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爱

在这一刻我就能说：停下吧，你好美！我尘世生命的痕迹就将不会沉没于虚无。

-------------《浮士德》

1.

莎耶能理解德昆说的，是爱在支撑这个国家。毫无疑问，莎耶对养母妮克莱是饱含爱意的，无论是她的养育之恩，还是出于妮克莱自身超越常人的魅力，年幼的莎耶都被她深深吸引着。但莎耶并不傻，她想过为什么妮克莱要把她留在身边悉心照料，还告诉她远在天边的神秘国度的故事，讲得极为详细还让她学会了一些从未见过的物品的制作方法。

她很快明白了，妮克莱肯定需要她做些什么，是妮克莱自己做不到，要让她来完成的。而且和那个只存在于话语中的斯国有关，甚至是为了那个国家而做的。莎耶不会拒绝，也从未对妮克莱产生厌恶。有目的也好，要利用她也好，莎耶认为自己接受的好意远远超过她所能回报的。

于是有一天，她告诉妮克莱自己的想法。妮克莱抱着她痛哭流涕，她也没想到自己凭直觉带回来的孩子天资聪慧，或许真的能达成她的心愿。

即，杀死阿苏赫。

五十年前斯国的使团第一次见到阿苏赫之后，她们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红罡国。斯国人从未想过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唯一害怕的敌人暗嗣，居然和外界人融为一体。但阿苏赫表现出的理性，让她们判断对方不像正常的暗嗣那样以捕食者的姿态看待其他生物。因此只要不与她发生冲突或许就能避免无法控制的事态发生，于是她们选择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和红罡国接触。但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强迫留下，妮克莱并没有跟她们一起坐上回国的火车。

起初的五年，她在这里尽心尽力的收集红罡国的情报，坚信祖国不会抛弃她，等时机成熟一定会回来，并击败阿苏赫这个诡异的生物。但，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再未听见熟悉的火车汽笛声。

莎耶相信，阿苏赫就是妮克莱终日郁郁寡欢并且客死异乡的罪魁祸首。逃出皇宫后，她便下定决心等再次回到那里之时，就是阿苏赫亡命之日。接着，她离开皇宫后的所见所闻以及与反抗阿苏赫的组织不期而遇的经历，让她更加坚定了阿苏赫的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也是必须要发生的。

2.

莎耶提着鲁特琴站在艾莎和尤勒莎的房间门口，这个乐器也是妮克莱教会她演奏的。当然在斯国已经很少有人会使用鲁特琴，单纯只是妮克莱自己的喜好，莎耶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要尽快问出来才行。’

从德昆那里离开后，艾莎一行人回到先前的小镇里，打算先住上一晚再考虑之后的计划。莎耶想赶在艾莎做出决定之前，问出一些至关重要的事。

“艾莎，你在吗？”

“莎耶。”艾莎踏着轻快的步伐打开门，莎耶看见她穿着宽松的长袖连衣裙，白色的没什么装饰，但和她平时的打扮比起来相当新鲜，而且连头发都放下来了。莎耶眨眨眼没说话愣了一会，“有什么事吗？”

“之前不是说想听我弹琴吗？”莎耶回过神来，抬起鲁特琴，有些紧张的握着琴颈，“现在外面没什么风，也不会太冷。去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的湖那边吧，我弹给你听。”

“这么浪漫呀，都已经是晚上了还要出去吗？”尤勒莎躺在床上，用手托着脑袋，旁边放着基本红罡国的书籍。

“今天没什么云，月光很亮的。”莎耶不太想和尤勒莎说话，但是她希望尤勒莎配合她，于是便寄希望于对方的所谓读心能起作用，“要去吗艾莎，走路就能到了。”

“好，尤勒莎要一起去吗？你也没听过鲁特琴吧。”

“我…嗯？”尤勒莎察觉到莎耶爆发出强烈的情感，双眼死死盯着她，一时间感觉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这下就算不会什么读心，也能知道莎耶想表达什么，“好啦，我就不去了，书还没看完呢。”

莎耶松了口气，尤勒莎看在眼里偷偷笑了起来，莎耶对艾莎说，“你要多穿点衣服吗？”

“没关系，这样就行了。”艾莎摇摇头，“我不怕冷，而且平时穿的衣服换起来很花时间。”

“噢，好……”莎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些开心，是跟达成目的不一样的那种开心，“走吧。”

3.

