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叶流芳又做了噩梦。梦里她被四五个师兄一齐绑了回去,软禁在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半夜惊醒时,里衣都汗湿了。觉是睡不成了,她披上外衣在院子里呆坐到了天明。白天桑敬言见到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急忙吩咐下人去熬补汤。他以为叶流芳是因为桑清太过顽劣,不服管教,才会这样心力交瘁,心里不禁有些发虚,毕竟他这个做爹的竟然把看管女儿的任务托付给了一个小辈。
叶流芳虚弱地笑了笑:“舅舅多虑了。我昨日在街上遇到一个师兄,差点叫他给捉回去,幸好有表妹出手相助,只是我受了点惊吓,晚上做了噩梦,没有睡好。”
听到叶流芳的回答,桑敬言点了点头,随即关心道:“脸色这么差,恐怕受了风寒,我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说罢又吩咐双鲤好好照顾她。
因为染病,叶流芳觉得身上无力,在房里待了一天。她虽然自幼习武,身体比一般人健康些,但受了惊吓,又穿着湿衣服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风,想不生病也难。盛夏里天里得了风寒,大夫都忍不住笑她。她这一天很没有胃口,三餐只喝了点稀粥,双鲤端来的晚饭,她几乎碰也没碰,天色刚暗就躺到床上去了。半睡半醒之间,她忽然感觉外头传来了说话声,仔细一听,是双鲤,再一听,似乎还有桑清的声音。但她实在很困,什么也没听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姐?小姐你终于肯回来啦!小姐是从哪里进来的呀,怎么大家都没反应?”
“嘘——我是翻墙进来的,没人看见我。你别跟人说,我就是来看看她。”
“表小姐?”双鲤并不聪明,可桑清直接跳进了西厢,她就是再笨也不会以为小姐是回来看老爷的。
“她怎么了?我一天都没见着她。”
“噢,表小姐自己说是受惊了,老爷叫大夫看过,说是风寒。吃过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她住哪间房,我去看看。”
“就这间。”
“好,你先去吧,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回来过,尤其是我爹。”
“好吧。”双鲤走出几步又小跑回来,“小姐以后会回来的,对吧?”
“我可不敢保证,不过你要是想我,可以来客栈找我。”
“好!”
“去吧。”
“嗯!”
桑清推开房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点上油灯,坐到叶流芳床边,料想她受了风寒,胃口应该很差,于是留下了白天在街上买的雕梅,用两层纸包得仔仔细细严严实实,放到她枕边。桑清最喜欢吃这种蜜饯,这是白族的特产,把盐梅雕成花样腌制,尝起来酸酸甜甜,生津开胃,即便不吃,光看着也觉得很有意思。昨天她故意戏弄叶流芳,没叫她吃上,本想着今天好好让她尝尝,谁知又赶上她生病。不过说来也巧,生病喝药,口中肯定发苦,正好吃点蜜饯调和调和。
也不知叶流芳梦见了什么,睡觉时竟还皱着眉。桑清忍不住伸手揉开她眉心的小山,小心翼翼地,没有把她惊醒。借着油灯的光,她头一次认真打量起叶流芳来。其实她俩的眉眼是有些相似的,只是气质大不相同,同样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个是乖巧懂事,知书识礼,另一个却调皮捣蛋,顽劣不堪。桑清扁了扁嘴,她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看她的,原本她压根不在意这些评价,可跟叶流芳一对比,总觉得自己略逊一筹,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自卑。她忽然想起以前听爹说过,叶流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是摸进被子碰了碰叶流芳的手,果然,指尖有好多老茧,她之前都没注意过。说到底,叶流芳其实只是个勉强会些花拳绣腿的大小姐,除了手劲大了点之外,那一身武功简直跟没有一样。既然武功差,就拿琴棋书画补一补吧。
因为生病的缘故,叶流芳双手冰凉,桑清悄悄地握住,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既不觉得自卑,也不觉得自满,心情出奇的平静。不久之前,她还当叶流芳是自己的宿敌。因为小时候那一句无心的话,她一直憋着一口气,一听说有山上来的高人愿意收她为徒,就立刻拜他为师,苦练了十年才终于回到家里。她一直都在想象她们二人会以何种方式再次相遇,却没料到叶流芳的人生轨迹和她的预想完全背道而驰。眼前这个睡颜恬静,平日里看似镇定自若,实际柔弱怯懦的少女,竟然是她十几年来一直想要报复的对象。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心眼儿小得可笑。但她没有笑,因为她知道,更可笑的是,她并没有因为叶流芳柔弱怯懦的性格而想欺侮她,反倒正是因为这一点,更愿意去保护她。
桑清正想得出神,叶流芳的喃喃呓语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当即俯下身,侧耳凑到叶流芳嘴边仔细听着,发觉她只是在小声地呼喊“娘亲”,说着“娘亲不要丢下昔儿”之类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庆幸,一边却突然意识到,她竟在担心叶流芳的嘴里会蹦出些她不认得的名字,又或者“四师兄”这三个字,顿时有些心慌意乱。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在意这种事情,但却知道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于是直起身子,把手从叶流芳的被窝里抽出,吹灭了油灯,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又翻墙离开了,走时竟没有发现双鲤一直都守在门外。
醒来后,叶流芳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但仍有些疲乏,赖在床上没有起来,余光瞥见床头的纸包,有些奇怪,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梅子,还雕成了花的样子。这东西有些眼熟,她仔细一想,好像就是前天桑清要给她吃的雕梅。是了,这个名字配上这个样子,不会有错。她拣起一颗尝了尝,酸酸甜甜的,嘴里终于有了点味道。她以为这是桑清托双鲤捎给她的,所以趁着双鲤端来热水侍候她梳洗,特意感谢了她一番。
双鲤一脸茫然道:“表小姐说的话双鲤怎么听不明白?什么雕梅?您想吃的话,我这就上街去买。”
叶流芳捧起纸包:“这不是她托你捎给我的?”
