甜蜜的苦笑。
在这个物资有限,人们疲于生存的时代,很少有人会亲自下厨。能够充分利用食物的每一个细胞,方便又节能的配给餐成了大多数人的选择,腾出的时间可以交换给工作和休息。还在坚持自己煮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老年人,因此光也总是被人拿这点开玩笑。
“做饭是生存的基本技能之一,有了替代的方式也没有理由丢掉吧?”
影在给她的回信中如此说道,而这一点正合光的心意。
只不过说出此番高论的人并不是个良好的实践家,经常连配给餐的加热时间都搞错,弄得饿着肚子。若不是那天光刚好多做了一些,影恐怕就难以入睡。
“我虽然不会做菜,但一饭之恩不能不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偿还!”
光读到这样的句子忍不住叹息。
这个人啊……
正经是好事,可太过正经不就显得生疏了么?
于是她提笔写了回信,叫影不要放在心上,写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感染,用词正式起来。
光看着手中的纸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清掉重写。
“如果这是影的希望,那我就不多推辞。不过比起什么东西,影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么?”
对方爽快地应下。
“那么,请先学会如何正确地加热配给餐吧?”
光不知道她看到这条消息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从那之后的,影回信的文字里就变得不那么拘束了。
机器过滤图片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些,不过距离结束仍有很长时间。
光盯着屏幕从回忆中浮起,看着面前深色的操作界面发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了弧度。她甩甩头,努力地让自己别想太多,只是冷静不下来的脸颊还是悄悄地红了。
啊——!还在工作!!要集中精神!!!
她用力地拍了拍脸,勒令自己不要分心,至于要给影准备什么菜色,她得好好想一想。
时间转瞬就跳到了晚上9点,完全浸入黑暗的地面世界安静得有些萧瑟。如果说日间还仅因为人烟稀少而冷清,那么,在浓重夜幕的围拢下,这里就变得有一丝凄凉。
光驾驶着飞行器匀速前进,暖黄色的照明灯像是一团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在这样无尽的黑夜里,只是这一点点明亮就能令人安心,回家的路也总是因此而显得不那么孤单。
向前投射的灯光不断分开漆黑,光的视线停在路面,头脑却好像还在技术局。
数据对比的结果实在是太过惊人,谁能想到“砸”到她头上的种子与巨木的基因序列高度趋同?模拟成长的拟生实验更是给出了98%以上的参考值说明它成为第二棵巨木的可能性……尽管时间只允许她做了这些比较粗浅的分析,但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另一方面,如果仔细琢磨这好像也不算意外。在经历过旧时代灾难还能不依靠基因技术独立存活的植物除了巨木再无其他,他们守木人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从未有什么新发现,说这颗种子是巨木的,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巨木只有一株,并没有能与其产生后代的雄性同类,那么这颗种子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仅是第一个问题就够人伤透脑筋,又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要想弄清一切,需要做的事太多了。
光长呼了一口气,水雾凝结在头盔的面罩上,阻挡了视线,好在防护服的自动温控系统开着,很快就将湿冷的感觉驱散殆尽。
看来要在技术局驻扎一段时间了。
光计划着接下来的工作,将下厨的事完全抛到了脑后。等她再度想起这件事,时间已经溜走了一个月。
30天后的一个清晨,光比往常醒得要晚一些。窗外的照明设施已经启动了5分钟,她才悠悠地睁开了双眼。
嗯……已经这个时候了么?
她看了看被窗帘柔化过的灯光,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盯着窗台上的新物件出神。
那是一个十来公分的花盆,砖红色类似粗瓦的质地有着良好的透气性,是技术局用来培育作物种苗的优良器皿。花盆内有着适量的泥土,营养也十分充足,非常适合种子萌发。至于花盆中的内容物究竟是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我试着培养,它会不会长成第二棵巨木?
