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尽管北风这一整天来都未曾停止过它的呼啸,可晚间的蓝珊瑚剧场内却依然是座无虚席。又是一次成功的演出,诸位演员在观众们掌声雷动的热情中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舞台走向休息室,而诗织则在仁美的建议下再次随她来到了堆放花篮的地方。
“今天也送来了呢。”诗织注视着那盆桔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是啊。”仁美走到了诗织的身边,“对了,上次忘了问你,你喜欢哪种花色的?”
“嗯……要说的话,应该是白色的……嗳?”
还没等诗织说完,仁美便抽出了数枝白色的桔梗,递到了她的面前。
“送给我们美丽的女主角。”仁美在微笑着说出口的同时,还稍稍鞠了一躬。
诗织有些意外,然而她诧异的神情即刻便在美丽的花朵面前缓和了下来。如若是平日里的她,必然会对仁美的这般行为进行指正。可现在,她却小心翼翼地接受了这份看似无礼的馈赠。
“虽然不知道去向,但也希望这份心意能够早日传达到啊。”诗织闻着花香,仿佛陶醉其中。
就在这时,从休息室那边传来了一阵躁动的声响。
“去看看。”仁美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之后就朝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快速的步伐让诗织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她的节奏,可即便如此,她的右手也紧紧地攥着那数枝花儿。
她俩来到了休息室所在的走廊,远远地就看到有不少人堵在了门口。其中有玉和美玖等演员,也有城崎在内的工作人员,不过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几个在左臂带着袖章的军人了。
“这帮木鱼脑袋到底在做什么啊!”
“喂,小声点,不然会被带走的。”
几位演员的抱怨声清晰可辨,可这些闲言碎语并没能撼动那几根伫立在休息室门口的大木桩。
城崎先生在两拨人物间不停的动着嘴皮子,一会劝诫着美玖她们不要太过激动,一会试图安抚那几位宪兵切勿把演员的怨言当真,可结果是哪一边都不领情。
过了没多久,仁美和诗织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美玖立刻迎了上去,面带不悦地说:“哎哟,你俩来了。”
眼前的这幅情景让诗织颇为不解,她问:“美玖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城崎先生与这些个顶着木鱼脑袋的家伙在这了。把我们拦在外面,不让进去,也不说明原因。”美玖愈说情绪愈加激动。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位带着狐狸般笑容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城崎一见到他,立刻上前问候:“哎呀,鬼冢队长,您可算是出来啦。”谦卑的模样与平时别无二致,不过那位名叫鬼冢的人所散发着的强烈气场却让他显得有些低三下四。
“里面已经检查完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不过后续的整理工作就要麻烦你们自己了。”鬼冢这么说着,右脸颊上那个十字形的疤痕随着笑意的加深而扩大了。
“那么,今天是不是可以…?”城崎那副赔笑的样貌看上去十分可怜。
“是啊,我也想就这么结束了,可是……”
“可是……?”
“各位演员的身上,我们还没搜过吧?万一搜到了什么……”说到这,鬼冢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嘴角都要连到了耳朵边。
这席话让城崎十分的为难,他一边看着身旁的几位演员,一边向鬼冢哀求:“哎哟,求求您饶了我们吧,观众们还在等待下一场演出的开始呢。”
“混蛋,是治安重要?还是你们的表演重要?”鬼冢身后的一位宪兵队员开口对着城崎吼道。
“这……”城崎哆嗦了一下,他惮于对方的气势,一时半会想不出该说什么。
然而鬼冢伸手制止了部下,以防他有进一步的行为,并开口说道:“城崎先生,只要你们肯配合我们的工作的话,我想,应该很快就能结束的吧。”
鬼冢的话语有着一种令人无法反抗的压迫力,城崎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任由怯懦与不安爬上自己的脊背。
这时,诗织从仁美身后站了出来。
“鬼冢队长,好久不见了。”她在鬼冢的面前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怯意。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可爱的诗织小姐吗?原来您在这啊,这可真是失敬了。”看到了诗织的那一刻,鬼冢立即褪去了挂在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似是而非的惊喜。
“请问你今天来这是有什么事情吗?”诗织没有理会鬼冢的寒暄,而是以一种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盯着鬼冢。
“这个嘛,只是做一下例行的检查任务而已。”说话间,鬼冢再一次戴上了自己狐狸般的笑容,并朝着诗织走了过去。
“是吗?可这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剧场,日常的工作人员也都是固定的,突然之间就来进行检查,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吧?”
“不愧是诗织小姐,真聪明。”鬼冢笑眯眯地走到了诗织的跟前。突然,他意识到身旁似乎还有个人,侧目看去,发现那张英气俊美的脸正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并未映射出任何的倒影。
“怎么了吗?”见鬼冢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仁美的身上,诗织问道。
鬼冢睁开了那一直眯成细线的双眼,显露出了他对于仁美的兴趣。
“这位是……?”
