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作者:不昼港
更新时间:2019-02-19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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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头再想,她真正的对酒吞产生信任可能是从这里开始。仅仅是因为鬼告诉了她可以痛苦也可以哭泣,包裹在她心上的薄薄一层外壳就这么被轻易溶解掉。毕竟她太孤独了,长到那个年纪为止,竟然还从没有谁如此直面过她的感受,以至于她还如个幼子般对任何一点温柔如饥似渴。


到底是该怪她太好懂,还是怪鬼天生就深知人心中的弱点?但命运的死结已经无法解开,所以即使有了答案也不会产生意义。那个如一团混沌般在与世隔绝中浑浑噩噩地长大的女孩,始终要迎来自我的开天辟地。可惜的是运气实在糟糕,站在外部为她举起斧头的不是人而是鬼。


当时的她可理不清楚这些,她只是发觉自己不会再那么过敏于见到酒吞了,甚至见到酒吞后,还时常有种胸中块垒被一扫而空的感觉。这变化叫她慌乱不已,但回过神来后却又觉得不算不能接受。甚至一想到关于鬼的事情,她的脚下就开始轻飘飘。以至于只对她情绪中积极的那部分十分敏感的监护人开始起疑,找茬的次数相较以往更加频繁起来。


在看似不断重复、实际上却有改变静静发生的每日之中,初夏悄悄向着盛夏变貌。天气越发炎热,山林的颜色也更加鲜明,新生果实水灵灵的嫩青、枝叶闪闪发光的绿、山涧边野花的多彩,纷纷在夏阳的热意下争先恐后地熟成,叫女孩的全世界彻底褪去了梅雨的湿气。


就是如此时节的一个六月傍晚,她与监护人的小庵中有两位武僧前来投宿。武僧们出现在山中时她还没有归家,正在山岗上拔山菜。山头上金灿灿的夕阳四处流淌,尽管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半边,余温却让世界仍如白日。她拔了半筐,正打算迈步回家时,发现山下的山道上有两个戴蓑帽的僧人身影。


她惯常地隐蔽起来,打算避开他们回去。不巧的是,僧人们的路线与她回家的路线重合了,随后他们自然发现了林中的小庵,还敲开了门、得到了惊讶的监护人的迎接。远远地看着这些发生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绕道后门进去。


尽管在须崎看不到的地方她早就破了监护人设下的戒,但是在监护人眼皮底下她还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她乖乖的在后厨处理起了刚摘回来的野菜,很快她等到了到厨房里来的监护人。


“你才回来啊。”


须崎的心情并不很好,突然到访的客人并不叫她愉快。她叮嘱道:“你在这里待好,晚饭就一个人在这里吃。小心不要被他们看见。”


“他们?”


女孩尽管已经明了是哪些人,但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小庵中第一次有客人来访。酒吞那是硬闯进来的,不能作数。


“两个武僧。从近江方向来的,说是要护送高僧舍利回出生地的寺庙安葬。”监护人说:“你不用管,总之躲好就是。晚上他们会在佛堂休息,夜里起来也要注意不要经过那边。这些人最容易发现你的破绽,你给我仔细藏好了,不想死就千万别被发现。”


近江是哪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碰见僧人就等于找死她也不懂,但这时候乖巧点头就够了。


当晚的饭菜做得比平时都要多,她刚摘回来的山菜也被须崎拿去招待了两位僧人,就剩她一个人跟平时一样在炉灶边吃完。没有长辈在身边,气氛要轻松多了,她都吃得比平时要开心些。


晚上她被安排在柴房里睡觉,睡前还在担心万一酒吞来了碰见僧人们该如何是好,睡到半夜醒来起夜后却把这回事给忘了。经过大堂外时,她发现里头居然还亮着灯火,想到监护人明早起来时一定会为浪费而心痛不已,她就下意识地推开了佛堂的门扉。


里面迅速传来了提起兵戈的声音和一声厉喝:“谁?”


她被吓得手一松,这才想起今晚佛堂里有谁在。她慌张起来,刚想提腿逃跑,门却在她面前被打开了,露出了门后僧人的年轻面孔。


僧人惊讶的神色在自身后来的烛火光中影影绰绰:“小姑娘?你是谁?”


