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心中却渐渐聚起了怒气。我似乎身处在一个岔路口，一方通往我的乐土，居一隅钻研机巧，阅书经论道天下，一方指向我不愿面对的过去，王城晦暗而贵胄权倾，师门恩重却甘为木偶。

我避走庐阳南下访友，意欲为自己劈一片安宁之地。这片我营造的乐土，我几乎要信以为真。而这个随月光潜入我屋中的偷儿，却与那王都纠缠不清。

“阿喻，你抱着娃娃到洞口去等我们，你先生腿脚慢，我扶着她同行。”空终究是要挑明了。

“可是我想驾牛。”我抬眼时，阿喻正望着我，眼神关切而坚定。

空想说的，我敢听么？我逃避着的过于沉重的过往，要由我心目中最美丽的人来揭开。这是多么讽刺呀。

“先生？你怎么笑了？”阿喻打断了我的思绪。

压在我心头的恐慌被满腔不可明说的荒唐替代。我从空的臂间抽回自己的手，望向阿喻：“先生在笑你贪玩，要驾牛，等出去了尽管向公主借就是了。”

空瞥了一眼我抽回的手：“要驾牛还是可以的。只是得慢一些。阿喻你去把那牛引来。”

阿喻不再迟疑，向我点了个头，就往门外去了。

阿喻之前把牛停得很近，溜神的功夫骑着牛就到了门前。阿喻手扶牛角，腿夹牛腹，身虽瘦弱能驭巨物。他冲着我眨了眨眼睛，神色很是得意。这样明媚的少年，哪怕只是看着，也让人心头暖暖的。

怀里突然被塞入了一个重物，我下意识的把它抱紧，低头一看，是那个娃娃。那娃娃眼睛并未完全阖上，但是鼻息均匀，已然是熟睡的模样。许是眼睛太大了吧。

空已经走到牛侧，她侧了侧头，阿喻顺从地从牛背上翻身而下。空将手伸入牛腹下一番摸索，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牛右侧突然掀下一个小门。空回身捧了一床被褥，探入牛腹腔中，将它仔仔细细铺好，复回身走到我面前伸出双臂。

“让我来。”我轻声说。我与那牛相隔不过五步，若是全力支持，还是能将娃娃稳稳送到。总好过这一番交接。

空神色一松，点了点头，侧身为我让出路来。我一步步向那牛走去。腿伤使我走得很慢。我的余光瞥见她的衣角。我每走一步，她就在我的身后跟上一步。

我轻轻将娃娃放入小门中，有探身入牛腹，为他盖上被褥。牛腹内仍剩余的空间很大。这样大的空间或许不能塞下一个壮汉，但是装下一个玲珑的女子绰绰有余。

我从牛腹中退出。空在小门内侧推开一一个隔板，露出几个小孔，然后才将小门关上。

她的目光扫向一旁跃跃欲试的阿喻：“仔细孩子。”

阿喻神色一敛，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跃上牛背，引着那牛稳步向门廊外行去。

幽暗近乎密闭的空间内只剩下我俩。她伫立在那里，身姿挺拔，仿佛依旧是那夜用月辉为我削梨偷心贼。

水滴泉深，滚轮远去，眼前的人仿佛被定了身，只听得浅浅的呼吸声。

“阿隹。”不同于以往的清亮，她的声线有些低沉，“面对它，不要怕。”

“有没有人逼迫你？”我垂目。

“没有人逼我，” 她望向我，目光澄澈，“是我，做了一个自私的选择。”

“自私的选择？”这确实是她的意愿，这件事，她没有骗我。

她的双唇紧紧地抿着，显然不愿再多说这件事。

将我留下，却又什么都不与我说。我的心头燃起一股暗火：“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出去吧。我腿脚不便。公主若不想等我，可以先行一步。”

也不等她反应，我便径直往出洞的方向走去。

“我自然是要和你一起走的。”她很快跟到了我身侧，拉起我的手就往她的臂上搭。我挣了两下，未能挣开，只得作罢。

“纵汝不愿，吾亦随行。”她轻声说道。

这话听着过于卑微，与往日的她截然不同。或许她亦是个需人保护的女子。我侧头看她，却见她神色如常。我想起山顶之夜，她也是这样低低地说了什么。那时我未能

听清，深以为憾。可见我伤后久居昏暗的山洞，听觉也愈发敏锐了。以后她说这些小话，想必我也能听清了。

我们逐渐靠近洞口的光线，我的眼睛产生了一阵刺痛感。长时间在山洞生活让我丧失了时间感和秩序感。这样的刺痛反让我觉得真实。

“洞外处处是险。遇人务必小心。”要撬开她的嘴真难，临出门了才得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与袭击我的人有关？”我闭上眼，试图适应这样的光线。

“不全然。”遮遮掩掩，或许答案，要我自己去找了。

光线虽然刺眼的，但是闭眼适应一会就好。我许久未能接触阳光，这一出来，倒觉得有些陌生和新奇。

洞口虽然较为开阔，但三面有小丘遮蔽，若非知晓方位，很难寻见。而我的身后，山洞之上，是高山巍峨，绵亘不绝。

我环顾四周，未见阿喻，更没瞧着什么出口。

“随我来。”空并没有从面前的三座小丘里寻出一条路来，反携着我往山根边钻去。撩开一层遮蔽性的枝蔓，一条两驾小道映入眼帘。

阿喻躺在铁牛的背上，嘴上还衔着根草，见我们出来，便从牛背上弹了起来。

空开启了侧门的机巧，稍作检查，复合上。接着，她伸手又探入牛腹下。我以为她又要有什么新奇的花样，哪知她动作一滞，迅速起身，面露难色：“一牛载三人实在有些勉强。”

她面上虽作苦脸，眼底却是镇定。我不做声只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她忽地走进，揽过我的腰：“先生也当紧紧搂着我。”带着我稳稳当当跃上牛背。

阿喻见状，自是驭牛而行。

牛背虽然光滑，人却不易滑落，因其上设了些平缓的凹入，便于人乘坐。设计者实在是细致用心。

凉风拂面，我仰起头，是许久不见的晴天。树影时不时映在我的脸上。我眯起眼，心下是惬意和舒心。

又是一片树影，伴随着轰鸣声。轰鸣声？我骤然睁眼，天空中有一条巨大的鱼形即将消失在巍峨的山边。

我看向空。从她的神色中，我无法确认她是否见我所见。不，她一定看见了。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