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四】
广交朋友的劳伦斯近来在亚楠地区活跃了起来,他似乎已经募集到了足够的资金,那两个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宿舍。
莲恩帮她俩搬完家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沙发上休息,长而卷翘的睫毛半掩困倦的灰眸。
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不想却怅然若失……
之前她经常会嫌尤瑟菲娜太吵,嫌尤瑟夫卡太黏人,可现在这间房里真的少了这两个孩子,她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不知为何,莲恩忽然想起了以前在文学课上半睡半醒中听到的那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文学毫无兴趣的她多少感觉这句话用到这里似乎不太恰当,但此刻的心境大概和那句话描述的多少有点类似。
少女阖上双眼,孤独感像是沉重的烟雾,匍匐在心底,越来越浓。而那些被忙碌冲淡的空虚感也趁虚而入,开始缠绕她的神经。
她撑起身,半睁开眼望向窗户的方向……窗帘紧掩着,隔断了月光与她忧郁眼眸之间的接触。
该怎么办呢。这不见血的酷刑,难道要纠缠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莲恩赤着足走到书桌侧面其中一个书架前,踩着凳子取下几本厚重的基础医书,打开了背后的暗格。
暗格里藏着的,是她离开拜伦维斯之前偷拿的禁书。拜伦维斯从不因为内容涉及过于残酷的研究方法而封禁某本书籍,他们封禁书籍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其内容涉及到对“性”的过度描述。
莲恩对拜伦维斯有诸多不解,为了研究上位者,这个学院始终都在抗拒人性。而今她确实丧失了其中一个使人“堕落”的感觉,可作为人的她却在为此而苦恼,竭尽全力寻找着解药……
当下唯一的希望,只剩下这些被拜伦维斯学者们嗤之以鼻的邪书了。
褐发少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本书回到沙发上,仔细翻看着。
这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令她回想起从前在学院的生活,可笑的是曾经她挑灯夜读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再怎么说也是一种求知欲,现在却是为了自救。
莲恩蹙着眉头飞速翻过那些颠鸾倒凤的姿势描绘,无论书上说得多好听,初夜那次糟糕的经历都让她坚信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忍受和男人有什么亲密行为。
她翻完了一本又一本书,千篇一律的内容令她愈发烦闷。就在莲恩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夹在这堆厚重淫书里的薄本……
她随意翻了翻这个薄本,与其称它为书,倒不如说是一篇报告类型的文章。
“疼痛替代疗法……?”少女眯起雾蒙蒙的灰眸喃喃自语。
莲恩抬脚推开了那些散落在地、对她来说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春宫画册,开始仔细研读文章的内容,末了饶有兴味地勾起了唇角……
那天之后,莲恩戴上了白色的手术手套。她鲜少摘下那对手套,两个徒弟好奇心重,问起她来也只道自己有洁癖。
某日,在给那对双胞胎上完课之后,劳伦斯的马夫来实验室请她。
莲恩给她们安排了些任务,就披上斗篷出门了。
时隔半个月没有见劳伦斯,春风得意的英俊男子换了一身长袍,背后披着的手绣飘带更显他衣着华丽。
“劳伦斯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莲恩疑惑地问道,劳伦斯也只是微笑着,并不急于回答她。
等两人对坐在车厢中,劳伦斯才缓缓开口:“我托人给你订做了一套衣服。”
少女闻言一怔,顿时羞红了脸。她从未找过裁缝度量过身体,对方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材了若指掌,又如何托人裁出合身的衣服?
莲恩不再去接劳伦斯暧昧的目光,别开了眼,封闭空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最近……劳伦斯老师似乎很开心。”她双手放在大腿上,藏在白手套的纤纤十指有些紧张地交握再松开,反反复复。
劳伦斯点了点头,贴心地打开了车厢的窗,见熙熙攘攘的亚楠街道让对面的少女稍微放松了些,他这才接着说:“是啊,你忙着带这两个徒弟的这段时间,我和朋友在亚楠地区成立了一个组织。”
少女望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对组织叫什么,做什么,意味着什么一概没有兴趣。
没多久,马车就停在了一家裁缝店门前。
劳伦斯推门和老板打招呼之后便请莲恩进店了,裁缝店的老板是个戴着单片眼镜的微胖男人,他说了句“幸会”,在与少女目光相接的瞬间愣在了那里。
“麻烦您安排她试衣了。”劳伦斯关上店门。
“……哦,好的。”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捧起台子上一套白色裙装交到少女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带她往试衣间走,边走边赞叹着,“本以为来试衣服的只是一名寻常美貌女子,谁曾想,这……您请进。”
这话传进莲恩耳中却被理解偏了,她也不好多问什么,蹙着秀气的眉头看了对方一眼便拉上了帘子。
原本被莲恩瞪得有些害怕的裁缝回到柜台看到慷慨的报酬立刻笑逐颜开,劳伦斯则在帘外踱步。他也知道这件衣服繁复,穿起来且得花些时间。
黑色的幕帘终于被拉开,一袭白衣的褐发少女怯生生地走向了他……
莲恩停在了劳伦斯面前,长裙的裙摆遮住了她的脚背,仅露出足趾,这套白色衣裙端庄典雅的同时又极为修身,背后两条绣着花纹的黑色飘带更为样貌出尘的她镀上了一层神圣的气质。而那双她依然没有褪下的纯白长手套莫名与这套衣衫相得益彰。
