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美独自蜷在床上无法入睡,她想着霙说话时的面容。
“我打算留在大阪——如果这是希美和友幸长居的城市。”
霙这么说是突然之间的事情。
那时,友幸主动将最后一块草莓蛋糕的切角推到霙面前,霙凝望了假意不在乎蛋糕、左顾右盼的友幸好一会儿,用认真且平静的眼神,看他黑亮的头发和一张小脸。希美刚开始觉察到,她其实正透过那小巧的五官看到自己,并逐渐露出微笑……霙却下一刻看向她的脸,开口诉说了决心。
高中毕业后的十几年来,希美第一次感到童话故事又发生在自己身上。
霙甚至没有询问:友幸是怎么来的?为何要生下这个孩子?没有。霙似乎不在乎那些过去,她只看到现在和未来。
就是这样的霙,反而叫自己害怕了……希美的手背压上额头,手背的触感是一片清凉,那是额间温热的缘故。月光投进窗格,睫毛挡住的光线化作小块阴影,遮在下眼睑,让她未施粉黛的脸庞看来略显疲惫憔悴。
合着忧思的心跳愈发不规律,她将眼帘缓缓落下,手背移去压了双目。她不愿直视某些现实,可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撩起睡衣,指尖一点、一点爬上小腹,微微渗出了汗,触摸到那已成事实、无法改变的粗糙疤痕。
七年前,手术刀划开她的皮肉,小小的友幸从这里诞生出来。
而早在十年前,尚未命名的孩子的概念,已诞生在她脑海之中。
“这一大早,又劳烦您来推荐东友’应季菜’了!德川社长,我知道您呀、自己公司的饮料除了无糖的黑咖啡、焙煎茶,您还喝过什么?”
言语中有强硬的调侃。
21岁的希美没想过,自己也能扮演这种不好招惹的角色。21岁时尚在滨松一家乐器公司做实习生的她,也从未想过自己身为总经理助理、雷厉风行的管理风格,会被来拜访经理的食品公司“东友”社长德川悠人看中。
学生心思尚是单纯,希美又是踌躇满志的努力家,所以,当父亲和母亲满带热情的脸,出现在自己和德川的双人约会上时……满心以为,自己是来和社长谈工作机会的希美,才明白:
自己是来和德川谈那遥远的、自己所不知的婚事的。
宴席在略带不快的氛围中结束了,希美拒绝了德川送爸爸妈妈回旅馆的邀请。
“爸爸需要走一走醒酒,请您回吧。”她语气硬邦邦地对男人说。
爸爸是喝多了。
“希美,听爸爸说呀——日本是这样嘛,女人工作后呢,过两年结了婚多半会退出职场。同事告别后也成不了朋友,上司假惺惺地不舍,实际上只会期望女职员快点走人……哎,何必呢?这样一来、好啊,好啊,我们希美就跳过了那不必要的一步啦!”爸爸醉醺醺地口不择言还是吐露真言,希美不知道,只感觉毛骨悚然。
“老头子!”妈妈斥责爸爸,却转而对希美劝道,“爸爸说的太露骨了……也是实话,我们不习惯说实话——但希美你是我们的女儿,人生大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和德川社长交往的事情,妈妈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反正都是相夫教子,做社长夫人和做普通职员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妈妈知道你能力出众,到时、可以协理德川社长的工作,不也好吗?”
什么“反正都是相夫教子”……谁规定的?
来自至亲的“背叛”,让希美心房凉透。她为自己画下了朝阳色的未来,在一心希望女儿“嫁得好”的父母眼中,又算得上什么呢?幼稚的儿童涂鸦吗?