十天前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光突然有了这个念头,而当时的她刚刚证实这颗种子正在“休眠”。
不过,近乎天真的想法总不会被人们轻易采纳,真正令光下定决心不向上级汇报,私自培养的,是在她亲手碰到种子的瞬间。
原本一切检查都应该戴着手套进行操作,可就在所有分析即将结束的时候,能源供应不知为何突然中断。这种情况在技术局中并不常见,但如今的时代,哪个地方都对此习以为常。技术局因为其研究的特殊性而获得批准建立了备用能源站,几秒钟后一切就都恢复了。
然而,不管多短的时间也令种子从分析仪器上跌落下来。正脱去手套的光来不及再戴上另一副就赶忙接住了它。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种皮的刹那,刺目的颜色立刻从里面喷薄而出。
赤红的晶粒扑进她怀里,仿佛归家的孩子般急切。它们停留在光的体内不愿出来,带着有些烧灼的温度融入血液,与心跳一起鼓噪。
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在自己的胸口消失,那一刻,她的身体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但她的每一根神经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甚至慢慢地,随着它们发生了改变。
她认得这些透明的晶粒,除了颜色的差别,外形和感觉都同巨木的魔法粒子十分相似,似乎来自同一个体系。而这种观感在逻辑上也相当合理,既然种子理论上可能是巨木的后代,那么它们之间也应该有着相似的魔法粒子。但,不正常的是,光的本能告诉她,种子与巨木是不一样的。
它并不是巨木的后代,两者之间亦不存在亲缘关系。尽管基因检测结果是强有力的证据,那也改变不了光心中的笃定。不过它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联系,紧密得无法分割,又让人无法理解。
至少对于光来说,她不太明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奇妙而又熟悉,甚至还夹杂了一缕安心的感觉令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即便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也仿佛被蛊惑了般,愿意为它甘冒风险。
于是光偷偷地带它来到了自己的家。
现在回想起来,她简直是疯了!
且不说实验室残留的痕迹销毁得彻不彻底,单就自己还有个同居人便已足够证明当时的鲁莽。
她并非怀疑影会告密,反倒很清楚如果告诉了影,对方一定会替她隐瞒。可恰恰是基于这一点,光才不想连累她。如果被上面知道她包庇自己,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处分就能了事。一旦涉及巨木,对相关人员的责任认定都是从严加罚。自己私藏种子的行为究竟会给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根本不敢想象,所以不让影知道自己的作为才是最安全的吧?
至于那个花盆……
光把目光重新锁定在窗台的砖红色上。
在它有什么动静之前,我还是先放到储物室好了。
想到这儿,她抱起了花盆。
由于工作上的原因,这间公寓的储藏室里有一部保存样本的小型仪器,其低能耗的特性一直为技术局的同事们津津乐道。而操作简便、占用空间小则是守木人交口称赞的优点。虽然这也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科技”结晶,不过似乎见过它的人都不讨厌。
光本身就没有对旧时代“科技”的明显好恶,对于好用的东西,她也向来不会口是心非。这个三、四十厘米高的仪器曾帮过她不少忙,她很爱惜这个物件,并将它放到了最稳妥的地方。
重新唤醒操作系统,设定好相应数值,光将花盆的底部嵌入到仪器的容纳筒内。可变形的筒壁根据顶端接触点识别到的状况自动贴合花盆外层,然后开始缓缓下降。整个过程安静无声,没有一点震荡,垂直陷落的稳定性确保了装进仪器内的样品免受多余因素的影响。
仪器慢慢合上了盖,顶端的弧面开始显示内部的环境数值。光按下确认键,冷蓝色的灯光随之熄灭,仪器的外部感应装置便进入了休眠状态。光看了看周围,觉得应该不会暴露什么,这才放心地打算离开。
她迈开脚步,走到门边时忽然碰到了叠放在一旁的纸箱。底下3个都十分整齐,唯有最上面的歪出了一些。
光看了一眼箱子的外封,认出这应该是影的配给餐。负责夜间维修工作的人体力消耗极大,配给餐都是特别制作的,因此纸箱与她的不太一样。而且只要申请增加分量,一般都会按要求满足。
不过,一次发放这么多也太……
光扒着本就敞开了一角的纸箱望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层真空袋,而靠近门边的最上层则少了一半。
“1、2、3、4……16、17、18。”光清点了一下数目,又根据箱内的容量计算出总额,发现影不知为何领取了1个月的配给餐。以往她们为了节省储藏室的空间都只领一个星期的份,如今突然预支了一个月……是有什么事么?
还有,今天才3号吧?为什么一下就用掉了十几个?
光默默地离开了储藏室,然后走向餐厅。没有关严的废弃物处理口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推开盖子,取出夹在缝隙间的真空包装,上面烧焦的痕迹非常明显。
……所以是因为加热超时才领了那么多?
光颇感无奈,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扔进处理口内部,一边想临走时一定要再写几句提醒自己粗心的室友。然而刚一转身,她又掐断了自己的念头,如果那样做的话,会不会打击到影的自尊心?
光回望着储藏室的那个纸箱,忽然记起一个月前的事,觉得自己或许该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