“不是呀,一定是小姐昨夜自己留下的。”
“昨夜?她来过?”
“昨夜小姐翻墙来看您呢。她说一天都没见到您,怪担心的,就想来看看,叫我不要告诉老爷。我怕别人瞧见她,就在您门口守着。”
叶流芳大为吃惊,她原以为桑清这么倔强,即使要送东西给她,也不会踏入家门一步,而是会托双鲤转交,没想到她竟因为自己偷偷翻墙回来。
“她专程来送这个给我吗?”叶流芳心里渐生暖意。桑清是除了她母亲以外唯一一个会在她生病时送上蜜饯点心的人。她那严厉的父亲只会要求她乖乖把药喝了,一滴都不能剩,还不许叫苦。
“不知道呢,反正小姐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才走。”
“这么久?那她在我房里做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哪敢窥探主人的事。”
因为吃了雕梅开胃,叶流芳中午就恢复了平时的食量,人也精神了不少。看来这病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饭后桑敬言吩咐厨子准备了一篮糕点交给叶流芳:“昔儿,舅舅想托你办件事。”
“这点心是?”
“是送给清儿她娘的。每次清儿闯了祸,她总要去寺里住上一段时间,我与她约好,每逢初一十五送她一篮糕点,可我想清儿或许好久没去见她娘了,想托你同她一起把这糕点送去,她娘见了一定高兴。”
“舅舅何不亲自——”
“算了吧,我怕这丫头和我吵起来。”
叶流芳笑笑,点头答应了。她拎着糕点找到桑清时,桑清还以为她是要回报自己昨夜送去的蜜饯。
“你倒是想得美。这是送给你娘的。”
“噢。”桑清的表情显得有些沮丧。
“你知道舅母现在在崇圣寺吗?”
“怎么不知道,昨天我还去见了她,因为初一十五我爹要去送糕点,我特意错开的时间呢。”
“你呀!”叶流芳无奈地戳了一下桑清的脑袋,“可这一趟还是得去,不然你娘就没有糕点吃了。”
“嘻嘻,送就送,送到了,我们三个一起吃,馋死我爹。”
走进寺里,一个小沙弥迎上来。桑清显然常来这里,这个小沙弥认得她,直接引了她俩去见桑夫人。桑夫人一见叶流芳便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接过糕点放下,扶着她的手臂说道:“昔儿呀,上月你舅舅来,说你来了大理。我就跟他合计,希望你能多和清儿相处,叫她好'近朱者赤'。她果然乖了不少,竟连着两天都来看我。”
“好啊你,你是我爹娘派来的细作。”桑清佯装生气道。
“清儿,别胡说。”桑夫人笑道。
听桑清的语气,叶流芳差点以为她是真的生气,正要分辩,却见她和舅母都眉眼含笑,便忍住了。
“清儿,你是不是跟你爹和好了?”
“才没有呢。”桑清说着走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手臂。
“你这孩子,跟你爹真是一样的倔。”
“嘻嘻,要不怎么说我们是父女呢。”
叶流芳在一旁站着,听到这番对话,耳朵为她们母女间的亲昵感到高兴,心里却忍不住难过起来。她想自己的母亲了。昨夜,她还梦见她了呢。梦里,母亲握着她的手,抚平她的眉心,叮嘱道:“昔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要坚强。”那感觉太真实了,她似乎确实触到了一双既温暖又柔软的手。不过现在看来,即使真的存在那样一双手,也只会是桑清的手。
两人走出崇圣寺时,叶流芳忽然发问:“你昨夜在我房里待了好久,都做了什么?”
桑清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待了多久!”