“仁美,秋月仁美,我的搭档。”诗织迅速而又干脆的语气甚至有些自豪。
“喔……”鬼冢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
“那么,鬼冢队长,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诗织没有给鬼冢过多的空隙,很快又向他发问。
鬼冢露出了笑容,“这一点的话,就算是你也无可奉告。”这一次他并没有对诗织使用敬语。
这句话,让诗织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她知道自己虽然也同样顶着伊藤家的名号,可毕竟不是如同父亲一般在军中有着一定的地位,所以眼前的这些人所作出的敬重不过是虚假的幻影。
“那请问,你们有检查到什么吗?”
“嗯…… 就目前而言还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还要继续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演员进行搜身,是吗?”虽然诗织十分清楚目前的状况,但仍旧试图以父亲的名号来维护大家,她故意在“我”这个字的读音上加重了语调,态度异常的坚决。
显然,这一招奏效了。
鬼冢为眼前这名少女不肯退让的样子所诧异,稍作权衡之后,他以平静的语气回复道:“不了,我们就这样回去了。”说完,他便挥手示意手下跟随自己离开。
“可是……”鬼冢的手下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迟疑着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今天先这么回去吧,看在诗织小姐的面子上。”鬼冢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出了步子。可走出了两三步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诗织,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不过,两位的感情,看起来似乎很好呢。”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诗织此时才发现,直到刚才为止,自己颤抖着的左手都紧紧地抓着仁美不放。然而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仁美,却立即甩开诗织的手,将脸别向一边,结束了两人间短暂的浪漫。这一干脆的举动令诗织有些惊讶,瞬时间一阵不可名状的阴翳掠过了她的心头。诗织注视着仁美的侧颜,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已变得十分陌生。
就在诗织为此而疑虑的时候,那位之前出声怒呛城崎的宪兵在行走的过程中故意撞到了她的右臂。意外的冲击让诗织不由得叫出了声,然而那个粗鲁的男人不仅没有道歉,还恶狠狠地践踏了那些散落在地的桔梗。
对此无能为力的少女,只能看着那些已经残败了的花朵黯然神伤。
鬼冢离开后,城崎很快便督促要进行下一场演出的演员们抓紧去后场准备登台,而美玖等人则是进入到了休息室内。
“哎呀。”玉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吗?”这一记叫喊声引起了仁美的注意,她抛下诗织,急切地走进了休息室,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也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会是一片狼藉呢,没想到那个恶心的眯眯眼居然还挺斯文的。”玉看到仁美走进来后,对着她说道。
“别掉以轻心了,还是各自看看东西有没有少吧。”玉松懈了的样子,引起了美玖的不满,“那些男人啊,都不是好东西,得提防点。”
听到她这么一说,大家很快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检查了起来,只剩下诗织一人还留在门外。她弯下身去,将那些残花败叶小心翼翼地堆放到一起。
“哎哟,那些东西一会再处理吧,或者拜托佐佐木也可以啊,先来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看到诗织正在做着无关紧要的事情,美玖便催促她。
“我把这些处理好了就来。”
“那随便你吧。”诗织执拗的样子让美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扔下这句话后她便继续检查着自己的物品。
看到了这一幕的仁美立刻起身向诗织走去,并对她说:“我来帮你。”
“啊……”还没等诗织反应过来,仁美就已蹲坐在了她的身旁。这一行为使诗织感到了些许的欣慰,她不禁认为仁美刚才之所以会立即甩开自己的手,是因为在人前有所顾虑。她不时地看看仁美,却又拘谨的不想让对方发现。
“好了,一块拿去丢掉吧。”不一会,仁美就动作麻利地将散乱在地的花瓣与枝叶分成了两堆,自己捧起了数量较多的那一堆,朝着后院的垃圾堆放处走去。诗织则立刻抱起了剩下的那一部分,小跑着跟上了仁美。
“谢谢。”
“嗯。”
“虽然很可惜,不过还是谢谢。”
“嗯。”诗织的一再感谢,都只是收到了仁美淡漠冰冷的回复,这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此前的那阵阴翳再度袭来,化作了一股不安涌上了诗织的心头。诗织犹豫着是不是该和仁美再说些什么,可对方那毫无表情的侧脸却令她欲言又止。接下去在到达目的地的这段时间内,她俩之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处理完那堆残骸后,仁美说了声“我先走了,替我向美玖她们也说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诗织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感觉到了迷惘。她发现仁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终于扩散了开来,疯狂地吞噬着诗织的心灵。情感、思维,甚至就连下一分下一秒的未来也不放过。
一种剐心的寂寞,从诗织的心底里油然而生,她想要大声呼喊仁美的名字。
然而,徘徊在俩人之间的那份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在转瞬之间便已生得浓厚,它掐住了诗织的咽喉,令她感到窒息。渐渐的,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形与不断呼啸着的北风迫使诗织冷静了下来。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追上仁美的思绪。
