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总想着晚上要和沈育恩一起吃饭，白天忽然变得特别漫长。Karen邀我和她一起去图书馆，但我无心学习，捧着电脑看了好几部电影。越是临近饭点心里就越着急，因为她一条消息也没有发来。Karen吃过晚饭回来见我还坐在原地，偷笑了半天：“她是不是要报复你昨天放了她鸽子？”话音刚落我就收到了沈育恩的消息，叫我从图书馆里出来，她就在外面等我。我很好奇，昨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哪所大学念书，她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图书馆的？她立刻回复我，因为她一直都有关注我的动态，对这个一清二楚。我没有想到她竟看了我发布在社交网络里的那些东西，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当年交换联系方式时，她说我们可以用line聊天，但我身边没有一起用的同伴，就没有注册过；于是就想到了用脸书，可我又没有用FB的习惯；紧接着发现我们两个都不擅长玩推特，从来都是只看不发；所以她说“那我申请一个你最常用的吧”，然后就用起了微信，我一直是她唯一的联系人。那时我真的特别惊讶，觉得她实在是很真诚，竟特意为我去用一个对她来说利用率极低的东西，心想她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没有她别的联系方式，她既然在这里没有其他好友，自然也不会发布什么动态，所以我对她这些年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没想到关于我的事情她却没有落下——跟她一比，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差劲的朋友了。
走出图书馆，我一眼就看见她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应该是一下班就赶过来了。看到她那一身干练又利落的打扮，我才觉得昨晚她说得一点不错。她的确是个大人了，而我看上去还很不成熟。下意识地盯着她多看了几眼，她大概觉得有些不自在，整了整衣服说：“刚下班，还没来得及换，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我立刻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我简直无话可说。难道要告诉她你实在是太好看了？可她最不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长相。
晚饭吃的是一家日料。我们两个口味比较像，以前虽然我们学校的学生食堂很有名，但她吃不习惯，所以一有空就拉着我出去吃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我们几乎把城区里大大小小叫得上名字的日式餐厅都吃了个遍。虽然大多数都很不怎么样，但她觉得比吃食堂要好得多。不知她来香港已经多久，又吃了多少家日料店。饭后沿着河边散步，我问起她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先在台北呆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到香港了啰。”“还习惯吗？”“感觉还好吧，至少气候很习惯。前两年台北的冬天都好冷。你呢？”“虽然都过了一个多学期了，但还是感觉不太适应。你在这边呆了多久？之后又想去哪里？”“问得太远啦，我才来了半年不到啊。”我忽然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些什么，好像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于是又是一阵沉默。我记忆中的她原本是个话很多的人，至少比我多，但没想到这次重逢，竟总是我在问问题。不过想想也是，我的生活动态她全都看过，当然没有什么好问的。“那天见到的那个女生是？”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心里感觉非常别扭，好不容易等到她主动说些什么，却跟我没有多大关系。“跟我合租的同学。”“只是同学？”“不然呢？——哦，还是室友。”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我。我觉得这段对话简直莫名其妙：“干嘛突然问起她？是觉得她也很可爱，所以想跟她做朋友吗？”我气到故意用她当年和我说过的话发问，她听了立刻笑着站定，不肯继续走了，伸出手来想牵住我：“你生什么气？我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听到她这样说，我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原来她真的还当我们是朋友，于是立刻高兴地回握住她的手：“我也是！”
九点多我提出要送她回去，但她并没有像昨天说的那样打算和我扯平：“从这里到我家很远，一去一回太浪费时间了。下次吧，不会不给你机会的。”于是我们约好走到附近的车站，各自乘车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忽然过得很快，就像大一那年一样。她常常约我一起吃晚饭，饭后照例一边散步一边聊天，有时我送她到她家楼下，有时她陪我一起回家。她明明跟我同期来到香港，却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都知道，可以前总是我领着她到处跑，先是跑遍了学校，然后又跑遍了整座城市。因为我是本地人，从小就生长在校园里——她差点不相信，但我就读的真的都是大学的附属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直至最后填报高考志愿，母亲也希望我就在这所大学继续念下去。不过她也并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在台北呆了二十多年，期间只离开过一年而已。
