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莫名其妙。江沅的心情好久都没能平复。原来在上天眼里,凡人都跟蝼蚁一般,想惩罚谁就惩罚谁,不必问因果。难怪,即使她的命运这样悲惨,神仙们也丝毫没有怜悯。她越想越气,跑出了大厅。可龙宫各处看起来都差不多,这回没有白鲢领路,她顿时迷失了方向,又不记得来时的路,愣愣地站在四通八达的廊道里不知所措。回过头一看,才发现龙女似乎一直跟在她身后,正要上前替她指点方向。江沅心中的怒气立刻平息,变成了一丝羞愧,若真是天意如此,那她无论如何也怪不得龙女,毕竟龙女一直都在帮助自己。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多瞥了龙女两眼——同之前一样,龙女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虽然言语间仍端着神仙架子,但做出的事情实在叫人窝心。
到了石室门口,江沅喊住了正要离去的龙女:“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
“我是说家具的事情。”
“你喜欢就好。”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不过都是些常见的家中陈设,可白鲢说,那些东西是凭空变不出来的,只能从岸上买回来。这样看来,龙女实在是有心,真令她刮目相看。现在她可以肯定龙女绝对不是坏人,但心中仍有疑惑没有解开——那天夜里龙女出现在她房中,若是单纯替她添置家具也就算了,又为什么还要摸她的脸呢?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怎么就能得到如此优待?更何况,龙女不是厌恶凡间吗?难道——和那个梦有关?
一想到梦里或许有能解开疑团的钥匙,江沅就恨不得立刻倒头睡去。但越是这样想,她就越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龙女的身影,她发觉自己很难想象龙女的表情——那神仙总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虽然见过她笑,但却是嘲讽的笑,算不得真正的笑容。难道她自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她多大了,嗯,至少三百岁往上,不知在神仙中算年轻还是年老,不知相当于凡人的什么年纪,或许算起来,还要叫我一声姐姐。江沅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她又坠入了那怪异的梦境,但却不再是落水的少女,而成了一个看客,突兀地出现在海滩上,就站在少女和龙女的身边,却无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她仔细打量起两人的面庞,发觉梦中的龙女看上去稚嫩许多,眼神中还有一丝羞怯和天真。真是稀奇,她很难相信这和白天自己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再瞥一眼那少女,她竟长得跟江沅有八成相似。吓得江沅立刻把目光移开,不敢再看,心慌意乱,想从梦境中逃离,但却苦无办法。
少女终于见到了龙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是你救了我!”
龙女笑着点点头,上下打量着少女,甚至还围着她转了几圈。江沅觉得好笑,她二人看上去根本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凡人近看是这样的。”
“咦?我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呀。”
“错啦。”话音未落龙女就现出了真身,化作一条纤细的白龙盘桓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这景象同时吓了少女和江沅一跳。很快龙女又回复人形,落到了海滩上,面露得意之情:“不一样吧?”江沅忍不住在心中笑话龙女,原来她竟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你是龙女!”
龙女笑着点点头。
少女讷讷地说:“我原以为,海里的神仙都跟鱼一样,身上有股腥味,可你真好闻。”
龙女像是遇到了知音,脸上的笑意更浓:“从没有人说过我身上好闻。大家只觉得我奇怪,非要掩盖身上的腥气。”原来龙女身上的异香不是与生俱来的,江沅恍然大悟,难怪,白鲢身上就没有香气,只有淡淡的腥味。
少女闻言大胆捉起龙女的手,龙女竟面露羞涩,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江沅看得震惊,实在好奇这梦境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对天发誓自己从没幻想过这样的景象。再说了,这一点也不现实。只见少女握住龙女的手,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嗯,一点腥味也没有。我从小就不吃鱼,因为哪怕一点鱼腥都受不了,可你身上没有那味道。”
龙女顿时一扫怯意,高兴地说道:“多谢你不吃我族类。那天救你不过是顺手之举,可你倒认真,天天跑来这海边召唤我,我不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没想到你对我族还颇有恩情。”
“我——我就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保护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只是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我平日里懒于修行,怕现出真身吓着你,前些日子才学会幻化人形。你看见那块大石头了么?”龙女转身指着一块礁石。
“嗯,石头怎么了?”