那之后的几天内,剧场的演出还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城崎照旧是异常的忙碌,美玖和玉等人也是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唯独仁美对待诗织的态度变得十分疏远,除了必要的接触外,几乎没有过一次交流,甚至就连诗织主动的上前攀谈,也会被刻意的回避掉。
仁美这样的变化,无时不刻的刺痛着诗织的心灵。她每一次的冷漠,都会令诗织陷入更深浓的绝望。
诗织努力的想要破解此份意外之谜,可思来想去却也参不透问题到底出在哪。
与人寡淡的仁美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别样的温柔,总会体贴的送上最为真切的关怀,然而这是否只是为了玩弄自己的纯情?这样的想法不禁使诗织觉得仁美就是个可恶的流氓,利用几个月来浅尝辄止的挑逗撩动了自己少女的心扉,当确信自己已沉溺于她虚假的柔情时,再立刻收手,只留下不知所措的灵魂在原地痛苦的哀叹。
诗织的心中满是这样悲观的揣度,然而仅存着的一丝留恋却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与仁美之间的一切都只是虚妄的一厢情愿。
抑郁的心思凝结成了一股悱恻的哀苦,想要找个人来倾诉,却也没有合适的藉口。毕竟,就连诗织自己都不清楚该从何说起。
很快,新一轮的演出再度来临。诗织一想到自己即将再次面对那个十分陌生的仁美,就感到心烦意乱、纷扰不安。
演出开始后,作为铺垫的前戏在大家的合伙努力下总算是顺利的结束了,可接下去的部分——全剧的高潮阶段,只能依靠诗织与仁美的个人实力。然而那段情深意浓的对白,此刻却犹如一把把的利刃插在了诗织的心头,令她痛苦万分。
舞台一侧的帷幕背后,诗织正在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出场。余光照射下,这枚深蓝色的花朵正一瓣一瓣地绽放着她凄然的美丽,因寝食难安而日渐消瘦的躯体之上,倦怠的脸庞揉着丝一般娟秀的五官,尽管面露难色,却也漾着一缕高雅。
美玖等人退场后所降下的黑幕,预示着登场的时间已经到了。在接受了一个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伙伴所送出的鼓励后,诗织徐徐地迈出了脚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她不敢抬头去注视仁美,心里只希望时间能过的快一些,然而……
“啊,我最爱的人,你是怎么了?”
这句从未出现过的台词,立刻在观众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会是怎样的安排。诗织也同样十分的诧异,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仁美,双眸之中含着微茫的迷离。
就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诗织的反应一般,仁美继续说道:“即便今天是与我分别的日子,我也不愿看到你美丽的脸庞因忧愁与不安而失去它应有的光泽。”
这句满怀深情的台词令诗织心中无数,她不知道此刻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眼前的这个人。
“欢笑吧,哪怕只是虚假的笑容,我也会把它当做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仁美情深意切的语气和真挚不渝的眼神深深的印在了诗织的脑海中,这份情感的流露就像是她正强忍着悲痛在与自己诀别。
这时,诗织才恍悟过来之前一直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那份不安究竟是什么。可事已至此,即便有再多的不舍,也难以挽回昔日的时光。她选择了回应仁美的期待,含着泪花强颜欢笑。
仁美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再次说出了那句众人熟悉的台词。
“也许,我们已经无法再次相见。可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在这里等着我吗?”话语间,她向诗织递出了那枚戒指。
“我愿意。”未经任何的思考,诗织就接过了这份信物的象征,并将其贴近胸口,含情脉脉地吐露了心声:“无论何时,我都会在这里等待着你的归来。所以……”还没等她说完,仁美便已将其揽入了怀中。
仁美紧紧地拥抱着诗织,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来自她身体的热度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真实。霎时间,这份强烈的情感所激起的波澜让诗织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不住的流淌了下来,好似在无休止地诉说着自己对于仁美的缱绻爱意。
然而,无情的黑幕终于还是降临了。它在警告着她们不得不彼此分离。仁美松开了诗织的双手,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黑暗中,不舍的情愫就如同那残留在指尖的余热一般慢慢的消逝殆尽。
当灯光再次照射到两位主角身上时,他们已经背身相向。男主角的神情仍旧严肃,步伐依然沉重。而忧虑的少女,也还是面向着观众,哀痛地说道:“我深爱着他,因此,即便自己的这份执着无法有所回报,我也会选择安静地等待,哪怕未来只是一片孤独的黑暗,我都依然无怨无悔。因为……”泪水再次淌落,诗织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令她痛苦的回忆,可她却强忍着没有再去看仁美一眼,在短暂的停顿后努力地将最后的台词说了出来:“那——是我活过的证明啊!”
台下的观众都把这一段真情的流露当作了逼真的演技,一时间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一旁的配角们都忘记了接下去该做什么。
当灯光再次打亮的时候,舞台上那株深蓝色的花朵像是吸饱了泪水的精华,本就袅娜动人的美丽更散发出了近似妖艳的娇柔。诗织注视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仿佛身处巨大的虚空,此刻在她心中扩散开来的那份迷惘已是无论多么强烈的喝彩都无法冲淡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