这日深夜,希美面对图案一成不变的花色电视屏、不能成眠,她尝试想象了不下万种自己“结婚”后的情节与结局……直到凌晨重启节目的电视台,播放起音大学生的采访节目。她看到了,那腼腆露笑的女孩紧握双簧管的、熟悉的姿影,女孩似乎为什么“国际金奖”的名号而喜悦。
说似乎,是因为希美根本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和女孩的脸——也许看不清还更好吧!心灵深处剧烈的酸楚和痛苦、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温热透明的液体波动、模糊了视线。
面对德川继续的联系,希美选择了爱搭不理,直到这日晨间运动被打扰,她的语气已被锻炼得无比强硬讽刺。
捏过露天洗面池置物台上的水瓶,塞回腰包,她迈步要走去阳台的晨光强烈处,打算结束和德川的通话。
对方发出一阵不拘的大笑声:“伞木小姐,您是在笑我对自家的产品没有兴趣吗?记得你说过,身为一个社长必须热爱自己的产品,怎么说呢,我很欣赏这种少年真挚的看法。不过,糖水这百害无一利的东西实实在在落进肚子里,是让人极度心焦的事情呢。”
希美闻言停步于阴影中,望着窗外白阳,颇为恼怒地眨了眨被刺痛的蓝眼睛:“德川社长,我们说回重点吧,您最好明白,是您的行为让我进入了两难境地,让我非常心焦。”
“行为?我很欣赏你的性格和才华,欣赏和喜欢都发自真心,怎么了?喜欢是不能原谅的错误行为吗?”
“请您把’两难境地’当作我说的重点去对待。”希美讨厌和他周旋,但明白自己和对方身份悬殊,应当保持言语的冷静。
“那么,我真心想要帮助您渡过这种……唔,两难境地?伞木小姐,我可以怎么做呢?先和你签下毕业后工作的契约、再签别的契约吗?”德川大概以为希美这小姑娘和他调情吧,言语中有逗弄孩子的笑意。
眼光滑动,对面大楼玻璃反射的强光如刀锋划过眼球,希美一阵晕眩后,却顿感心间明亮,她在旺盛的恼怒中寻得了别的东西!——也许人生解不开的乱麻难题,不止有一刀斩断的解法。
希美深呼吸,语气展露笑意,连珠炮似的说:“那么,我就提要求了——我迫切想认识您的一位朋友,请您帮忙引见,并帮我争取他所在工厂的支持。顺便,作为担保人、帮我申请一笔数额不大的学生创业贷款,不是难事吧?关于感情,我需要三年时间的独立思考,确定您是否为我伴侣的最佳人选,在此期间,您作为我的观察对象,不能干扰我的日常生活、学习和工作,更不能打扰我的父母。”
德川探查到她话语中不同寻常的野心,他沉默良久,不得不将这位优秀漂亮的女学生、当作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对待,最终无奈笑说:“贷款……要创业的话,我甚至可以直接借一笔资金给你。再有,三年的独立思考时间?不觉得、太长了吗?”
“不,贷款就好。”
德川悠人没有看错人,但也仅限于没有看错“伞木希美是个优秀的、活跃的、与众不同的女孩”。那段对话之后他常常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也许女孩只是想向自己证明她“成为主妇”之外的优秀能力罢了,那么给她三年去闹腾、又如何呢?
他也许能够想到3年后,24岁的希美已在自己的父辈亲戚、一位技术总监的帮助下,管理着一座乐器零件工厂。
但他绝不会想到3年后,竟收到了24岁伞木厂长的孩子“出生第七夜——命名仪式”的参加邀请。
“希美,希美?”是父亲的声音。
“嗯,爸……?”希美躺在病床上,从迷迷糊糊的昏晕感中清醒。
“……德川社长马上来了。”父亲说完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再看女儿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心里就承受不住了。他起身去了旁边,眼眶红红地看着小床襁褓中的小婴儿。出生时还是一张红彤彤、皱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没有眉毛,胎发也细弱得像一层烟,现在安恬地睡着,脸蛋已稍微显露白嫩可爱了,“真像我们希美。”
“还一个人叨咕什么,快帮忙把希美扶起来呀!”妈妈轻斥他说。
“我们希美……受苦了……”男人一时哽咽,本来想说的是“我们希美太要强了”,却怕女儿听了生气、肚子上刀口疼,抹了抹眼睛上前帮忙,将不能自行站起的希美扶到轮椅上坐下。
“你女儿靠自己的努力、开了工厂,用着世界知名的精子银行,住着全大阪最好的产科医院,这么成功,你还在这哭,真是不知足!”妈妈一反常态,倒是扮演着夫妻二人中那个坚强的角色。
希美难得对爸妈露出了舒心、自得的笑容。
这时,德川一脸懵地轻推门,进来了一个大头:“伞木……小姐,是您?”