那里并不远，从小镇旁的树林里穿过去，走一条羊肠小道很快就能看见前方有闪着白光的湖面。在被林荫遮挡，月光无法触及的小路上，艾莎怕莎耶看不清路，伸出手牵着她，但又突然想起之前在德昆那黑暗的城墙里的事。

‘没关系吧，莎耶好像也不讨厌的样子。’

艾莎没松开手，被牵着的莎耶开始胡思乱想，‘她应该知道我看得清路吧，为什么还要牵着我走。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怕我逃走所以抓着我。但是……’莎耶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和艾莎温柔的力度，这绝不是怀揣恶意的人能传达出的情感，‘艾莎多斯……’

“啊，你看，那边的山！”走出阴暗的树林后，艾莎放开莎耶的手向前奔跑。莎耶像是要追回手心的温暖似的伸手抓了空，“就是这里了吧，莎耶。”

“嗯，对。”

视野很开阔，乔木硬叶林包围着巨大的湖泊，无风无云的夜晚，被明月点缀的湖面看上去像是深蓝色的玻璃球，艾莎和莎耶初次见面时就是这样评价她的眼睛的。远处有一座盖着白雪的大山，山脚下是暗蓝色的树林，越往上渐渐稀疏，最后裸露的山岩被明亮的月光照出不规则的阴影和洁白的雪交杂在一起，‘总感觉很久没在晚上看风景了，就算夜晚出门也总是呆在影子里。’

她呼了口气，白色的气雾在她面前盘旋消失。艾莎站在湖边，眼里映着月光与湖水，“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没想到这么多的水聚在一起还有背后那座山，这样的景色会这么好看。”艾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我太会说，但是我真的觉得很漂亮，谢谢莎耶你带我来这里。”

“嗯。”莎耶坐到湖边的一块惨白色的石头上，杂乱的尾羽平铺在上面。这还是艾莎第一次见到莎耶在外面的时候把尾巴露出来，同时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天莎耶的羽毛看上去泛着蓝色的光晕，她猜那应该是月光造成的错觉，“你就坐在那吧，我准备开始了。”

艾莎听完，乖乖的坐在草地上，尾巴盘到身前，把她围了一圈。莎耶把鲁特琴架在身上，思考着要弹哪一首曲子，她想弹些欢快的歌曲，但…‘但是妈妈教会我的都是悲伤的曲目啊，艾莎听了会不会讨厌呢。’

莎耶的手指开始拨动琴弦，清澈空灵的弦音流入艾莎的耳朵里，她不知不觉挺直了身子，脑袋微微前倾，生怕听漏一个音符。这时，莎耶张开嘴，有微风划过艾莎的面庞。

（重病缠身，一切希望都是枉然

再会了，往日快乐的美梦

脸颊上玫瑰般的色彩已消失无踪

希弗蕾亚的爱也一同逝去

谁能仿佛我疲惫倦怠的生命？

迷途的女人，荒唐的过去…

请宽恕她错误的过往，祖国啊！

一切都将结束

欢乐与悲伤都将一同停止

坟墓是世人唯一的终点

我的墓园将不会有鲜花和泪水

我的尸骸也不会有十字架的庇护！

迷途的女人，荒唐的过去…

请宽恕她的错误的过往，祖国啊！

一切都将结束）

莎耶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张开眼，看见了流着泪水的艾莎，“艾莎多斯，你怎么了……不喜欢这首歌吗？”

“不是的，莎耶……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悲伤？”

“不，这只是歌词，并不是我……”

“不对！”艾莎站起身，冲进莎耶怀里，握住她的手，白色的裙子轻轻扬起，“不只是歌而已，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莎耶背负着我想象不到的痛苦对吧？你总是那样，无论是说话的时候，行走的时候，甚至连偶尔笑的时候我都能察觉到你很难过。但你从来不会哭，对吗？”

“艾莎多斯……不，我……”

“莎耶，没关系的，你告诉我吧，你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而难过，都告诉我吧。”艾莎紧紧握住莎耶的手，十指相扣，“我能帮你吗，莎耶。”

