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芳转醒时已是深夜了。她的房中没有点灯,但好在这晚是十五,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映得亮堂堂的。她见桑清伏在床沿上,像是睡着了,又搭着她的手背,便不忍心惊扰,只是木然盯着床顶上的雕花,一动不动地默默流泪。不久前舅舅说的话,每一句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直敲得她肝肠寸断。她不知哭了多久,因为不敢出声,渐渐感觉胸口发闷,难以呼吸,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
桑清平日里总是睡得很沉,可这一回她的姿势实在叫人难受,又听见了叶流芳的呻吟,几乎是立刻就被惊醒了。她揉揉眼睛,见叶流芳眼角满是泪水,连鬓发都沾湿了,心里一阵绞痛,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能紧咬嘴唇,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知道叶流芳自小就爱哭鼻子,可她们认识这些天以来,遇上打劫孤立无助的时候,叶流芳没有哭,遇上她四师兄强要把她带回去的时候,她即使怕得发抖也没有哭,只有今天,哭得最是无助。下午的谈话她在书房外都偷听到了。她与姑母的感情并不深,甚至连人家的样貌都不记得了,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叶流芳,她怕是早就忘了这个亲人,可即便如此,她听了那些话也觉得辛酸苦楚无处释放,更何况叶流芳。她很清楚,叶流芳不只是在为母亲的遭遇伤心,更是在自责。若不是因为放不下女儿,她的姑母肯定一早就脱身了,不会至死都被困在异乡,连看一眼故乡这样卑微的愿望都只能在死后才勉强实现。
叶流芳的呻吟声几乎是在撕扯她的心,她把头贴到爱人枕边,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昔儿……你坐起来,到我怀里来哭。”
叶流芳于是僵硬地坐起身子,猛地把头埋进桑清怀中,终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桑清一边抚摩她的后背,一边低下头爱怜地亲吻她的发丝。桑清从未遇到过这等严重的伤心事,她自小被保护得就像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昏君,在她眼里,她长到这么大,最觉难过的两件事就是遇上叶流芳的无故奚落和迟钝心思。可这与今天的事情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姑母的遭遇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饶是她向来聪明伶俐,此时也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安慰叶流芳才是,只能守在她身旁,时刻不离,将胸膛借出,叫她纵情大哭一场,把心中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叶流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桑清心里一紧,扶起她的肩膀,用帕子替她擦了擦脸,轻声问道:“饿不饿?我去厨房拿些吃的来。”
叶流芳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累了?你再睡会儿,我——”桑清本想说的是,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叶流芳按住她的手,低声恳求道:“不要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我上来陪陪你好吗?”
“嗯。”
桑清脱下被泪水浸湿了大半的衣裳,钻进被子里,躺到叶流芳身边,侧过头看着她。她们二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平日里只要卧在同一张床上,便没有一刻不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没有一刻不在你侬我侬,耳鬓厮磨,此刻却成了两把湿木头,相顾无言。一个人满心只是悲伤,另一个则满心想着如何令她不这样悲伤,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
沉默良久之后,桑清承认道:“下午爹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嗯。这样也好。否则,我虽然不想对你隐瞒,可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知道——你在自责。你昏过去之后,我冲进去看你,爹说,其实姑母在信里说了,希望他不要把真相告诉你,她只想你能在大理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就像她年轻时那样。她只是想保护你。可爹他受不了,姑母是他唯一的姐姐,他自己知道真相后已经是非常后悔了,所以实在不愿意再让你继续被姑——你爹瞒骗,才决定把一切告诉你。你不要怪他……”
“我不怪舅舅,我只怪——怪他,怪我自己。是我笨,从来没有发现,其实娘总是躲着他。她一个人在别院里住了许多年,我日日去看她,只以为她是性格娴静,不喜欢被人打搅。可每次他一来,娘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我真是后知后觉,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你不要再想了,越想越——”
“我已经想了好久了。我……我真的好后悔,我怎么这么笨,我一点也不了解娘,一点也不懂得她的心思,还一直害她担心。她因为我,家也回不成,我却……我直到年初才发现她给我留下的信,若不是我坚持要来大理,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可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会想得到,背后竟有这么多事呢。”
“我……”
“昔儿,”桑清伸手止住她的话头,“其实我还有一点疑惑没有解开。”
“是什么?”
