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月

作者:不昼港
更新时间:2018-11-25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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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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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田同学的手术很成功,就看接下来的恢复了。土方先生群发消息的对象里也包括了信胜。收到消息时他真的很高兴,和从隔壁房间里蹦出来想通知他的姐姐一拍即合,跑去厨房偷吃了两碗罪恶的三倍甘栗小豆汤。没两天新年就到了,1月1日的大早,织田家跟往常一样全家出动去参拜。和身着礼服的信长一起站在香火钱箱前时,信胜想,两个人的愿力大概会更强一点。所以拍了手之后,他许了“希望冲田同学能健健康康的”这个愿望。

姐弟俩虽然仍算小辈,但因为下头还有年纪更小的几个堂亲替他们吸引注意力,所以参拜完后他们就私自跑了。他们先去神社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为了有点新年气氛信长还顺手捎上了一两碗速食年糕,随后出门叫了出租车去医院。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让信胜稍微冷静下来了一些。这时候他才发现,护士们都会和他姐打招呼,甚至连坐着轮椅出来活动的老爷爷都已经认得信长了,夸她的衣装合身又漂亮。虽然此时信胜应该做的是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对姐姐把时间耗在这里的行为太过纵容,但这一刻他不由得大声赞同:“我姐姐穿什么都很漂亮!”

话音刚落信胜就被敲了一个爆栗。姐弟俩大包小包地走进熟悉的病房时,土方先生正在吃年糕,躺在床上的冲田同学正在凄惨地看着土方先生吃年糕。看到他们来,土方先生起身打算招待他们,但因为这个年里冲田不能起身又只能吃流食,他只准备了自己的份,结果姐弟俩买来的年糕正好派上用场,进了他们自己的肚子。

这是信胜第一次跟朋友一起过新年,他姐大概也是。尽管是在医院里过的,不得不说过得还算热闹,还比在家里过时要开心许多。只有吃不了洋芋片的冲田同学很不开心,她连说话都会有点伤口痛,但还是挣扎着起来要求信长跟她拉了等痊愈后开零食party的钩。

幸运的是她的痊愈进展不错。开春时分,冲田同学回到了校园里。这时候一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在准备期末考试了,曾公言过自己脑子不好使的冲田同学刚刚脱离白茫茫空荡荡的病房,转眼又陷入与基本没见过的各学科知识的恶战苦斗,每天参加放学后的班级学习会时都是哭丧着脸。大概是出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她并没有跟信长讲学习方面的事。还是听信胜偶然提起后信长才知道的,于是冲田于本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被大肆嘲笑一通后,该周末就被招待到冲田家开三人学习会了,正好把零食party也一起办。

一番艰苦卓绝的抱佛脚作战后,冲田同学终于以勉勉强强不至于被留级的分数安全上垒。成绩单下发时她被信长拽去了轻音部部室,是留在教室乖乖等完了散学的信胜把这个消息带到的。得知自己能上二年级后冲田兴奋得跳了起来,直接冲过去抱了花了整整一天来把函数和年代表塞进她脑子里的信长满怀,然后立刻因为胸前创口作痛而哭丧着脸离开。信长大笑着用拿着笔记本的手拍她的肩,一不小心把笔记本弄飞了。距离更近的信胜帮忙捡了起来刚想递回去,却被冲田慌慌张张地中途截下并道谢。为了能在信胜看到里面的内容前夺下,她甚至还用了起手式。

可以说这女孩除了身体还有点虚以外都很元气活发。手腕生疼的信胜回想起同班同学们对冲田同学好梦幻呀感觉她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的花呢的评价,只能默默在心里反驳不呀,你们不知道她笑起来时有多生动,而且打人还很疼。他生冻疮时都没这么疼。

春假开始前,信胜收到了他们前教导主任的乐队解散了的消息。出现如同开春时节浮上水面的气泡,消失也如同气泡在湖面静静破碎,这对于地下乐队来说是很常见的事,只是连教导主任自己也没了消息。信胜有点可惜,因为如果是现在,他是有胆子提议叫上土方先生当护花使者,四个人一起去听现场的。

但除了这以外,他们也有很多事可做。信长像是忘了自己开学就是三年级一样,每天醒来一拍脑袋就能想得出各种各样的点子。她几乎没有不和冲田一起出门的白天。偶尔信胜也会参与,然后他发现女孩们的外出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有一次他甚至花了数个小时和她们一起在城镇里游荡,直到她们想好午饭吃什么前三个人都在河堤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石子。比赛结束时,数冲田打的水漂最远。

