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桑敬言带着叶流芳还有两个家丁拎着铲子上了苍山,在山腰一处宽阔平地上埋下了那几件首饰,竖了块木牌作为标记。石碑还需几天才能刻好,等完工了就立起来。下山时叶流芳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说自己没能把表妹劝回来。桑敬言并不意外,他了解桑清的脾气,桑清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受不得半点委屈,恐怕得一群人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把她迎回家,并且要他这个当爹的当众承认她打人是锄强扶弱,一点没错,这才算完。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她什么时候想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即便她不想,等没了钱,也是要回来的。”
“说的也是。”
“对了,昨日你不在家时,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是你两位师兄,让我给打发走了。你若是不想回家,就安心住下,不要再生其他心思。我知道你跟清儿与一般女子不同,你们心里想的什么,我都明白,我跟阿姐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否则她一个大小姐无端端怎会认识你爹。”
叶流芳大吃一惊,她母亲从未提过自己年轻时的事:“娘?舅舅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唉,总之这人到了江湖上,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刀剑无眼,受伤不是好玩的,最怕是丢了性命。你忍心叫我和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再者,舅舅也有点私心。你只比清儿略长几个月,可心智却远比她成熟,若是你肯留在大理替我照看她,我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舅舅……这话不能乱说。”
“那么你肯答应我吗?”
“我留下来便是。”
回到城里已是中午了,叶流芳没有跟着舅舅一起回家,而是到之前桑清落脚的客栈坐下,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普洱。她不是来找桑清的,她不知道桑清还没有走,只是听双鲤说这里的酒菜是大理城中最好的,所以想来见识一下。小二刚把菜上齐,叶流芳还没拿起筷子,桑清就跨进门来,径直坐到她身旁,好像她们已经彼此熟识,是对亲密故交:“你和我爹做什么去了?一大早去爬山?你们真有兴致。”
“你都看见了,怎么不跟上来?”叶流芳见她进来,有些惊讶,但对于她跟踪自己一事并不感到意外,已经习以为常了。
“山那么高,我才懒得爬呢。你们带着铲子是去做什么?寻宝?盗墓?还是杀人藏尸——”
叶流芳边摇头边笑,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起筷子戳了一下桑清的额头:“吃东西吧,问这么多。”
“你请我吃吗?”
“也算不上,钱是你爹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桑清笑嘻嘻地取过筷子,果然没有跟叶流芳客气。
叶流芳口味清淡,这些菜她都尝了,不太对她的胃口,于是每一样都只吃一两口就停住了,很快就搁下了筷子。桑清见了,心里有些担忧,以为叶流芳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她知道,像叶流芳这种性格的人,昨晚那副模样,一看就是真的生气,而且气得很厉害。
“昨天晚上,我说那话,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了,我——”
“我知道。”叶流芳打断了她,“本来也是事实,没什么好生气的。”
“真的?”
“真的。”
“那你多吃点呀,怎么不吃了?”桑清放下心,殷勤地帮她夹菜,“这些菜到了别的地方可吃不着。”
叶流芳被她逗笑了,捉住她的手:“别夹了,我吃不惯,不想吃了。”
“那就再点几个菜吧,怎么能叫你请我吃饭,结果你自己却没有吃饱。小二!”
“来啰!”
叶流芳于是又点了几道清淡的菜肴。等上菜的间隙,她问桑清:“你真不打算回家?”
“不回。”
“好。”叶流芳点点头,“但等你盘缠用光,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我——”桑清知道叶流芳说的是事实,而且还是她很惧怕的事实。她虽然机灵聪慧,但并不想着赚钱,身上的钱只出不进,迟早是要用完的。可她仍咬着嘴唇硬撑道:“我的钱还够用,够好一阵子的。”
叶流芳听罢,歪过头仔细打量起桑清,忽然觉得这个妹妹真是倔强得可爱。她明白,桑清有自己的坚持,如果她们易地而处,她也会同样不服气——明明做了好事,却要被责罚,那以后谁还要做好事呢?但她又比桑清想得通透些,伤人终归是错的,凡事都应有个度。闯荡江湖的打算被舅舅看穿又拦下以后,她心里半是轻松半是惆怅,轻松是因为她确实武艺不精,出了城只会遇到危险,这样一来,省去了许多麻烦和忧虑;惆怅是因为她心中那向往江湖的小小角落仍在挣扎,可她已然是做不成江湖儿女,不能快意恩仇,惩奸除恶了。既然自己做不到,为什么不体谅一下眼前这个倔强的孩子,保护一下她的坚持呢?