“姑母叫爹把你留下,难道就不怕——嗯,不怕你爹追来要人吗?还是说她有什么办法能防着他?”
“不知道,舅舅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所以我才有疑惑。”
“即便娘原本有法子,现在恐怕也没有了。这一次我不光是离家出走,我还逃了婚。他失了面子,肯定是要捉拿我的,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武功不济,不能替娘报仇,可即便是报了仇,又要背负一个弑父的罪名,若他杀了我,我倒是死得心甘情——”
“不要胡说!”桑清急忙捂住叶流芳的嘴,“你要是死了,姑母见到你该有多伤心。”
“若是能见到她,我就安心了。”
“可你却要我,要我爹娘都伤心了!你怎么忍心!”
叶流芳无言以对,闭上眼不敢去看桑清,半晌,侧过头一瞧,见到桑清仍望着自己,眼中流光,却又咬着嘴唇故作坚强,硬是没有落下半滴眼泪,心里又自责起来,忙亲吻着她说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胡话,你原谅我。我不能死,我还有亲人在这世上,我已经叫娘伤心过一回了,不能再叫你们为我伤心。”
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期间没有人来打搅过。桑敬言知道女儿这一夜定是留在客房里照看着外甥女,已经提前叮嘱过双鲤和春水了。
叶流芳睡意朦胧地坐到梳妆台前,见到镜子里肿胀的双眼,吃了一惊,埋头抱住桑清的腰,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味:“今天我怕是不能见人了。”
“那就不见别人了,在房里好好待着,只许见我。”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我去叫人打水,再送些点心来,你这会儿肯定饿了。”
桑清回来时,身后跟着双鲤和春水,她们一人端来了一盆热水,放下后便走了。桑清也没闲着,一手拿着一碟糕饼,一手托着一只瓷碗,碗里头盛了两只煮熟的鸡蛋。
两人梳洗后,叶流芳越过糕饼,伸手就要拿碗里的鸡蛋。桑清眼疾手快,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制止了:“这不是给你拿来吃的。”
叶流芳于是怯怯地收回手:“那是拿来看的吗?”
桑清扑哧一笑,问道:“你难道以为,盯着鸡蛋看一会儿眼睛就能好吗?”
“当然——当然不是!”叶流芳的脸有些发热,她听得出桑清是在笑话她,可她又确实不知道这鸡蛋是做什么的。
“眼睛要是哭肿了,拿煮熟的鸡蛋敷一敷可以消肿。”桑清一边说着,一边坐下剥鸡蛋,“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小时候常哭,可也没见谁给我敷过,大概是觉得小孩子不怕丢人吧。”
“谁说小孩子不怕丢人的?”桑清剜了叶流芳一眼,“你小时候那样说我,我气得大哭一场,眼睛肿得像核桃,是娘拿鸡蛋给我敷好的,否则第二天见到你,被你看见,我岂不是丢死人了!”
“清儿……”叶流芳低下头,肩膀轻轻耸动。从昨天下午直到现在,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你真的好记仇。”
“你还笑!”桑清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她们早已经冰释前嫌,如今再回望过去,别有一番情趣,可当时的难堪和伤心都是真的,怎么能轻易忘记呢?
“那我不笑了。你要是还想'报复'我,我受着就是了。”
桑清立刻又笑得眉眼弯弯:“去床上躺着,我给你敷眼睛。往后有的是时间整治你。”
叶流芳乖乖躺下,闭上双眼,心里一片空白,只感觉鸡蛋在自己眼周来回滚动,十分舒服。她本刚醒没多久,可昨夜哭得那样厉害,又叫人轻柔地按摩着,还躺在床上,免不了又渐渐泛起困意。迷迷糊糊中,她握住了桑清的手腕:“娘亲……娘亲不要生昔儿的气……都是昔儿不好……”
桑清一愣,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她知道叶流芳又在说梦话,于是搁下鸡蛋,摸着她的脸轻声安抚道:“昔儿乖,不是昔儿的错,娘亲从来没有生过昔儿的气。”
叶流芳恍惚间听见母亲的回答,安下心,又沉沉睡去了。
桑清留下叶流芳一个人在房中休息,自己则去了自家商号,想找父亲商量一下对策。
“呀,是小姐!小姐来了!”