女孩自然吃螺丝了。她结结巴巴地想赶紧为自己辩明身份:“我、我……我是住在这里的……”


黑夜中,僧人皱了皱眉,他手中还有一根吓人的棍棒。这时他的旅伴从他身后出现,手中捧着一个木匣。两名僧人对视一眼,拿匣子的那位把匣子往高处举,开门的那人则对她说:“你过来一下。”


她后脖颈上的毛都炸了起来,无比的悔恨占领了她的心。


女孩战战兢兢地拖着软掉的腿,跟着他们来到了佛堂中央,途中一声也不敢出,心情就跟此时在穿堂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样。她既害怕监护人所说的被发现就要死了,又害怕这要被监护人发现了该怎么办。两者的担忧一远一近,一种抽象另一种现实,但都同样叫她害怕得想要流泪。


烛光不稳,照得大佛像的面目也明明灭灭。平日里她与须崎每朝都要在这里祝祷,从石像中生出的大佛面目始终庄严而慈悲,又叫她敬畏,此时却显得十分喜怒无常。两位僧人把木匣在佛前打开,随后神态严厉地观察她的反应。


她既心惊胆战,又茫然不已。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没有死。


很快僧人们松了一口气,其中之一对她说:“没事了。”另外一位问:“你是女主人收养的孩子吗?白天时未曾见过你。”


她连忙点头。


烛火还在风中摇曳,氛围却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两位僧人席地盘腿坐下,棍棒还放下了,她小心地往他们身后窥探,看到原来抱木匣的僧人所坐蒲团后放着一把刀。那把刀有鞘,和她的柴刀模样相似,可更漂亮锋利许多,应当是有被主人悉心保养。


佛像的面孔仍然在烛光里反复无常、变幻莫测,她的心却因为他人的安定而安定下来。使刀的僧人向她做了一个礼:“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此山中有鬼气,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她赶忙也双手合十,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学着监护人说她时常挂在嘴边的祷词:“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持棍的僧人也双手合十,“谢谢你们的收留。能在佛前过夜,实属幸运。”


随后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为了不让沉默把周围再次变得可怖,她努力把监护人说的都回想起来:“我,你们……听说你们是从……”


“近江国。”刀僧说:“我们从那里来。”


“我们并不是恶人。请不要害怕,小姑娘。我们只是想护送我们师傅的舍利回乡。”棍僧说:“我们上路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路途艰辛,一路上还有不少妖魔鬼怪,许多时候还没法歇脚。能够得到你们提供的宿处和接济,真的非常感激。”


听到僧人这么说,她才敢生出些许好奇心。她看向了那个木匣,那里面装着的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舍利,但同时她也没有听漏那个不久前才得知的字眼:“鬼……?”


刀僧点点头,“是的。我们的师傅希望能为浮世众生尽最后一份力。所以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在妖魔多发的深山中穿行。秉舍利威光,能灭杀沿路小鬼,所经路途自然也群魔乱舞,多发强掳捩夺。你刚刚被照过了,我们才能放心。”


另外一个僧人叹息一声,声音变得悲伤:“我们的师傅道行高深,慈悲无量,本该再护一方平安十数年。可恨那只鬼……”


“鬼……?”


“阿弥陀佛。”刀僧再次双手合十,脸上出现了几分愤恨,“师傅是与鬼斗法重伤才圆寂的。”


棍僧问:“你知道俵藤太吗?”


她摇摇头。


“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小孩们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刀僧讲:“他神勇无匹,退治了三上山的大百足。我们的师傅干的是一样的事。”


棍僧连连点头,突然精神振奋:“俵藤太大人可厉害了。大百足盘踞山上,身形巨大,杀人如麻,一身硬壳什么箭矢都射不穿,连本地的龙神都奈何不了它,俵藤太大人的箭也没有办法。可恨呐,射到只剩最后一箭时,眼看俵藤太大人就要被大百足吞下!”


