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往今
德昆孤身镇西北十五载，所当者破，未尝败北，然亦无一日归乡。
-------------《近闻》
1.
莎耶是个孤儿。
长着兔耳的双亲无法忍受莎耶那如同干草般的特征，暗灰色的羽毛长在两鬓向上翘起，遮住内耳，尾骨上连着扫把一般的杂乱尾羽。太丑了，莎耶的双亲说着，将她抛弃。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只是因为莎耶头上没顶着兔耳朵罢了。
心善的农家把她捡了回去，莎耶辗转于村里的各户人家，吃着百家饭长大。到五岁那年，被村里的大人带着到城里卖些作物，遇上了她后来的养母。大人们见到她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莎耶被那人抱起来，她左顾右盼着，不知道为何其他人会害怕这个貌若天仙的人，“跟我去皇宫吧。”她的声音不像外表那么甜美，带着老成和苦闷。
小小的莎耶看着她，眨眨眼问“你是谁呀？”但对方没有回答，有一条黑色的东西爬上莎耶的脸，莎耶扭过头去，立刻确信大家害怕的，肯定是她，“你喜欢她？”阿苏赫问道。那人点点头，阿苏赫微笑着，脸上黑色的部分泛起不详的涟漪，“那就带回去吧。”
莎耶知道了那个人名字叫做妮克莱，自己也被冠以莎耶•妮克莱的名字。她在皇宫里形影不离的跟在妮克莱身边，听她述说遥远国度的故事。等莎耶知道那是关于斯国的事情，已经是她长大成人的时候了。莎耶很好奇妮克莱为什么总喜欢在晴天的时候从高台上眺望远方，也好奇妮克莱为什么时不时带着她到国土边境的璐俪城整整一天都坐在城门上。但妮克莱从未告诉过她答案。
“现在我知道了，妈妈她一直在等斯国的人来接她，但过了几年她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些事。我想……她觉得斯国的人已经忘记她了。”
“那莎耶的妈妈就是五十年前留在这里的那个人？”艾莎很快注意到了一个绝不能忽视的问题，“莎耶，你妈妈……有和你提过阿苏赫的事情吗？”
阿苏赫的半身是暗嗣，来自斯国的妮克莱不可能不知道。可她竟然选择进入皇宫，而且听莎耶的描述似乎是一直呆在阿苏赫身旁的。艾莎在想，妮克莱会有多害怕阿苏赫。
“你指阿苏赫的什么？”莎耶觉得现在还不能说这个。
“啊，没事，不用在意。”艾莎想了想，觉得如果妮克莱告诉过莎耶暗嗣的事，肯定会在见到艾莎时就向她说明此事，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熟知暗嗣的斯国人的。
“妈妈她有时候会在半夜突然变得疯狂。叫醒我，抱着我躲到衣柜里。重复着说，‘不要发出声音’‘躲在阴影里’‘不要被看见’直到第二天日出，无论我怎么流泪，她都死死捂住我的嘴，绝不离开衣柜半步。”莎耶突然笑了一声，“现在就连这些回忆我都不愿忘记，她死了之后我一直很想她。”
“怎么……死的？”毕竟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就算没什么意外，妮克莱现在也超过七十岁了。艾莎不知道斯国人在外界能不能活那么久。同时她也在意起莎耶的年纪。
“被杀了，已经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皇宫里一片漆黑，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害怕得只能到处乱跑，回过神来已经在皇宫之外。虽然马上就想着回去找妈妈，但是一看见黑得像所有亮光都被抹杀的皇宫我又开始逃跑。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回去过。”
“大概十几年以前……那莎耶你现在……”明明刚才的话里还有无数个该注意的地方，但艾莎自顾自的算起莎耶的年纪，“应该比我的姐姐年纪还要大一些吧。”
“我今年二十六岁，你总是在出乎我的意料。”莎耶的嘴角微微扬起，“如果你说的没错，那斯国的人并没有忘记妈妈。这样她也能少一个遗憾吧，只要回想起她的表情，我就……”
莎耶仰起头，看着垂在帐篷顶部，泛着黄光的提灯。她总是把母亲那张期盼着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时悲伤的脸和现在红罡国内饱受苦难的国民联系到一起。若母亲的期待得了验证，那么虽然有些迟，她身为‘哑巴’做的一切，说不定总有一天也能给红罡国带来改变。她想到这些，脸颊上划过几滴泪珠。
“啊……莎耶！”艾莎喊了一声，两只手臂张开，满脸通红，“我在哭的时候，姐姐都会这样抱着我……所以！”
莎耶看着艾莎红红的脸蛋和上下起伏的胸脯，她知道艾莎在尽力安慰她。可自己回给艾莎的只有谎言，莎耶有些胆怯，但又渴望被艾莎拥抱。她觉得自己很狡猾，要是艾莎知道一切不可能会这样做。至少现在，她想多接受一些艾莎的好意，在为时已晚之前。
她向前挪动身子弯下腰，抱住艾莎的腰部，头贴在她的肚子上。艾莎也放下手臂紧紧的抱住莎耶的头。莎耶能感觉到艾莎在发抖，她想了想，开口说，“我会弹琴给你听的。”
2.