“快快快,收东西!”
“赶紧的!”
一个眼尖的伙计老远就瞥见了桑清的轮廓,急忙回过头吩咐其他人把店内值钱的名人字画,古董花瓶都给收起来。桑清归家这两年里,只来过这儿三五次,但几乎每次都会失手打破些东西,有些不太值钱也就罢了,即便很值钱,可坏事的是自家小姐,碎了也没处说理去,反倒显得伙计们看管不力,还得受掌柜的责备。桑清对此却一无所知,只以为自己闯了祸,给父亲责骂几句就完事了,仍旧是莽莽撞撞,毛手毛脚的,这才吓得他们一见到她就像是要去逃难一般。最近伙计们只知道,已经好久都没听闻小姐闯祸的消息了,据说都是叫表小姐给管出来的,只是这会儿看起来,小姐是一个人来的,谁也说不准她又会闹出什么乱子,只好事先做好准备。要是桑清知道这些想法,肯定会说,她才不是叫叶流芳管出来的,叶流芳何时管束过她?她是不知不觉叫叶流芳给收服的,是心甘情愿地变乖的。好在今日小姐一进来就直奔后屋,只跟众人匆忙打了个招呼,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爹。”
“清儿?怎么跑来这儿了?你不在家里陪着昔儿?”桑敬言眼见女儿来了,拱手跟自家掌柜告别,陪着女儿往外头去了。
“她昨夜伤心得厉害,这会儿还在休息。女儿有个问题想问爹。”
“问吧。和昨天的事情有关?”
“嗯。姑丈——”
“你还叫他姑丈!那姓叶的可不配做你姑丈!”
桑清忽然被父亲吼了这一通,差点忘记该怎么说话:“那——那他,昔——流芳说他迟早是要找来的,姑母在信里有提及该如何防备吗?”
“没有,半个字也没有提过。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转念一想,恐怕那姓叶的也有一封她留下的信,或许办法就在那信里头。”
桑清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若真是这样,姑母竟还相信他……”
“你姑母不傻。若真是这样,定是因为她吃准了姓叶的爱她,他念及这情分,才能被牵制住。”
“这能叫爱吗?他连他们的女儿都不爱……”
“他对你姑母——当年他遇上你姑母后,身边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一心一意地向着她,护着她,甚至为她挡过剑,那一剑可是捅在他心窝上,即使我再恨他,也知道这是装不来的。可你姑母心里从来没有他,他明明知道,却还偏要勉强。我看他是疯魔了。现在再想,他对昔儿也并非真的父女之情,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爱屋……及乌……”桑清低声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这些要是让叶流芳知道,她不知又该有多难过。世间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男人和父亲,外人都只道他为人正直和善,对妻子忠贞不渝,对女儿疼爱有加,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伪君子。
“清儿,他武功高强,昔儿在大理待了这么久,恐怕消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若是他找来,我们谁也对付不了。爹有个主意,不如你们拿些盘缠,到附近乡间暂避一段时间——”
“不行,他要是找来,见不着人,肯定是要向您问罪的,您又没有武功,怎么应付得过来?”桑清目光坚定地望着父亲,“若是叫女儿去拼一拼,说不准还有几分希望。”
“别胡说!你哪是他的对手!”
“爹,您不知道,我自小——自小把流芳看成是我的敌手,我以为她一定会学叶家剑法,所以在山上曾努力钻研过破解之法,师父年轻时也和他打过交道,指点过我几招,所以——”
“那也不成,我怎能叫你去冒这个险。”
“可女儿不愿走,流芳也定不会丢下您自己逃命。”
“唉,你们哪……”
回到家后,三人共同合计了一番。果然,叶流芳坚决不愿听从舅舅的安排。
“舅舅,我留下来,他便只找我一个人。我走了,他又知道您帮过我,肯定要向您兴师问罪。事情全是我惹出来的,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桑清听了这话,偷偷勾住叶流芳的手,轻轻捏她的小指。叶流芳知道,桑清这是在告诉她:“别怕,我也陪你担着。”于是便也捏了捏她的指头。桑敬言瞥见她俩的这番小动作,知道多说无益,只得由她们去了。可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他们心里都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