这个年轻僧人讲得十分激动,脸上出现了与年龄相符的神态,说着说着竟然还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他心下一横,向八幡大菩萨祈祷,往箭头上吐了唾液,咻的一射——”


佛堂中的烛火静静地舞蹈,摇曳不已,叫佛堂里明暗交错,就如故事的起伏。


她的心吊起到嗓子眼,不由得追问:“然后呢?”


“当然是不偏不倚,一箭毙命啦!”年轻僧人充满自豪地大声说,随即被他的师兄弟用手肘推了一下,他连忙轻咳一声:“总之,我们的师傅也像那位大人一样,为了保护一方民众而不顾自身安危,投身于水深火热的与妖魔之战中。”


“阿弥陀佛。”使用刀的僧人说:“我们也是一样。时值妖魔横行,天下没有净土,出家人当然也无法青灯古佛。”


另一位僧人也合起掌来,宝相庄严,“我们在世间行走,就是为继承师傅遗愿,降妖除魔,虽说只有师兄弟二人,但只愿能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


烛光中的两位僧人神情十分严肃。两人面孔并不相似,但大至到颧骨的框架、小至眉头的一根毛发,都仿佛超脱了肉体的限制,一同成为了与身后的那些雕像一样纯洁的事物,看得她在这夏夜里竟然混身发冷——很快她意识到这寒意的由来并非是穿堂的夜风,而是她血管中的血液在沸腾。


红匣静静的放置在他们三人围成的圈之中,默默诉说着一段她不知道的故事,和武僧们身上的伤疤老茧一起,和他们武器上的使用痕迹一起。说曾经有人、现在也有人,在为了毫不相干的他人而献出生命。


此刻平日里她熟悉的那些佛像们被身后的黑暗拥抱,又拥抱着烛光之中的他们,静静投下慈悲的目光,把他们这些渺小之物注视。


即使对人世到底如何一无所知,她也意识到自己看见了十分崇高的、纯粹的东西。尽管看得她牙齿打颤,后脊发凉,却被彻底震撼,根本移不开目光。数年之后,她才明白那正是理想的光辉。


她眼底发热,竟然突然十分羡慕。持棍棒的僧人那带有老茧的手伸过来,把她的脑袋乱揉一通,把她的头发都揉乱了。迷蒙起来的视野中,两位武僧的神色都安详而坚定。


哪怕迎着风、哪怕很微弱,烛火也继续燃烧自己,不愿熄灭。是那一夜的烛火在她的心中埋下了淡淡的憧憬。走进这样的烛光中又怎么会死呢?她模模糊糊地想,渐渐心惊肉跳起来:须崎,也许真的在骗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反应想清楚,不久僧人们就把她赶回柴房中继续睡眠,可她睡不着,整夜都觉得有火焰在自己心头燃烧,以至于第二天起晚了。醒来后,监护人已经在做早餐,在炉灶边一边咕哝着咒骂僧人们浪费珍贵的灯油,一边支使赶来帮忙的她去劈柴火。


因为突如其来的客人们,她们连柴火都不够了。于是她一个人躲进柴房里劈柴。


尽管有尽量不要发出太大声音,可是僧人中使棍棒的那位竟然找到了她,还特意来到了她身边与她打招呼:“小姑娘,早上好。”


她的第一反应是看周围是否有监护人的气息,发现并没有后才安下心来,双手合十就当回礼。看到僧人背着行李的包裹,她不由得问:“要走了吗?”


“是的,因为晨巡回来时从后院外看到了你,所以来向你道个别。”僧人回答:“我们接下来打算去京都方向。那边人多繁华,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也多。”


京都又是什么地方,人会比山下的城镇还要多吗?总不会比集市时的还要多人吧?那该有多少人啊。她有些想问,但是又不敢让对话更加延长,以至于不知能说些什么,因此也只能重复她在须崎故人送别须崎时听来的话:“……路上小心。”


“会的。”僧人笑眯眯地点点头,看她继续挥刀劈柴。看了不久,他竟然出声说:“你的刀筋不错,有练过吗?”