艾莎多斯做了一个梦，她在黑暗中奔跑，却能清晰看见自己脚下的影子里流着血红色的砂子。它们在追着艾莎，追得她怎么逃都甩不开。艾莎跑了好久好久，跑到精疲力尽，突然，她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抓住她把她拖到光明里，艾莎发现是娜雅的手，周围还有尤勒莎、莎耶、克苏娅和哈斯托。看到这一幕艾莎笑了，她知道了这是梦。
距离德昆所在的城池只剩下一天的路程，艾莎和莎耶在红罡国最靠近西北边境的镇子里渡过了一晚。艾莎早早的醒来整理行装，还在回味刚才的梦境。等在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之后，就把莎耶介绍给娜雅认识吧。这样梦里的画面除了尤勒莎不在之外，都能成真了。
‘嗯……这样算是成功了吗？艾莎，听得见吗？’
艾莎的脑子里响起尤勒莎的声音，她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四处张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想到尤勒莎才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听。
‘啊，看到你动了。不愧是我！’
“尤……尤勒莎？！你在哪？”艾莎还没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抬抬头又看向地板，最后摸着自己又长又尖的耳朵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我的错觉吗？”
‘你那边说话我也听不见的，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
“什么？现在？”艾莎脑子里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里听不到半点声音。艾莎的心跳陡然加快，大概只过了几秒，她却感觉十分漫长，“尤勒莎？”
明明门窗紧闭的小房间里忽然挂起大风，艾莎反射性的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脸，耳边听见狂风呼啸还有桌椅倒下的巨响。身上的衣服也被吹得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艾莎刚准备试着挪开手臂看看发生了什么，狂风却戛然而止。
她移开遮挡视线的手臂，看清了面前的景象。这让她脸唰得一下变得通红，嘴巴张大却吐不出几个字，“尤，尤，尤……勒莎，你……你！”
“什么呀，好久没见却是这个反应。就算是我说不定也会难过的。”和难过相反，尤勒莎笑得很开心，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自信和异常的美貌才是她表情的主导。尤勒莎突然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低下头，“啊，唔，看来第一次做这种距离的传送还是出了些差错呀。”
“你快点把衣服穿上啦！”艾莎面前两手叉腰的尤勒莎，一丝不挂。可她挺着自己十二岁少女的身材毫不羞涩，头上亮黑色的耳朵时不时抖动着，两条黑色的猫尾巴也没有帮忙遮挡的意思，反而是兴奋得不停扭动。而艾莎的尾巴则像是要成为遮挡物似的横在艾莎面前，“我……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但是！衣服呢？！”
“你知道我和你的距离有多远吗，原本以为借着跟你告别之前给你施下的魔法能很快找到你。”尤勒莎摸了一下嘴唇，临走前被她亲吻的回忆涌入艾莎的脑袋里，结合现在的场景，她的脸快和头发一样红了，“没想到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定位，完成之后我就想传送过来找你啦。不过这种距离的传送，不用上宝石是做不到的。于是我穿上了裙装拿着手杖，消耗手杖的宝石施展传送的魔法。没想到只传了自己，衣服和手杖都留在原地了。这下可麻烦了，莱和列肯定都吓哭了吧。更麻烦的是，没有纯度够高的宝石我也传送不回去了呢。哎呀哎呀。”
“传…什么？总之是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用魔法把自己弄过来却没有带衣服和那根黑色的手杖？”艾莎努力整理着尤勒莎的发言，“不对，总之你先……”
“艾莎多斯，你怎么了？”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和莎耶的声音，艾莎下意识的感觉让莎耶看到这一幕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莎耶！等……”
可艾莎还没说完，听见房间传出的巨响因而担心赶来的莎耶，直接推开了房门，“艾……什么？你是……这个没穿衣服的孩子是谁？”
“你说…孩子？好，你的衣服也挺合我口味的。”
尤勒莎对着莎耶伸出右手，五根手指慢慢向手心收拢的同时，向后牵引着手臂。莎耶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她，她踉跄了一步，胸口的扣子逐个崩开。上衣和裙子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疯狂抖动，想从她身上脱开。莎耶第一反应是想进入影子里，从背后攻击尤勒莎，但是艾莎在场，她不敢轻举妄动，伸出手抓住地上的椅子要砸向尤勒莎，后者伸出另一只手要做另一个动作的时候