“我……我只是。”莎耶一时间呼吸困难，她几乎要把绝不能出口的秘密告诉艾莎，她努力控制自己。只有几颗泪珠无法压制的从脸颊落下，“我没关系的，对不起，我……妈妈只教过我这种曲子，只是这样的，艾莎多斯。你不用担心我……”

“你不想告诉我对吗，所以你才向我道歉。”艾莎的眼睛清澈透明，莎耶想躲开她却又难以割舍。接着艾莎露出她最喜欢的笑脸，“没关系莎耶，你的妈妈只教过你悲伤的歌也没事。从今以后，我们一起找到快乐的歌曲好吗？虽然我对音乐完全不了解，但是……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一定能写出莎耶能笑着唱完的歌。到那时候……到那时候再告诉我，莎耶为什么总是那样难过，可以吗？”

“一直在一起……”莎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要艾莎知道她是杀死夏克的‘哑巴’，无论怎样的美梦都会终结。她感觉口干舌燥，但还是努力挤出几个字。问这个问题，是她此行原本的目的，“艾莎多斯，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现在比起我的事，更重要的是莎耶……”

莎耶摇摇头，“不是这样的，这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一直在一起的话……”

“我……我想去找阿苏赫。”莎耶瞪大了双眼，她想过这个，“无论如何，她现在做的事情都是错的，不应该只有兔耳的人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且她身上黑色的地方……莎耶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叫做暗嗣，是斯国……或者说是所有人的天敌，我必须问明白。”

“那，那如果你和她无法达成一致呢，你们最终无法靠谈话解决问题呢？”莎耶憎恨自己，她知道答案，她在诱导艾莎作出决定。

“我……我可能会和她战斗，尽我所能击败……杀死她，夏克或许也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如果姐姐在就好了，她肯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艾莎突然紧紧握住莎耶的手，紧到她感觉有些疼，“然后，阿苏赫的事情都结束之后，我要找到‘哑巴’。亲手替夏克报仇，这是无论如何的都要完成的。”

莎耶双目紧闭，点点头，‘这样就行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只要除掉阿苏赫，之后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到那时候，就告诉艾莎真相，让她杀死我吧。’莎耶颤抖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艾莎多斯。”

艾莎被莎耶拉起来，两人双目对视，莎耶嘴角轻轻扬起，“就按照你说的吧，我会跟你一起去的，不管你要去哪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然后有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所有事情。”

“莎耶……”艾莎的哭得比刚才更凶，但毫无疑问这是源自幸福。她松开手，抱住莎耶，头贴在她的脖子上。莎耶知道现在艾莎看不见她的表情，于是痛苦的闭起双眼，“莎耶，我很高兴。但……我要怎么形容呢，我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情。莎耶……我好想一直抱着你，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呢，但是你想抱的话，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莎耶几乎要哭出声，她想着，‘我知道的，艾莎多斯。如果我要说，我会说我爱上你了……但是你不一样吧？你是这样善良纯洁，对于能帮助我这件事，感受到如同与爱人相拥的至福。而我，我只是出于情欲里的爱。对，我只是爱上你而已，跟你比起来我是如此肤浅。’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停在这一刻。’

“莎耶！”突然艾莎惊喜的喊出声，“你看！”

艾莎的手触碰在莎耶鬓角的羽毛上，那是她最讨厌的地方，枯黑色杂乱的羽毛。但是此刻却完全不同，每根羽毛清晰可见，柔顺的向上翘起。而且颜色焕然一新，变作如无云天空的淡蓝色，“这是……怎么回事？”

“尾巴也是！”

莎耶站起身，身后的尾羽像极了长裙，围成曲型泛着蓝光。艾莎伸手触摸着羽毛，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顺滑，犹如午后的清风穿过指尖。她也站着，两手牵着莎耶，以笑脸迎着她，“世界上不会有这样长着美丽蓝色羽毛的鸟了，莎耶，你跟我是一样的。”

“我的……特征吗？”莎耶闭上眼只能看见自己状如干草的耳羽和尾羽，但再睁眼，湖面上倒影着的是难以置信的美丽颜色，“艾莎多斯，谢谢你……”

莎耶相信了，艾莎的笑脸也好，自己此刻的心情也好，先前做下的决定也好，还有如同奇迹般发生变化的羽毛也好，都是源自于爱。源自于她对艾莎多斯的爱。

注释：①文中歌词：出自1853年首演的歌剧《茶花女》，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