不得不说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被安排好了的信胜来说,这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和无所事事的空虚感是互相伴随的。那滋味很难以用语言描述,只能叫语言打着圈从外围接近。他现在找到的最为贴切的比喻是这么自由的无所事事就像吃泡泡糖,能错觉自己摄取到了甘美的甜味,但实际上没有吞下去任何能维持生命继续的东西,是百无一用的。但这味道真的有点叫人上瘾,即使有意识到这样不行他也不由得想要跟她们一起出街。总的来说,信胜越嚼泡泡糖便越能从逐渐消失的甜味中清醒、越觉得口舌很痛,认为不能再嚼下去了,因此他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姐姐。但织田信长的紧张感就好像原本紧绷的弦一下子断掉了,怎么黏也黏不回来。她就是要和冲田一起,快乐地在早春铅灰色的天空下比谁吹的泡泡大。

对此信胜既羡慕,又感觉很难以接受。再加上家里已经对此有些不满,他也不得不每天逮着姐姐回家的时间求她不要再这么频繁的出去了。可是信长烦透了这些说教,居然开始躲着他,早上走得早,晚上回得晚,碰见了应付一两句就跑开。她的举动实在太过明显,因此信胜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姐姐蓄意避开。

当日信胜经历了有记忆以来最大的精神打击。他整整一天什么都没干,一起床就干坐在被褥里,动也不想动,什么也不想吃,水也不想喝,呆呆望着天花板,甚至还有些脉搏紊乱、呼吸困难。一团乱麻却只能继续绞尽脑汁运转下去的脑袋里,最终输出了一个糟糕透顶的解决方案。在那天黄昏时分,信胜窝在一整天都没收起来的被褥里给姐姐发短信:“不会再碍事了。我会帮姐姐的忙的,求你不要讨厌我。”

即使神经大条如他姐也有自己做得太过分了的认识。那一晚信长回到时,特意带了两包薯片到他房间里来聊天。信胜为此都想哭了,不是因为姐姐难得的关心,而是姐姐哪怕觉得对不起他、想要补偿他,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和他说,只是跟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她和冲田因为争论一本书里谁才最人渣被赶出了图书馆什么的,冲田的娃娃机战绩简直百战百胜什么的,她们找到了有卖小时候姐弟俩最喜欢的汽水的自动贩卖机什么的,哪一件都不是信胜内心深处最想要知道的。但薯片信胜还是要吃的,这些话他也是要听的,于是织田家的姐弟俩就又这么简单的和好了。

记得小时候信胜想剪头发、结果被对自己的才能自信过剩的姐姐剃成了秃瓢那次,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头毛茬一块光一块跟被狗啃过的草坪一样,他真的哭得天崩地裂。哭到都快晕厥时,姐姐是抱着她珍藏了半年的曲奇饼来和好的。印象中那时姐姐左右两只小小的手掌都被藤条打得红通通的,像秋天的红叶。肿胀的小手艰难地拿着她最喜欢的圈圈型给他,小信胜就心软了、不哭了,原谅了这么过分的姐姐,两个人一起把剩下的曲奇吃光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每一次,姐姐都是拿一样的手段来应付他。他在姐姐眼里就这么好蒙混吗,最叫人难受的是只要对象是姐姐他真的就有这么好蒙混。

信胜又开始帮他姐在各种各样的事情里打圆场,尽管心里忿忿,但是他现在连煎熬感都不会有了。一眨眼间春假过去,四月又到来,天空开始放晴,校园里的樱花又到了绽放时分。走在粉红色的校道上,织田信胜充满忧郁地意识到自己又大了一岁,并且在并不乐意的方向上长大了。

新的学年、新的教室里,冲田同学开始频繁的申请去医务室。信胜本来有些担心,还跟他姐问了一下冲田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他姐却叫他放心,没事。这让信胜十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就在每天必经的校道上,被叫去另一栋教学楼拿器材耽搁了上课时间的信胜亲自把这个谜解开了:在教学时间里从教学楼下歪歪扭扭地边打闹边往这边来的自行车上的两个人,不是他姐和冲田是谁?!