“我自从听你召唤后,每天都来看你,就躲在那石头后面。如今你见了我,可满意了?”
“嗯!”少女看着龙女,满眼欢喜,竟一直没有放手;瞧龙女的样子,似乎也没有要把手抽走的意思。真是奇了,这一仙一凡,谁也不怕谁,谁也不憎谁。唉,要不怎么说是梦呢?江沅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太执着于白日里龙女所说的话,所以夜间才会梦到仙凡相处和谐融洽。只不过是美好的愿景罢了,她权当自己是在看一出戏。
少女真诚地对龙女说:“你救了我的命,爹娘教我要知恩图报,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不违背伦理法纪。”
龙女歪过头认真想了想,望着不远处的市镇:“你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少女点点头。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龙女任由少女牵着她的手,乖巧地跟在她身后进了镇子。
少女所在的市镇虽然不大,但却很热闹,居民大多以捕鱼为生,也有一些人在镇子北面种水稻。街上人来人往,两个姑娘四处游走。江沅也在反复打量这些镇民——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跟她不像是一个朝代的,她在画上见过这样的装扮,像是在唐朝。可她怎会无端端梦见前朝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少女和龙女已经走到了一个货郎跟前。
“嘻,你是不是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嗯。”龙女的目光掠过做工粗陋的发簪、泥人、面具,直直地落在了风车上。江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发簪、泥人和面具或许不能引起龙女的好奇,可风车却不一样,水下没有风,当然没有风车,可惜龙女神通广大,却没有见过风车。少女见状立刻掏出两文钱递给货郎:“胡二哥,我要这只风车。”“好嘞。”倒是怪善解人意的……江沅看着那和她面容相似的少女,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
少女接过风车,塞进龙女手中:“送给你。”
“送给我?”
“嗯!风车呀,你那里肯定是没有的。”
“风车……”
货郎插嘴道:“这位姑娘看着面生。”
“嘻,胡二哥,这是我在镇子外头新交的朋友。”
“镇外头?”货郎摸摸脑袋,“你几时出的镇?”
“就前些日子,那会儿你还没回来呢。”
“是嘛?那你可要带人姑娘好好到处走走。”
“嗯!”
江沅忽然转醒,又见龙女坐在她床边,但这一回手却老实很多。她不自觉地抱着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怎么你总是半夜出现在我房里?”
“现在是白天,辰时。”
“你——不要再报时了,像公鸡似的。”江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又做梦了。”
“你怎么知道?”
“梦见了什么?”
江沅有些不情不愿地讲起梦境的内容。龙女听罢面无表情,只说:“你记住,近日你身体虚弱,所以梦魇才有机会乘虚而入,梦境之中都是虚象,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必相信。”
“都是虚象?”江沅眯起眼睛,总觉得龙女有些心虚。虽然她本就认为那梦境假得令人难以置信,但看龙女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她忽然觉得未必都是假的,“若我非要当真呢?”
龙女一愣,定定地看着江沅。江沅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大气也不敢喘。半晌龙女才轻声说道:“对你有害无益。”
“故弄玄虚!”
龙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江沅好不着急,她忍不住主动发问:“究竟你为何总是偷偷到我房里来?上一次竟还摸我的脸!”