她当然是摇头,手上劈柴的动作也没有停,生怕被监护人看见她敢主动搭话,尽管被看见这交谈的场面就已经死定了。僧人继续说:“虽然那家伙才是使刀的行家,但我也有修习过,可以给你一些意见。像你刚刚那样握刀就不太对……”


僧人兴致高昂地开始指点她,指点完了还要拿起柴刀主动演示。她云里雾里地听着,都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只好乖乖跟着学。僧人还回柴刀后还要评头论足一番:


“你这把刀也不错的,应该是在大庙里被供奉过,沾有神气,可以降妖伏魔。当柴刀大材小用了。不如说,这根本就不是柴刀。不知女主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可这把刀就是用来砍柴的,因此才叫做柴刀。为什么要对一把用来砍柴的刀有更多的期待呢?她突然搞不懂了。毕竟这跟她就是丑御前、丑御前就应该在这山林里继续昏昏噩噩与世隔绝地活下去,理应是一样的。


她低头看了看刀,又想了想在这狭隘一隅中如此过活的自己,突然悲从中来。她把刀打横,双手奉上,举过头顶,希望僧人能带走这把刀,在何处叫这个她的老伙伴派上更大的用场。


僧人却笑着把她的刀按下。刀和她的双手都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从她头顶上落下了对方的声音:“你还是留着吧。你似乎很有武艺上的天分,说不定某一日你能拿起它来保护自己和你的养母呢。”


养母。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是指须崎吗?茫然的她刚想问问监护人怎么还有这样一个名字,就听见僧人继续讲:“这座山确实有鬼气,不够太平,你和女主人平日里都得小心。如果真的碰见了鬼……记住,一定要马上逃。”


那个字在她脑海里划出一道闪电,立刻把关于名字的疑问赶跑了。她压抑下渐渐快起来的心跳,试探性地问:“你,您说的鬼是……?”


僧人十分严肃地说:“千万不能接近鬼。鬼是冷血残暴、以取人性命为乐的物怪。世界上根本没有不作恶的鬼,每一只鬼都杀人如麻。我们的师傅就是被一只大鬼所害。小姑娘,你记住,碰见鬼不要想着反抗,一般的人是赢不了的,只有逃。逃到大寺大庙中去,寻求高僧庇护。”


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僧人并没有留意到低着头的她的脸色,他自顾自地开始嘟哝起来:“嘛水平够的阴阳师其实也行,但是大寺大庙中往往供奉有佛骨舍利,总不会不如的……”


女孩完全不想劈柴的事了。狂风暴雨在她脑海中大作,仿佛有冰冷的浪头迎面扑下。她突然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并寻求这两人的庇护,最好还能一起上路,去往他们所说的地方。她属于天下苍生的一份子吗。一定是的吧?那么她……啊啊,如果只有逃这一个选择了的话……


捧着刀的手腕竟然在瑟瑟发抖。她口舌都软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想着抬起头来,快点想办法把求救的话说出口,但很快她浑身都被冻住了。


她的监护人站在柴房的门外,直视着她,脸色铁青。


比起存在于僧人言语之间的鬼的恐怖,来自监护人的恐怖竟然要更加直接且暴力。光是被目击这一事实就让她如雷灌顶,气力全失。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她竟然几乎没有印象。她浑身僵硬,浑浑噩噩地劈完剩下的柴,做完晨祷后四人一同吃早饭,最后须崎与她一同站在庵门外,与两位僧人告别。


山道上两个僧人的身影在她们的视野里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她才听见身边的女人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被打了一巴掌,响亮的。


“你知道吗,你说不定要把我们俩都害死。”


监护人甩下这句话就转身而去,留她一个人捂着阵阵发热的耳根,看门外树木的枝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火辣辣的眼泪经由火辣辣地疼痛着的脸颊流下来。就连自己的心该为什么样的感情而做出反应、身体该听什么样的教导做出行动,她都已经完全不明白了。


太阳渐渐高升,周围越来越热,她的身体却还是一样里外都发冷。越发毒辣的阳光下,她的心里唯独一个问题渐渐清晰起来:她是不是……不该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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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难
九难 在 2019/02/06 01:46 发表

太心疼阿丑了 心中无限的憧憬和现实无情的禁锢在懵懂的小孩子身上真的显得蛮残忍的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监护人好过分啊怎么可以打我的小赖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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