纷飞飘落的粉红色花雨里,信胜和冲田视线交汇正好交汇,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冻结了。冲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行车,有点尴尬地看向他。坐在后座上的信长则是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并在发现遭遇的人是自己弟弟时发出了听起来像“gé”的怪声。

织田信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姐和冲田很明显是要离开这里,去度过只属于她们的时间。听起来简直就像约会。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有一瞬间浮出了问一下能不能带上我的罪恶念头。但是、但是。他想,期待也不算很大的罪过吧。但是、但是——

“我不会说的。”信胜听见自己说:“你们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啊。”

冲田同学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姐则是轻轻叹息,随即向他展开笑容,并大力向他挥手:“会给你带手信的哦——”

自行车又动了起来,带着自由自在的两人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信胜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停了、樱花不再飞舞,才迈开脚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觉得脖颈里痒痒的,往校服领子里一掏,才发现是花瓣跑进来了。

信胜摊开手掌,任粉红色的碎片被又起的清风吹去。天空好蓝啊,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正在活动中的班级的喧闹声,正在上课的老师看到自己空空的位置说不定会感到奇怪。得快点回去才行。他这么想着,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硬是不愿意向教室里走去。于是信胜放弃了,他遵从了自己的心,在校园里找到一处有爬山虎遮挡的隐秘台阶坐了下来。

四月真好。四月时,空气的轻微湿润感叫肺很舒服,攀援绿植的颜色变得很鲜亮,流过的风给人以温柔的感觉,校园变得很崭新也很漂亮。真好啊,外面一定更漂亮。他也很想离开这里、向着漂亮的世界一头扎进去,但是能没有带他离开的人。贫瘠的土壤里结不出渴望的实现。乖乖等待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不会被表扬的事。排他性的爱是对绝不忍耐的义不容辞。四月里,谁也不想回到教室。


信胜并不知道女孩们有没有再从校园里出逃过,但信长的猖狂行径很快就被家里发现了。他可以保证自己真的尽最大努力去帮姐姐遮遮掩掩了,但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努力就可以办好的,通常还需要运气和才能。而这两样事物,很难说信胜拥有过。

四月底的一个傍晚,独自一人练完架子鼓的信胜刚从学校回到家,就看到他姐在玄关处换鞋,旁边还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和她珍爱的吉他。听到他弄出来的响动,他姐抬起头来,一个巴掌印随之撞入信胜的视野里,颜色青紫、五指分明,出现在他姐端正白皙的脸上别提多冲击了。

信胜震惊地看着他姐,想要凑上前去确认是否自己看错了,可是信长带着脸上的这个暴力印记,却情绪十分平静地向他打招呼:“哟,信胜,回来了啊。”

她的眼里找不到冲动和不满,那是极不张扬的、静静的燃烧,谁也停止不了。信胜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姐姐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仅仅因为一个季节过去后姐姐的弦突然崩掉、突然开始纵情玩乐,他就忘记了那燃烧不曾一刻有熄灭过。然而实际上姐姐忽如其来的颓废是与火焰共同起舞,是明知如此却又大笑着向深渊滑去的愚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不由得大喊出声:“姐姐!”

织田信长却十分平静地系好鞋带,提起了行李箱。与他擦肩而过时,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什么大事,两周后再见。”

信胜想要留住姐姐,女高中生的校服袖缘却就这样从他的手里轻飘飘逃掉。背对着他的姐姐向着织田家门外走去,他想跟上,却不知道为什么腿软软的没有力气,只往前跟了两三步。这时他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随她去。”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

“随她去吧。”他们的父亲站在玄关,把双手交叉笼进宽大的袖口,和他一起目送织田信长主演的出埃及记,只给了自己的儿子一句难以称之为宽慰的宣告:“她会回来的。”

织田信胜艰难地转过头。仲春的暮色里,他的姐姐已经出了织田家的大门,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很快,车头灯光从他们眼前滑过,织田信长离开了这个家。


那是信胜有生以来最煎熬的两周。家里没有了姐姐的存在,长辈们也对她的事情绝口不谈,就连帮佣也问不出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吉他和季节性的衣物从姐姐的房间里消失,拨打电话也联系不上,询问她的班主任也只是得到了请了假的回答。信胜在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上挣扎着、挣扎着,呼吸渐渐的越发困难。

冲田同学也没有来上学。虽然她人缘不错,但同学们非常习惯没有她的教室,就好像这教室里从来没有过她的位置。幽灵,就好像幽灵一样啊。很突然的,信胜有点能明白教室里她露出的笑容和跟姐姐在一起时她露出的笑容的区别了。这大概是连他姐姐都不会知道的事。

最后的突破口是土方先生,他给信胜带来了一点希望,也让信胜确认了他想法里若有若无、一直不敢彻底相信的预想:姐姐是和冲田同学一起离开的。

很难说信胜得知这回事时最先浮现出的心情是什么。放心?愤怒?预想成真却失落?他的心绪缠成的毛线球太过复杂了,笨拙的他理不开来,一不小心甚至还会把自己绕进去。所以信胜决心不去管了,他要等到姐姐回来,把事情都好好问个清楚。只有“为什么不带上我”这个问题,是他已经知道答案的,所以不用问了。