“不过是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已经恢复。”龙女顿了一顿,“更何况,你和我一个故人长得很像。”
“故人?”江沅立刻想到了梦中那个活泼的少女,“方才梦里——”
“我已说过,梦境之中都是虚象,不必相信。”龙女说罢,匆匆离去。
事有蹊跷。龙女越是这样说,江沅的好奇心就越重,恨不能一整天都堕入梦境,好早日知道故事如何发展。龙女走后,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强令自己睡着,果然又进入了那个奇异的梦境。但不知是否因为她强行入梦,所以这梦竟和上一个无法衔接。
她看见少女和龙女坐在山间的凉亭里,少女依偎在龙女的怀中,手上拿着一些草叶,手指在其中来回翻动,不知是在做什么。很快,一只草蚱蜢出现在少女掌心。她捉着草蚱蜢轻戳龙女的脸,惹得龙女又痒又笑,结起手印把它变成了真的。一眨眼的工夫,蚱蜢就跳入草丛不见了。少女睁大双眼,坐起身捶了一下龙女的肩膀,嗔怪道:“我好不容易才折好的。”江沅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怪异,但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直到看见龙女将少女揽进怀中,轻吻了一下少女粉嫩的脸颊。真是活见鬼了。她这下终于信了龙女的话——“梦境之中皆是虚象,不可相信”。
没过多久,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江沅立刻躲进那凉亭,全然忘了自己在梦境中根本没有实体,无需惧怕淋雨。龙女见天气转阴,松开怀中的少女,站起身踮脚向远处眺望。少女表情有些失落,但又强装笑脸:“你快回去吧,被龙王瞧见你在这里就完蛋啦。”龙女一脸懊恼,挥挥衣袖,刚才消失在草丛里的蚱蜢跳了出来,落在少女掌心,又变回了草蚱蜢。少女又惊又喜,脸上恢复了生气,龙女这才笑道:“怕你难过,叫它先陪着你。”说完便化作白龙消失在天际。
江沅立刻明白了她错过的一切——那衔接不上的梦境之中唯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龙女和少女互生情愫,说不好还私定了终身!不是说六界生灵不得互相侵扰吗?她既救了凡人少女一命,又跟她交往如此亲密,怎么不见有什么灾祸?忽然一道惊雷劈下,阻断了她的思绪。她猛然想起虽然龙女化龙离开了,可少女还在凉亭里无法脱身,若这雨下个不停可怎么办?只见少女脸色惨白,紧咬嘴唇,斜靠着凉亭的柱子,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草蚱蜢。江沅望着那张跟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任谁被这样独自抛下都会感到害怕吧。她实在不忍再看,只好望向凉亭外面,却惊讶地发现天上虽然落雷不断,但始终没有降下一滴雨。不多时,落雷停了,少女走出凉亭。江沅跟着她下了山,发觉小镇的景象和上一次见到的有些不同。镇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刚刚的天气。
“又是光打雷不下雨!”
“这都多久没有下过雨了,我那田是不能要了。”
“是啊,这老是不下雨的,我家后头那条河都快干了。”
“真是见鬼!”
江沅跟着少女回到家中,议论声仍不绝于耳,她的家人也在讨论同一件事。
“我看这雷是越劈越狠了,叫人怪害怕的。”
“二哥,怕不是你做了亏心事,老天爷想要劈死你吧。”
“胡闹!”
“小妹,你又跑去哪里了?不是说了吗,这种天气就不要外出了,多危险啊!”
江沅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知道了所谓的灾祸究竟是什么——原来真的和龙女说的一样,上天要惩罚人的时候,根本不管是谁犯的错,总有无辜的人要受到牵连。可这梦里的龙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大祸?江沅不由得替她俩担心起来。不过,看来是不知道的——这不,龙女转眼又悄悄上岸私会少女了,地点竟就在少女的房中,真是大胆。
“不知怎的,近来父亲总说起南海的大旱,听说百年难得一遇。”
“是呀,镇上的人天天都在说这件事,前两天又打雷了,一滴雨也没下。龙王也没有办法吗?”
“傻瓜,龙王降雨也要看天意的,不能随心所欲。”龙女边笑边伸手点了一下少女的鼻尖。
“你也是龙,你会降雨吗?”少女忽然眼睛发亮,充满希望地看向龙女。
龙女竟有些羞涩:“我修为不够,没资格用那降雨的法术,只会落雷,但落得很准,几个哥哥都比不过我。你若是哪天要对人赌誓,可千万不要说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少女听了笑得不能自已,一头扑进龙女怀中。
“父亲说,神仙要是和凡人走得太近就会大难临头。可我同你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亲近得不能再亲近,也不见有什么灾祸。他就知道唬人!”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少女听了这话,抬头望着龙女,眼睛亮晶晶的。江沅忽然觉得,少女跟初见时已经不一样了,懂得忧愁了。唉,还是未经人事无忧无虑的好。
“谁会降罪于我呢?怕只有阎王爷了,谁让我从他手里把你抢走了呢?”