“尤勒莎住手！”艾莎窜到两人中间，一只手遮住尤勒莎的眼睛，一只手接着莎耶丢来的椅子，“莎耶也冷静一下。”
艾莎的这个行为几乎让尤勒莎心脏停跳，或许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名为恐惧的情绪，‘艾莎……她什么时候察觉的……’尤勒莎近乎万能的魔法只有一个弱点，便是她闭上眼就无法施展新的魔法，她极其注重自己的一举一动，尽量掩盖这个事实。尤勒莎相信自己平日的言行绝不会让人认为她是个有弱点的人，‘艾莎，你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无聊。’
“尤勒莎你先裹上这个。”艾莎把被子拿起来丢给尤勒莎，尤勒莎转动手指，暗棕色的被子像袍子一样裹在她身上，随后她跳到床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莎耶，“啊，我要介绍一下才对吧。莎耶，她是尤勒莎……尤勒莎……”
艾莎尽力回忆尤勒莎的全名，可是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尤…尤勒莎公主陛下？”
“是尤勒莎•托斯，哈哈。”尤勒莎一边笑，一边用赤裸的小脚丫在床上欢快的拍打着，“那你的名字呢？”
“莎耶•妮克莱。”莎耶对尤勒莎无一丝好感，她断定对方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甚至和阿苏赫有几分相像，“艾莎多斯原来你在红罡国有认识的人？”
“不对。”艾莎还没回答，尤勒莎突然插话，两眼微眯着，耳朵竖了起来，“你首先要问的不是这个，才正常吧？”
莎耶瞪大了双眼，她明白了尤勒莎的意思，好在艾莎没反应过来。她悄悄松了口气，“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了。”
“这样呀。真有意思，艾莎，告诉我你和她的事，还有你为什么和那金毛狐狸分开，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尤勒莎蜷缩起身子，视线牢牢的锁在艾莎身上，“我听着呢。”
艾莎从自己坐上前往红罡国的火车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尤勒莎。途中拼命使眼色给她，暗示自己现在是假装成斯国人，聪明的尤勒莎只是一直笑着示意艾莎放心。接着跟莎耶说了尤勒莎的事情，着重提了她是一国的公主和拥有名为魔法的神奇力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杀掉‘哑巴’没错吧？”尤勒莎看见艾莎点头之后，突然大笑起来，莎耶心想她连纵情的笑声也和外貌一样可人。但她还是更喜欢艾莎的笑脸。尤勒莎越笑越开心，躺在床上，笑得直发抖，“好，如果遇上她的话，我会帮你的，艾莎。”
“呃，谢谢？为什么要笑成这样？”
“不要在意这些，那么你们接下来要继续赶路了吧。这样……”尤勒莎从床上蹦起来，两手抓住身上的被单，眨眨眼，被单突然开始变形、切割。最后变成一件合身的上衣和短裤穿在尤勒莎身上，她张望了一会，伸手摸了一下不知名草料做成的枕头，那枕头就劈啪作响，草条一根一根串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双凉鞋，“唔，没宝石的话最多就这样了吧。”
“尤勒莎还是适合更华丽一点的衣服。”
“噢，看来你不只是个子长了一些，说话的感觉也变了呀。我以前可不觉得你会说出‘华丽’这种词。”尤勒莎踮起脚，伸手贴在艾莎的脸颊上，“好久不见了，艾莎。”
“好久不见，尤勒莎。”艾莎轻轻回握尤勒莎小小的手。
“好啦，这种对话才是真的不适合我！你快去准备摩托车，我和莎耶说几句话就下去找你。”艾莎不解尤勒莎的意思，摩托车只要钥匙一插就能马上启动，没有准备这一说法。更好奇尤勒莎跟莎耶要说什么，“去吧去吧。”
艾莎半推半就的走出房间，莎耶俯视矮她一大截的尤勒莎，开口说，“你这样生硬的赶她走，之后肯定会问的，你要说什么？”
尤勒莎用食指挡住嘴，过了一阵子才说话，“不然我现在叫她回来也可以，不愿意被听到对话，可只有你一个，对吧，‘哑巴’？”
莎耶猛地伸出手，上面不知何时已经缠绕着黑色的铁砂，她想抓住尤勒莎的脖子，但是手却停在她的脖子前，只是温柔的握住而已，“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手杖不在身边，但是简单的读心还是做得到的。”尤勒莎用手指轻轻推了一下莎耶的手，便让她像被电击一样，手臂被弹开，“我想要你衣服的时候，你在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躲进影子里’当时我还没明白呢，听了艾莎说的事情就太明显了。”
“不要告诉她。”
“这是我要说的。”尤勒莎收起了笑容，手指顶在莎耶的锁骨上，“我能感觉到，艾莎挺喜欢你的。这份情感之后会怎么发展我也很好奇，但是可以肯定，如果她知道你就是‘哑巴’的话，会非常、非常的难过。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我知道，我一直在保守这个秘密。但没想到你会替艾莎多斯着想，还以为你除了脸以外都是最恶劣的。”
楼下传来艾莎呼唤两人的声音，尤勒莎站到窗边看了一眼，对莎耶说，“对我而言，她就是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