信胜停止了练架子鼓,选择跟中学时一样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习上。没有姐姐在,做很多事情的理由都没有了。有时候信胜也想知道,如果没有姐姐的存在,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应该会很正常、很普通,不过拥有比现在更多一些东西。但他自己也明白,讨论这个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他的姐姐已经在他的人生——至少是出生到青少年时代这段时间里——里留下了太大的脚印。彻底欠缺纤细神经的她本人是压根不会为此有什么感想的,织田信长最多会得意洋洋:看,信胜,都说了姐姐是最厉害的对吧。

但是信胜就是崇拜着这样的姐姐,他的姐姐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姐姐。

五月中旬一个有春风拂面的周六晚上,他姐姐终于回到了家,带着走时的手提箱和吉他,穿着走时的校服,就好像她前脚刚出去后脚就回来了一样。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这两周之间她和冲田同学去干了什么,信胜光是想想心脏就如水肿般胀痛。

家里人很淡淡地迎接了回来的信长,这叫信胜不由得想起了他中学一年级时的夏天,在那个残阳鎏金的傍晚,姐姐也是这样回来的。织田家没有人与她多说一句话。也许在那个时候,大人们已然知道她会一次一次地把这样的情形重演了。

这让信胜心中五味杂陈。在姐姐吃完晚饭也洗完澡后,他来到了姐姐的障子前,敲敲门边请求进去。

障子后传来了他姐的声音:“信胜?进来。”

他推门进去,里面的信长正在整理她的行李箱,带回来的衣物在榻榻米上左一件右一件。除此以外,行李箱里还塞了些明信片、梳子等等让人感觉“啊,是女孩子”的小东西,甚至还有一小罐蜂蜜。看到他愣愣地看向这罐东西,他的姐姐直接拿起来给他:“给你的。”

信胜有些摸不着头脑,“给我的?”

他接过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这罐蜂蜜没有贴标签,不像是商品。改变一下玻璃罐的体势,琥珀色的半固体就开始在玻璃罐中缓缓流动,底层乳白色的晶体在黏稠的美丽金色中似乎也能随之改变。扭开瓶盖,能闻到一股熟悉的甘甜气味。信胜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姐姐带给他的手信:“老家的蜂蜜……?”

“嗯。”专心整理的信长随口应声,把几张车票从钱包里清出来。信胜看清了那上面印刷的起点和终点,那两个黑色汉字灼烧着一般烙印进了他的眼睛里:“你们……你们回了老家?”

不可置信的感情在信胜之中从未如此庞大过,而他姐毫不迟疑地又喂了这只逐渐膨胀的怪物一口:“是啊。我带冲田回去待了两周。啊、嗯……很多东西变了呢。以前的那个神社没人去了,现在长满了荒草。门前的田也荒废了许多,有些地无主了。后山的荒地倒是被人买了,可能明年会盖楼房吧。找不到什么地方玩,我们只好花一整天去做饭……信胜?”

晕眩在他的脑海中发生,白光成片成片的闪烁。儿时回家路上的晚霞、躲在仓库里等待姐姐来找的游戏时间、偷偷打开藏有甜蜜故事的柜门、在神社的台阶上比谁跳的级数多、冬天时一起用手指在窗户上画画。幼小的两双手时而牵起、时而分离、时而一起筹划下一次冒险的记忆。

他姐感到奇怪,又叫了他一声:“信胜?”

不能原谅。

只属于他和姐姐的过去,身为留有同样的血的手足特权,只被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拥有的故事。和姐姐一起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牵着手回家去,被荒草擦破了皮的小腿和拼命忍住的眼泪,又因为飞过眼前的红蜻蜓而笑了。在家门口的田埂上,张开双手试着保持平衡前进却失败了一身泥。酒精和药水的气味,记忆里好像怎么样拆不下来的纱布。秋天草木都枯成一片金黄,在野原上可以找到数不尽的草珠子,带回去可以穿成手环。姐姐是没有耐心,他则是手不够巧,每年都穿不完。

不能原谅!

“信胜?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哦。”

那只红蜻蜓带来的、幼小姐姐的笑容。夏天游玩时从灌木丛里找到的酸浆莓果。熟悉到每一处都如同自己的掌纹的老家的构造。神社的某一级石阶上有被他的血喂过的青苔。春天里,荒原上的野花会开成一大连片,追逐着姐姐在高高的草丛里奔跑,比什么都要快乐。

那是只属于他和姐姐的东西。他所拥有的和姐姐的宝物只剩下这些了。明明都已经成为特别的存在了,如今又要来夺走这些吗?