“就知道说笑,小心阎王爷真的来找你算账!”
“不会的,才不叫他把我带走,我可是要和你一生一世的。”
“一生一世,是我的一生一世,还是你的一生一世呀?”少女到底还是生性乐观,竟拿寿命调侃龙女。
没想到龙女一扫方才玩笑的神情,正色道:“自然是我的。”江沅愣住了。这五个字真是饱含深情,她若是少女,一定也无法自拔。果然,看表情,少女大受感动,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主动环住龙女的脖子,吻上了她。江沅见了立刻背过身去,穿墙到了屋外。刚刚龙女可是说过“肌肤之亲”四个字的,她真是半点也不敢想她们二人会在房中做些什么,她自己都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回到房内,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房中的陈设叫她觉得十分眼熟,她立刻想起来了——石室里也是同样的布置。她越发觉得奇怪,少女说“小心阎王爷真的来找你算账”,她也说过相似的话;石室里有的东西,梦里也都一一出现了。看来梦真的是有依据的。也是,既然神仙都不能凭空变出东西来,她一个凡人又怎能凭空编出这样奇异的梦境?
屋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江沅发现少女一家都在天井里,个个都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门外有人不停地喊话,惹得院内的人全都皱起了眉。
“把她交出来!”
“整天跟妖怪厮混,一定也是个妖女!”
“定是那妖怪作恶多端,结果上天怪罪到我们头上了!”
“快开门!”
“把人交出来!”
“该把她献给龙王求雨!”
怎么事态竟急转直下?江沅目瞪口呆,转向少女一家。
“小妹,你真的和妖怪——”
“我没有!大哥,你相信我,不是妖怪,是……是龙女。我不知道胡二哥看见了什么,硬要说她是妖怪……我落水的时候,就是她救了我。”
“不是妖怪便好,你放心,大哥不会叫他们把你捉去的。”
“哼,要真是龙女,怎么见死不救,不给我们降雨?说不定真是妖怪,故意蒙骗你这无知少女,好把整个镇上的人都给害了。”
“二哥,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说风凉话!”
“我实话实说罢了。”
少女紧紧捉着大哥的衣襟,埋头不语。江沅看了忍不住心疼,这时候龙女到哪里去了?她跟少女一样不知所措,拿不准是该留在这里静待事态发展,还是去找龙女——可她又不能通风报信。唉,这无能为力的滋味真叫人不好受。听着门外的污言秽语,她心情极差,抬头望天,忽然发现龙女竟然伏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眼里像是要迸出火来,但很快便隐匿了踪迹,化龙而去。江沅急忙跟上——在梦中唯有这一点好,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龙女是回龙宫去了,江沅自然也要下水,但没想到刚一接触水面就清醒了。
这次她醒来时床边立着的是白鲢,她看着江沅,表情十分担忧。江沅顾不得许多,起身按住她的肩膀:“龙女呢?快叫她去救人!”
白鲢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去施雨了。救什么人?”
江沅一愣,顿时恢复了镇定,暗自嘲笑自己还真把梦境当真了。
“我做了个梦。”
“殿下让我转告你,若是噩梦,不必当真。”
“是吗……你怎会在我房中?”
“这两日你每次都在梦中大喊大叫,整座龙宫都听得见,殿下叫我好生看管你,这事我不能不顾吧?”
江沅瞪大双眼,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实在有些丢人。怪不得每次醒来,床头不是龙女就是白鲢,她还以为是人家别有所图。
“龙女她——很忙么?”
“当然。你别看洱海不大,可龙宫掌管的范围广阔得不得了,殿下常要四处奔波,每次一施雨就是好久。”
“原来如此。白姐姐,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问吧。”
“你平日做梦么?”