“你若是缺钱,就告诉我。反正你爹大方,给我的零用不少,但这钱本该是你的。”
“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桑清先是面露惊讶,随即正色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昨晚我们不是扯平了吗?你后悔了,想报复我吗?告诉你啊,论武功你是没有胜算的,论智谋也没有。”说着便要撸起袖子。
叶流芳一听,这都哪儿跟哪儿,无奈地从腰间掏出丝帕,擦了擦桑清嘴角的酱汁,丢到桌上,指着笑道:“你还知道吃人嘴短,那你这吃的是什么?”
“哼。”
桑清忽然感到有些困惑。不久前她们还仇人似的互相挖苦,今日却不知为何,距离突然近了许多。她对叶流芳的怨气确实是消散了,可叶流芳难道不怨她吗?小时候的捉弄,树林里的戏耍,小字条的嘲讽,还有昨夜的话,难道她竟全不在意?这要是全都落到自己头上——桑清简直不敢想象。真想不到,叶流芳原来是个这么大度的人,不止对她的“恶行”只字不提,还要接济她,而且很给她面子,说这钱本就属于她。她实在羞于承认,她已经觉得叶流芳面目可亲,是个十足的好人了。她边吃边想,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又是捉弄你,又是抢劫你,你真的不生气?”
“气也只是气一阵子,不像有的人,能气上十几年。”
桑清有些气不过,但要是表现出来,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虽然叶流芳说的是事实,她们也彼此心照不宣,可看样子她以后是不能随意生气了,否则就会被说成是小气。想到这些,桑清只好一声不吭,埋头吃饭,多占些叶流芳的便宜,反正这些菜她也不吃,别浪费了。叶流芳的菜很快就上齐了,她吃起饭来细嚼慢咽,面上又没什么表情,桑清见了还以为这些菜也不合她的口味,便关切地问道:“还是吃不惯吗?”叶流芳只摇头不说话,等到吃完才说了句“食不言,寝不语”。
“可我刚刚吃饭时说话,你怎么不说我?”
“这是我爹的要求,你爹如不这样要求你,我为什么要说你?”
桑清眨眨眼,对叶流芳有些刮目相看。原来叶流芳除去大度以外,还很有趣。她的这种有趣和其他人的不同,她的有趣甚至有一点死板,却叫人觉得死板得可爱,因而才显得有趣起来。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往日一定总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了。桑清最怕束缚和管教,最怕别人指着她说“你这样不对,得那样”,她现在知道了,叶流芳不会是这种人。如果能和她做个玩伴该有多好?桑清想到这儿,忽然意识到这其实就是她幼年时的两大愿望之一——和昔儿姐姐交朋友。另一个也挺容易猜到的——长大后找叶流芳报仇。
“舅舅留我在大理住下,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愿意带着我四处走走吗?”
“你说真的?”眼看愿望就要实现,桑清大喜过望。
“真的。只是我还不知你现在住在哪儿。”
“其实——我一直都住在这儿!”桑清狡黠一笑,“说退房是我叫人哄你的。”
“好啊,你这个爱说谎的坏丫头!”
“嘻嘻。”
这几日叶流芳忙于完成母亲的遗愿,一直没能在大理城中好好游玩,这会儿身边有了桑清,便相当于有了一张活地图。跟着她,叶流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踏遍了城里的角角落落,还入乡随俗,穿了一回苗族姑娘的衣裳。
这天在街头,叶流芳正站在一个手艺人身旁看得入迷,她还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捏泥人的手艺。桑清从一旁的商铺走出,手里捧着一小包蜜饯:“这个你吃过吗?雕梅,长安没有的哦。”说着便拣出一颗递到叶流芳嘴边。叶流芳回过神来,张口正要咬上去,桑清却忽然把手收走了,惹得叶流芳不知所措,面红耳赤。她见状,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会脸红啊。”
叶流芳正要嗔怪她,说她没个女儿家的样子,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师妹,真的是你!”
“四师兄?”
只见一个身负长剑的白衣青年快步走上前,双眼紧盯着叶流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老远看着你,觉得身形眼熟,可见你穿着苗人的衣服,又不敢肯定,没想到真的是你!”