少女有和姐姐一起走过了神社前的长长台阶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躺在荒原上看天空里的云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在老式灶台前头疼怎么生火吗,少女有和姐姐一起在夜风里坐在大门门槛上数星星吗,少女她……和姐姐一起去涂抹了掉了幼小记忆中自己的痕迹吗?

他无法原谅!

“信胜……?”

“没什么。”织田信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其实是明白的。

这只是一个任性的弟弟愤怒与嫉妒。明明知道冲田同学没有那样的意思,却擅自地觉得不能原谅。冲田同学是个好孩子,努力和疾病战斗,知道自己的短处并且愿意虚心学习,她和姐姐在一起后就没有不耀眼的时日,她拿起剑来时坚定的眼神就好像不屈的武士。但哪怕明白这些,哪怕清楚这只是自作主张的撒气,信胜还是无法原谅冲田同学。

为什么是冲田同学呢,冲田同学到底有哪里是特别的,为什么姐姐要打开理应只属于他们的过去和这个女孩分享。

他没有如之前所期盼的那样坐下来和姐姐聊一聊。他无法面对眼前这个某种意义上背叛了他的姐姐。织田信胜受不了了,光是按捺下像要把胸膛四处穿孔般的尖锐悲伤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力气。他选择起身离开这个空间,而走之前姐姐和他道了声晚安。

要保持平静好艰难啊。信胜和姐姐的房间只隔了几步路。走在家里的木走廊上,毫无由来的,他浑浑噩噩的脑袋里突然想:就快要到夏天了。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回来后,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认真学习了。她不再逃课,不再游荡,甚至吉他也收了起来。亲人们都很惊讶,时常拿她当话题,茶余饭后都很喜欢讨论织田家最叛逆的不良儿童变性子了。只有信胜知道,姐姐的火焰仍然在燃烧着,只是更加寂静、不引人注目了。

看到事态如此发展,父亲似乎很欣慰。但信胜不认为姐姐会屈服于一个巴掌。姐姐只是需要时间来丰满羽翼。因此她正面现实,迎接挑战,等待一击必杀后的翱翔。做为弟弟,他非常期待看到那一天。但是一想到这也算上冲田同学在他姐姐身上造成的爆炸的余波,信胜心里就五味杂陈。

而冲田同学也回到了教室,听说偶尔也会去剑道部露面。信胜和她在教室里一般是不会主动交流的,毕竟让他们有普通同班同学以上的联系的是织田信长,所以信胜即使刻意避开她也不会很奇怪。信胜并不想用自己的丑陋心情刺伤她,因为冲田同学并没有错。不应该的是他。

只是信胜已经不会再去叫他们三人发生交集的西教学楼了。他的姐姐已经抛弃了那里,就等于他正式失去了前往那里的理由。虽然姐弟俩都没有提交退部申请,但轻音部名存实亡。那组陪了他一年多的架子鼓,接下来将要迎来一段漫长的蒙尘日子。

但和信胜不同,织田信长对吉他的感情是真实的。偶尔在学习间的放松时,她还会拿起来弹上一会儿。即使是在压抑本真的渴望以全力奔跑的过程里,她也没有离开她的音乐。

初夏到来后的一个夜晚,信胜端着冰麦茶和茶点去找书房里学习的姐姐。因为不想打扰她学习,所以他没有敲门,直接进去了。他走进了家里唯一的洋室装修的房间里,然后听见了正在做数学题的姐姐拿钢笔敲桌沿打节拍的声音,同时她一边哼歌,是带歌词的:“若不动,能否分离黑暗,花与水……”

嵌合进那句旋律中的字眼,和新年里模模糊糊的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上了。谜题的解答来得那么容易——

信胜把托盘放在了茶几上,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他往庭院的方向走了几步,在能够看到庭院的走廊上坐下,看着夏季到来后被父亲叫人来换了一番面孔的嫩绿山水,茫茫然地想:

原来她们在一起作一首歌。

冲田总司和织田信长拥有了非常特别的关系。比血缘还要亲近,比爆炸还要动人,那让世界明亮得好像下一秒世界就要被光撑裂一样。织田信长的世界从来就是她自己的东西,织田信胜一直只是她世界的一部分,虽然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从那个草木萌发的春天开始,她就选择了和冲田总司在青春的正中央共舞,叫她的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并不知道将姐姐视作自己世界的轴心的织田信胜开始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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