“不。听殿下说,做梦是凡人特有的本事,因为凡人没有别的能耐,所以在梦里才显得神通广大。殿下还很羡慕呢,我倒不知道做梦有什么意思。”
江沅哑然失笑:“那么,想必你对梦境的了解并不多?”
“这——你要问的问题都跟梦有关?那你不如等殿下回来,自个儿去问她。”
“我正有此意。”
江沅来到大厅,在厅前来回踱步。不知龙女何时才能回来。她踱步累了,便坐到石椅上,手肘抵着椅子的扶手,托着脑袋,等着等着竟又睡着了。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没有做梦,等她睁开眼时,龙女已经坐在她身旁了。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定是白鲢向她通报过了。
“我又做梦了,梦中见到有人遇险,醒来就想叫你去救她。我把梦境当真,究竟有什么害处?”
江沅自觉把梦中所见全部道出,有些场景她故意描述得十分仔细,添油加醋,想看看龙女是什么反应,只可惜龙女完全不动声色,唯有最后听闻少女将被抓起来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愠怒。
“我不明白,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竟一个接着一个。我遇到的事情像是全都被那梦吸收了一样,就好比我白日里了解到的事情都是布匹,到了夜里,梦把它们织成了衣裳。”
“反了。”
“啊?”
“六界生灵不该互相侵扰。”
“这话我都听得耳朵生茧了。”
“所以你梦中的人才不得好下场。”
江沅倒吸一口气。
“你越是做这个梦,便体会越深。到时不等我送你上岸,自己也会求着离去。”
“这样说来,你竟知道我会梦到什么?你怎会知道的?”
龙女一怔。
“你反复告诉我梦都是假的,这我或许相信,但你怎知道我会见到什么样的假象?若说你没有控制我的梦,我实在不相信。”
龙女摇摇头:“不叫你把这梦当真,是为了你好。”
“即便当真了又能怎样?不过是个梦而已。”江沅着实觉得奇怪,梦难道还能伤人不成。她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有一个解释——龙女之所以反复告诫她梦都是假的,是因为不敢让她相信。那梦里一定有什么让龙女也觉得害怕的东西。是了,如果那梦是真的,还真挺吓人的,少女不是快要被镇民抓去献祭了么?
“我若真的有能力控制凡人的心智,就不会让你窥见这些事情。”
“为什么?你跟这梦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梦里的故事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你真是那个龙女,所以才知道得这么清楚!”江沅受够了龙女的搪塞,几句话不经控制般脱口而出,随后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梦中的人显然生活在几百年前,白鲢不是说过么,三百年前龙女还在南海;刚刚龙女自己也说她把事情弄反了——或许这梦不是因为她在龙宫的奇遇而生成的,是过去已有,如今正巧被她窥见了而已。见龙女沉默不语,她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可那个跟她长相如此相近的少女究竟是谁?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少女——是不是我?”
“不是。”龙女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她跟我是什么关系?”若说没有关系,江沅是死都不信的。或许正是因为她俩容貌相似,龙女才会破例把她这个落水的凡人带回龙宫,而且还如此用心照顾,尤其想到那石室的布置……她顿时生出一种鸠占鹊巢的自责感。
龙女沉默良久,但一直望着江沅,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斗争,脸上再不是毫无表情了,反而看上去颇有些苦大仇深的意味:“你是她的转世。”
真相大白。江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一直以来的猜想全都是真的,但唯有这一点她总是不敢肯定,索性根本不去思考,直到龙女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理会龙女,径自回了石室。这会儿她明白龙女先前的意思了——“有害无益”。是了,她该怎么面对她?她不过是个凡人,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平白无故要多承受一段苦痛的回忆。不过,也许龙女更加悲惨,几百年间不知见过多少次她的转世,才能变得这样淡定,既然她如今这样恪守所谓的天道,一定是再也没有爱上过凡人,哪怕是转世……她忽然记起龙女的表白——“自然是我的”。原来龙女真的守着这承诺。