会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是因为有天在校外看了电影，电影结束时才八点，谁也不想先回寝室，于是沿着学校周围漫步，累了便坐到一个公园里休息。我告诉她，这个公园我以前经常来，是我离家出走时的秘密基地。她当时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你也会离家出走？”我反问：“我看起来不像吗？”她点了点头：“你像个乖乖女。”她的神情很认真，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小时候的我并不十分听话。“其实我爸爸去世得很早，我妈妈没多久就改嫁给了一个教授——所以我从小就是在这学校里长大的，念的都是附属小学、附属中学，上次我们路过过的，记得吗？”“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只要你不想，就可以从小到大都不出校门吗？”“差不多吧——你想，学校里什么都有啊，医院、银行、菜市场，都快算是一座小城市了。”她干笑了两声，表示完全无法想象。我也笑，觉得自己的童年真是无趣到了极点。“叔叔家里其实还有个大我三岁的姐姐，妈妈怕别人讲闲话，所以对姐姐好得不得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受到的关注少了很多，那时候又很小，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搬进陌生人家里，为什么多了个姐姐，为什么妈妈不那么爱我了。稍大一点之后明白过来，就总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所以才常常往外面跑，但又不敢跑很远，只好躲在这里。”她背靠长椅紧紧盯着我，一言不发，良久才问：“这些事情你和别人说过吗？”我摇摇头，觉得她看上去像是正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因为她的真诚，我早就把她看成是很值得信任的朋友，所以有句话一直都想告诉她：“其实我好羡慕你，听说你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台湾，非要把你带过来。”她立即变换表情，没好气地问我：“你从哪里听来的啊？”“就是有人跟我讲的嘛……”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把听来的八卦讲给当事人听，很没有底气，但我是真心羡慕她的。“她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台湾——但原因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妈跟我爸是留学时认识的，在一起没多久就离婚了，她把我丢给台湾的外婆养，自己一直在国外，到我九岁时才回来。你相信吗，我妈是法语系的教授，我爸是法国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法语，我都是自己偷偷学的。高中毕业那个假期，我一个人跑去了法国，但我既没有我爸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他的照片，根本不知道他的长相，完全就当是去了一次毕业旅行。回来之后我妈气得要死，再也不许我从她身边消失，所以这次她要离开台北，我也必须跟着。她可能觉得我和她一点都不亲近，心里居然还挂念着从没见过的老爸，但我其实对她崇拜得不得了，只是想看看她究竟爱上过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不懂得怎么表达，她也很少问我心里的想法。当教授她是当得很好，既温柔又有耐心，学生都喜欢她，但是做我妈就差劲透了。”我慢慢意识到，原来她刚刚的表情是在考虑要不要跟我讲她自己的事。我们的友谊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升华的，因为发现了彼此间最大的共同点——都是家庭不幸的小孩。这些事情我一直埋在心底，没有和谁分享过，因为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家庭幸福美满的同龄人大概很难体会。但那晚和她在一起，时机很凑巧，气氛也好，所以就忍不住把什么都讲出来了。她一定也有同感。
我忽然觉得，以前念书时交过的那些朋友，包括Karen，可能都还远算不上是朋友，不过是些玩得来的人而已，因为我们从没互相倾诉过隐秘的心事，只是一起吃饭一起回家，偶尔谈谈学习，聊聊八卦，好像全都是随时就能被替代掉的，所以每次进到新班级，认识新同学时，我都不会特别怀念以前的“朋友”，但沈育恩却好像是个例外，是唯一一个不可以被替代的人。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很想马上找人谈谈什么是“无可替代”。
晚上回到家中，发现Karen正在看电视剧。我瞥了一眼屏幕，觉得她特别好笑：“哎，这个电视剧你不是说已经看过七遍了吗？还要看啊？”“经典就是要时时重温嘛。”我缩进沙发里：“我有问题想问你。”“你说。”“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无可替代的朋友？”“有过，但现在好像还没有。”“可不可以跟我讲讲？”她笑着摸摸鼻子：“好尴尬哦，是我前男友。”“前男友？”“对，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啦，懂很多，性格又好，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后来慢慢发展成情侣。跟他在一起时我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其他朋友，因为什么都只要跟他讲就好了。不是说我重色轻友哦，我还没有跟其他朋友断交，只是觉得可以无条件信任他，告诉他很多我不能告诉普通朋友的事情。”“这样吗？那女生朋友呢，有没有？”“这个就很难说哎……”我有些不能理解，难道不是女生和女生才比较谈得来吗？
“你有没有觉得你可以无条件信任我？”洗好澡后我躺在床上问沈育恩。她过了半天才回复：“干嘛突然问起这个？”“就说有没有嘛！”“当然有！”也是哦，我问得真是太蠢了——那天我约她吃饭，却放了她鸽子，可她一直等我等到八点多。“所以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下次见面再说好不好？”“好。”Karen的前男友和沈育恩。无可替代的男友和朋友。无条件的信任。睡前我满眼看到的都是这三行字。我好迷茫，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可能不只是好朋友那么简单。但她呢，她会和我有同样的烦恼吗？
第二天课后去图书馆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对举止亲密的女孩。本来我并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特别，因为沈育恩在散步时偶尔也会牵住我的手，可她们不一样，走着走着，其中一个亲了另一个一下，被亲的那一个脸有些发红，松开了二人本来牵着的手，因为那个浅浅的吻，她紧紧地挽住了对方的胳膊。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们是一对情侣。女孩和女孩吗？我忽然又想起了沈育恩。她曾经问我有没有想过未来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候完全没有概念，因为从小到大也没喜欢过谁，缺乏想象的基础。她倒是有一段长篇大论，大意是说很多女生都喜欢把父母的婚姻当作参考，家庭和睦又跟爸爸很亲近的人，大多也会喜欢爸爸那个类型的男生；跟爸爸关系不太好的就会倾向选择相反类型的男生，“可是我爸从来没有参与过我的成长，我没有这种参照物，哈，非要说有的话，也只能是我妈了”，“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我妈好像”。