“四师兄,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叶流芳心里一阵恐惧,恨不得拔腿就跑,可脚下像是生了根,竟不能动弹。桑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时不能确定来人的意图。
“师父一早料到你会来大理找你舅父,就派了我和刘师弟来找你。半月前我们到了大理,你舅父说你确实来过,但已经走了。我们本打算回去,可当天我就在街上看到一个跟你很像的女子。刘师弟没有耐心,先回去了,但我偏偏觉得那个人就是你,所以才又多待了几日,这才找到了你。”
“所以,师兄是想带我回去。”
“这是自然。”
“若是我不肯——”
“师妹,你知道师父的脾气,知道他会让我们怎么做。师命难违。何况你孤身在外,我——我们大家都放心不下。”
桑清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把装着蜜饯的纸包塞进叶流芳手里,上前一步走到他们二人中间,反手护着叶流芳:“她可不是孤身在外。”
“这位是?”白衣青年向桑清行了个抱拳礼,看向叶流芳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
桑清并不打算向他介绍自己,只扬起头朗声道:“这位兄台,你师妹的蹩脚功夫,你不会不知道吧?强要把她带走,恐怕有些欺负人了吧?”
叶流芳咬咬嘴唇,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以她的武功,要抵抗师兄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偏偏她身旁有个桑清,嘴上是在笑话她,可实际上却是要替她打抱不平。
“那就只好得罪了。”青年倒也颇讲道义,见对面二人都没有兵刃,便没有使剑,抱拳之后,右手五指并拢,一记手刀直直向桑清劈去。桑清伸手借力挡下,化解了他的招式。叶流芳退避到一旁,师兄和桑清是高手过招,她站在中间只能添乱。两人在街上缠斗起来,惊得路人纷纷避让。一连十几回合,桑清都只是见招拆招,生怕波及周围。几十招过下来,青年忽然收手,退到五六步之外。
“姑娘好功夫,你我再纠缠下去也无益,只是白白浪费力气。”说话间他拔出长剑,指向叶流芳,“师妹,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师兄,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就是再问,我也只有这一个答案。”
“那若是——若是我不带你回去——”青年犹豫着放下剑,表情竟十分痛苦。
“这是什么意思?”叶流芳愕然问道。
“师妹,我——”青年脸上没了先前的凌厉,反而多了一丝腼腆,“我不愿见你嫁给那个书呆。你定亲时,我就想带你走了,可我又怕师父——师父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可现在你我都在外头,你若是肯跟了——跟我走,我不带你回去,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叶流芳被他这番话惊得连连后退,她从未想过四师兄竟对她抱有男女之情。可要是细细回想——四师兄比她稍长两岁,幼年她练武时,他常喜欢在一旁静静地看,还曾被她父亲当成是偷懒,斥责过许多回。有几回她挨了打,也是四师兄跑来安慰她的。还有,她曾经弄丢过一个荷包,后来却发现在四师兄手上,可他既然说是无意中捡到的,她便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这都是有原因的。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一想到要把这残酷的事实告知给师兄,叶流芳心中就有些不忍,可又不想令他误会,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应,脸色竟急得发红了。桑清忽然莫名地来气,把头扭向一旁。没想到这个什么四师兄竟喜欢叶流芳,可惜,凭她这段时间对叶流芳的了解,他恐怕只是一厢情愿。可叶流芳为什么脸红?桑清在心里闷闷地想道: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是我!
叶流芳犹豫片刻,终于开了口:“四师兄,我在大理很好,有亲人在这儿,哪儿都不想去了。你若是还顾及我们多年同门情谊,就不要告诉爹我在这里。假使你说了,我马上离开便是。”桑清听了这话,不觉捉紧了叶流芳的手臂。
“可我不会再回去,也不能和你——”
“师妹,你真的这样无情?”
“对不起。”
叶流芳垂下头,不敢直视师兄的眼睛,再抬起头时,白衣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桑清在一旁气得跺脚:“你跟他道什么歉!”
叶流芳本想把那包蜜饯还给桑清,没想到因为刚才实在太紧张,竟不知不觉把纸包捏破了,梅子都被捏得不成形状,沾得她满手都是,粘粘的,加上又出了一手的汗,掌心真是一片狼藉。桑清见了才知道她竟如此害怕,拿出帕子边替她擦手,边说些调笑的话,想叫她心里好受些。
“真看不出来,你装得倒是挺镇定的。”
“别取笑我了,我是真的怕。”叶流芳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要不是你,我已经被四师兄捉回去了。”
“是呢,姑丈指不定怎么罚你。噢,不对,他可不会带你回家去,他还想跟你浪迹天涯呢。”
“别胡说。”
“他单恋你,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我从没有想过这些。”
“啊呀,可是你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情窦未开?”
“什么——什么一把年纪,我只大你半岁!你再敢胡说,以后别来找我蹭吃蹭喝。”
桑清嘻嘻一笑,这才乖乖闭上嘴,说什么也不能得罪钱袋子,更何况她已经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果然没有想错,就是那人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