江沅苦闷不已,既想知道前世故事的结局,又觉得恐惧,仿佛有种预感,等这场梦做完,她就要离开龙宫了。夜里她紧紧握着胸前佩戴的暖玉,睁着眼睛不愿睡去,可抵不住困意来袭,最终仍是落入了梦境。
少女不知何时已被镇民捆在了木头架子上,头发蓬乱,脸上灰扑扑的,看不出表情,但眼睛仍然明亮有神。她脚下堆满了枯草叶子,有镇民举着火把,江沅仔细一看,发现竟就是那个卖风车的货郎,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无耻。看来她那一世是被烧死的……唉,不知这时龙女又在哪里。有个看上去颇有威望的乡绅站出来说话:“你平日不知检点,非要与妖怪为伍,招来祸患,以致家乡大旱,如今只能将你献给龙王祈雨了,莫要怪我们心狠呐。点火!”那货郎闻言立刻将草堆点燃。
“住手!”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江沅大吃一惊,这声音跟她初见龙女时听到的一模一样,能平白叫人生出一股压抑和敬畏的感觉。果然,众人立刻被这声音震住了。江沅向声音来处看去,发现龙女正悬在半空中,手上托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青铜鼎。只见她把鼎抛向空中,结起手印施展法术,于是那鼎越变越大,最后猛然倾倒,顿时天降甘霖,熄灭了少女脚下的火。雨越下越大,但并没持续太久,龙女很快就现出真身,和青铜鼎一起落入了海中。
“是龙啊!是龙女!”
“真的是龙?”
“不是妖怪?”
“快,快把她放下来。”
江沅回头望了少女一眼。她被雨淋得湿透,大哥正紧紧抱着她,不许任何人靠近。想必是没事了。江沅更担心龙女,于是纵身跳进南海,追随龙女去了。如果她想的没错,那鼎一定是龙王的法宝,因为龙女之前说过,她还不能施展落雨的法术,所以只可能是盗了龙宫里的宝物来强行降雨。看她的样子,肯定是因为修行不够体力不支才掉进海里的……江沅终于找到南海龙宫时,龙女和宝鼎已经都被寻回了。她一进龙宫便看见宝座上的龙王一脸愠怒,龙女温驯地伏在地上,身后还有两个垂着头的侍女。厅堂中座无虚席,像是在开什么重要的集会,外边还围了一圈虾兵蟹将。
“禁足五百年,后发配洱海,不得再回南海。”
“父亲?”一看龙女这难以置信的表情,江沅就知道她平日里肯定是闯祸闯惯了,但仗着父亲的宠爱,没有受过什么惩罚,这会儿算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了。
“你与凡人私通,招致大旱,又偷盗宝物私自降雨,只差把你剥皮抽筋了!”龙王叹息着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把公主带下去吧。”
“是。”两个侍女搀着龙女退出了大厅。
江沅没有想到,原来所谓的六界不得互相侵扰,后果竟是这样严重。难怪龙女如今时时挂在嘴边,再也不敢违背,行尸走肉一般不再流露感情。这惩罚最终仍是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不止不可能再见到少女,往后就连亲人也难相见。原来刚刚那出“英雄救美”竟是最后一面。江沅还想再努力一把,上岸去看看少女的境况,但还没有冒出水面,就又转醒了。
“醒了?”这一回见到龙女坐在自己的床头,江沅忽然觉得十分安心,终于不必再胡思乱想了。
“嗯……”
“可知道结局了?”
“嗯……”
“那便摆脱梦魇困扰了,可以上岸了。”
“等——等一等,我想知道,我的前世究竟怎样了,被你救下来之后,她——”
“孤独终老。”
“什么?”
“一百二十七年前,遇到了另一世,她梦见的比你多些,说是孤独终老。”
“你是不是因为不能做梦,所以为了重温和她的故事,四处寻找她的转世?”
“没有,不过有缘罢了,总忍不住要救下来。”
两人一时无话。良久龙女才说:“还请将红玉还我。”
江沅乖乖将脖子上的暖玉解下递给龙女,身上的暖意立刻散尽,陷入昏睡,再醒来时已经在岸上了。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洱海边上,直到耳边听见一声呼唤。是了,前些日子兵部姚侍郎告老还乡,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好友,今日是约着来湖上泛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