男子满意地颔首,他让她转过身去,注视着落地镜里亭亭玉立的绝色少女,帮她整理好衣领,系上了背后固定飘带用的细绳。
他的动作令少女紧张地垂下了眼眸……男子的呼吸节奏变得稍微快了些,双手停在了她的肩头,顺着她的大臂向下滑……
少女像是被针刺到一般惊呼一声挣脱了他,紧张地转过身望着一脸惊讶的劳伦斯,将双手背到身后急喘着平复呼吸。
她似乎对别人触碰她的手臂过于敏感了。
裁缝也抬头望向了他们这边,以为是自己裁剪出了什么差错,紧张地过来询问。
英俊男子淡然解释道:“没什么,为她调整束腰时下手稍重了些。”
裁缝这才放下心来,看着一袭白衣的绝色少女,倒吸一口凉气小声说了句“您可真是教会的女神啊”。
莲恩听到“教会”二字怔住了,她盯了劳伦斯片刻,聪慧如她已然猜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顿时怒气冲冲地推门走出了裁缝店。
劳伦斯礼貌地和摸不着头脑的裁缝道别,不慌不忙地跟了出去。
少女柳眉倒竖瞪着神情依然云淡风轻的导师,劳伦斯侧身为她拉开了马车车门:“街上说话不方便。”
莲恩也不客气,一步跨进车厢气冲冲地坐下。
“治愈教会,是这个组织的名字。”劳伦斯关上门,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
“呵,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你喜欢冒充主教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我装修女?”她压根不想多看对面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一眼。
劳伦斯叹了一声,耐心解释道:“你自幼早慧,应该明白‘教会’这种形式更容易笼络人心……”
“是控制人心吧。”莲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劳伦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可此刻的少女眼中却找不到丝毫畏惧。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男子率先把态度放得柔和了些:“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事。你个性桀骜,不愿意假扮修女我自然能理解。”
少女依然微蹙眉头等待着,因为以她对眼前男人的了解,他一定还有话说。
果然,劳伦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可我需要你。治愈教会也需要你。一个以‘教会’形式存在的组织,象征爱与美的精神寄托是不可或缺的。”
莲恩闻言冷声哂笑:“爱与美?我几斤几两您还不清楚?”
男子没有收回笑容,只是与她对视着。半晌,马车慢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褒扬着横眉怒目的少女:“你的价值并不是我可以评断的。而是他们……”
待车停稳,他拉开了厢门,莲恩矮身走下车厢……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与世隔绝太久,看到这么多人的瞬间,她竟恐惧得有些发颤。
这场对莲恩来说毫无心理准备的盛会中,素来清醒的少女始终精神恍惚。
今天,她终于看透了劳伦斯——那个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
莲恩的身边站着身着白袍的壮硕护卫们,主教称他们为“执刑者团”。而她,则是治愈教会的首席医生,是圣洁的女神,为遭遇兽化病侵扰的亚楠地区带来希望。
她感觉自己瘦削的双肩已经不堪重负,她想褪去这身白衣,远离人们饱含希冀的虔诚目光。
她想逃。
可她知道,纵使天地辽远,也容不下一个没有任何羁绊的人。
她没有那个人的勇气,一对双刀一把枪,在险恶的世间漂泊流浪。
劳伦斯正在欺骗每个人:信仰教会的民众们,执刑者们,她自己……以及那两个刚满十岁的女孩。
他编织着一个救世的谎,去圆自己升格为上位者的梦。
而亚楠的民众们正在他绮丽的谎言中欢呼着,将教会视为曙光,狂热地跟随主教祷告着——
“但是要当心,人类的懦弱。他们的意志薄弱,思想青涩。”
(But beware the frailty of men. Their wills are weak, minds young.)
“肮脏的野兽悬挂着甘露,引诱懦弱顺从的人陷入深壑。”
(The foul beasts will dangle nectar and lure the meek into the depths.)
“要时刻警惕,人类的懦弱。他们的意志薄弱,思想青涩。”
(Remain wary of the frailty of men. Their wills are weak, minds young.)
“若不是因为畏惧,死亡将不会令人印象深刻。”
(Were it not for fear, death would go unlamented.)
傍晚,神不守舍的莲恩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上。
冷汗顺着额角滑过少女年轻的容颜,她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着,缓缓褪下了纯白的手术手套……
皓腕与洁白的小臂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痕。新的,旧的。
她扮演着教会的阿芙罗狄忒——
而“女神”的双臂上,是其无法满足的欲,以及羞于示人的癖。
用疼痛去填欲壑,杯水车薪也好,饮鸩止渴也罢,多少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生而为人。
“人都做不明白,还扮什么神。”浅褐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鬓角,少女低沉地讪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