“双鲤告诉我的。”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怕你被人瞧见,就一直守在我屋外,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叶流芳心中半是疑惑半是明白,可她又理不清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干脆把手贴到桑清掌中试探。桑清来不及反应,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你做什么!”桑清急忙把手松开。
“果真是你,昨夜是你握了我的手。”
“那是因为——我见你手凉,替你焐一焐。”桑清说的是实话,可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有些心虚。
“噢。我还以为……嗯……以为是我娘来看我了。”叶流芳笑得有些勉强。
“怪不得。”
“什么?”
“我说了你可别生我的气。”
“你说就是。”
“我昨晚只是在你床头坐了一会儿,想看看你的病怎么样了,结果听见你说梦话。”
“我说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你说吧,我不生气。”
“你说——‘娘亲,不要丢下昔儿’。”桑清说这话时心里十分忐忑,她知道叶流芳的性格实际有些软弱,但就这样将它暴露出来,也不知她是否会介意。
叶流芳咬住嘴唇,站住不走了,两人僵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牵起桑清的手:“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桑清跟着叶流芳一路爬到半山腰,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看见了一座墓,墓碑上刻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桑虞衣冠冢。她一愣:“这是姑母?”
“是。我这次到大理来,就是因为这个。娘留了信给我,说她很想家,叫我拿上她年轻时穿戴过的首饰,在大理城附近给她立个衣冠冢。”
“首饰?难道——”桑清瞪大了双眼,脸涨得通红。她这才知道,原来先前她从叶流芳手里抢去的首饰,竟然是她去世的姑母的。她赶忙跪下,双手合十,小声地认错:“姑母呀姑母,清儿不是有意要冒犯您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后生晚辈计较。我自罚吃素三天,您就不要到我梦里来说我啦。”说完,磕了三个头。
叶流芳本来因为思念母亲,心情十分低落,可听了桑清的话,竟笑出了声。桑清见她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此刻终于露出笑脸,打心底里高兴,露出一副乖巧无辜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可爱。叶流芳见了,抿抿嘴唇,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揉乱了桑清的头发。她忽然觉得,留在大理真好,有舅舅照顾她,桑清陪她,还有娘,她随时可以来祭拜。唉,只是爹迟早会追来,到时候要怎么办才好呢?她低下头,默默向母亲祷告:娘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但愿四师兄没有把我在大理的事情告诉爹,也但愿爹不会找来。
下山时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一路无言,但心情和上山时已经大不相同。叶流芳几次去碰桑清的手背,都被她躲开了,始终没有牵上她的手,心里有些失落,不明白桑清躲着她是为什么,之前她们可不是这样的。桑清其实也满腹委屈:我才不要握你的手呢,你只是觉得我的手像姑母。
回到城中已经是傍晚了,桑清留叶流芳在客栈吃饭,想着她风寒初愈,又口味清淡,只点了几道简单的素菜。叶流芳待她点过菜后,特意嘱咐小二,叫厨子用麻油炒菜,不可用猪油。桑清听了以为叶流芳病愈后吃饭有讲究,忙问这是什么道理,谁知她说:“先前你不是说要吃素三天吗?那就一点荤腥也不能沾了。素菜猪油炒着才好吃,可你现在吃不成了。”
实不相瞒,这话桑清说完扭头就忘了,没想到叶流芳倒是牢牢记在心里。
“……从明天开始算起嘛,明天。”桑清忍不住抱着叶流芳的手臂撒起娇来。
“你可想好了,”叶流芳忍俊不禁,“这一餐已经是晚饭了,如果从明天算起——”
“今天就今天!”桑清立刻又精神起来,心里愉快地想道:原来她是一片好意,不忍心叫我真的吃足三天斋菜。
叶流芳晚上一向吃得不多,很快便搁下了筷子。她朝外头张望了一会儿,见桑清也吃完了,于是问道:“你觉不觉得近日街上比之前热闹一些?”
“那是自然,乞巧节快到了呀。”
“我竟忘了!”
“爹以前说过,这节日与我是无缘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乞一乞——”话说到一半,桑清忽然舌头打结。乞巧节是少女仿效织女穿针结彩,向她祈求心灵手巧和美满姻缘的日子。叶流芳擅长女红她是知道的,早已是很心灵手巧了,再说这话,不就是叫人家去祈求美满姻缘吗?照理说,叶流芳情缘坎坷,先是逃了一次婚,又与爱慕她许久的师兄分道扬镳,是该好好祈求祈求,可一想到她身旁有个男人,桑清便觉得生气。
“好呀,你同我一起吗?”叶流芳对她的想法浑然不觉。她骨子里实际是更加好静的,否则不会甘心学习女红刺绣,还学得这样好。
“可……我手笨。”桑清没想到叶流芳竟会发出邀请,突然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自卑感又渐渐生出。
“不要紧,就是去凑个热闹。”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