原来这些话不只是玩笑。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晚上我没有和沈育恩一起吃饭，因为她加班到八点多才从公司出来，但一下班就立刻约我到上次那家麦当劳见面，因为她一定要知道昨晚我为什么问那个问题，不想等到下一顿饭。我真是迟钝得可以，她明明一直都这么在乎我，我却到现在才发觉。这一次我比她先到，单点了一杯热可可，紧张得手都在发抖，端起纸杯的时候感觉就像在喝酒壮胆。她匆匆推门进来，在我对面坐下，脸上仿佛写着“请开门见山”五个大字。于是我真的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她：“沈育恩，你是不是喜欢过我？”我已经想了整整一天，回忆起我们相识以来的种种情形，所有的疑问都指向了这个问题。没想到她紧紧盯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我问的是世界上最最愚蠢的问题。我顿时丧失所有自信，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同时开始怀疑自己正在丢人生中最大的一张脸。“不是。”又漏跳了一拍，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钻进地板的缝隙里。“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你。”
我忽然想起了对她的第一印象：好看和爱作弄人。我看人真是很准。“你真的到现在才发现吗？”我一时间不敢直视她，只好死死盯着手中的纸杯。“我以前还以为你也喜欢我，只是自己不知道，用遍了各种暗示，也不见你开窍。我都快急死了，因为我们只能做一年的同学。你根本不知道，每次我想牵你的手都要在心里挣扎好久，从来就不能像其他的女孩那样自然——你的那个室友，情人节那天看见你们举止那么亲密，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所以才气得要命，一点也不想和你打招呼。因为我觉得，要是你喜欢上哪个男孩子，我心里绝对不会这么别扭，可如果是她——你上次问我那天为什么那么冷淡，因为我不想承认你会喜欢上别的女生，而不是我。我一直都觉得你和我在彼此心里是很特殊的存在，也反反复复地确认过这一点，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你的感情，可是你真的就只当我是好朋友。如果不是我追到香港来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要来台北见我？”原来她真的一直喜欢我，所以才那么关注我，知道我在香港念书，竟立刻也跟来了。而且她居然当Karen是情敌，我还误会她想和Karen做朋友——那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的，我对她的占有欲，远远超过了对朋友的。
可是断联的那三年——我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但此刻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再也不理会我。我终于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她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一想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或许也曾这样默默注视着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差劲透了。她说我像她妈妈，在这一点上真是让她说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要返回台北前的那一晚？”“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已经从留学生公寓里搬出来了，住在学术交流中心，那天我们还是照常吃饭散步，晚上刚好轮到你送我回去。”“嗯，我都记得。”“其实我没有上电梯，跟在你身后一直走到你的寝室楼下，看着你上楼才又回去。因为第二天你有课，而我一早就要走，没有当面告别的机会，想着那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所以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我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道你会不会感觉到有人跟着你，会不会突然回头。”这些事，我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她怎么可以一直闷在心里，什么也不说，用我的迟钝去惩罚自己。“结果你当然没有。回去之后我也没有再收到过你传来的短信，既生气又委屈，就不想主动和你联系了。可是后来我感觉自己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跟你讲过，却凭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你哪有那么聪明！”我一愣，被她逗笑，破天荒地不想反驳，她也被我感染：“说你不聪明你还笑！”“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发现你喜欢过我？”“当然想。”“因为我发现我也喜欢你，一直喜欢，可是直到今天才发现，竟害你等了我那么久，比放一万只鸽子还要久。”她又被我的比喻逗乐，笑得更加开心，却傲娇地闭上眼睛，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敲着桌子：“继续说。”我没再说下去，因为看着她闭起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白天见过的那对情侣。或许一个吻要比什么话都来得管用——因我实在不够聪明，说不出她可能想听的话。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沈育恩慌乱的神情，她摸着嘴唇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真让我大开眼界。原以为这种情形就只会出现在我身上，因为她实在太喜欢作弄我，从我们正式相识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此刻我忽然品尝到了作弄人的甜头，明白了为什么小男生都喜欢用恶作剧来向小女生表达喜爱之情——“所以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问题。
“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