小床里的婴儿被这男人说话的动静打搅了好梦,他身体歪了歪,蹙起眉头,发出哼唧声。
“德川社长,好久不见!妈妈,让我抱抱他吧——”希美拜托母亲将孩子抱过来,婴儿到了母亲怀中,小猫一样哼哼着,小手攥着拳伸出了襁褓,在空气中寻觅。
德川心跳加快地看着,那小家伙的手真小,是粉红色,指甲看起来也是薄薄软软的。希美垂眸微笑,用食指碰触小拳头,婴儿立即张开手抓住她的食指,刚好可以握紧一整圈。小家伙接触到母亲的肌肤、立即安静下来,缓缓将她的手指向胸前拽,很安心地、眉头舒展开了。
“好久不见。这孩子的个子算是大的吧?公子、还是千金?”德川依然沉浸在震惊情绪里。
“嗯,长得蛮大的、又不出来,只好剖腹产了。是个小男生。”
德川笔直地站着环顾四周,没见到孩子父亲的身影,一般来说,要孩子父亲打开命名的卷轴,他问:“命名仪式是……”
“啊,没有写卷轴那种东西,请坐呀,”希美抬头笑道,“友幸——朋友、幸福。意义美好,发音也好听吧?今天拜托您过来,第一是想您引荐这位富有潜力的小男生,虽然还’年轻’,未来请德川社长多关照他。第二,这就是三年后的我的回答:我的孩子,我的家庭,我的事业乃至我的人生,我都想,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样最是畅快自由。抱歉,时至今日,我还没有选择伴侣的意图。”
她选择了支配人生的自由。
希美语罢、感受到手指上渐渐有力的抓握,觉察到孩子的回应的力量中有澎湃生命力:正是自己的坚持和强力的愿望,给了这个孩子生命。她心中涌起美妙的感情,抬起拇指擦过友幸的细嫩小脸,联想到大福柔软的糯米皮,不禁更加扬起微笑:“我已经是个母亲了,今后,就带着友幸一起……一起渡过所有……友幸会为妈妈加油的,对吗?”
希美摇晃手指,友幸攥紧的小手随着她的动作挥舞着,真是在为她加油一样。
德川为了仔细观察友幸的五官,反拉着椅子坐下来,两只胳膊搭在前方的靠背上,还傻乎乎地问呢:“那么……孩子的父亲是……”
希美感到鸡同鸭讲、歪头失笑,稍微凌乱的黑色侧发搭在肩头,神色依旧坚定,但多了些柔软:“是我自己去做的试管婴儿,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德川心下一阵震撼,接着观察旁边二老脸色,对希美无可奈何地小声道:“24岁,还有个工厂要经营、就做了妈妈……您不是单单为了和我赌气、想赶我离开吧?”
“拜托,德川社长,这可是我亲爱的孩子耶!”希美夸张地睁大眼睛,而后少见地、温柔地弯弯眼睛,“把他带来这个世界,是仔细考虑过未来之后的慎重决定,友幸……是我人生的寄托,有了友幸,我真的很开心。”
“……那么,好,我知道了。”德川用大手摸摸额上汗腻,叹息着扬眉道,“哎,我还是想说……我真的会觉得……很欣赏您,伞木小姐。”
此后,正如自由的甜头由希美自己享用一般,自由带来的所有后果,也都需要她自己来背负。
波荡前行的事业不会宽容她身体的损伤,也不会宽容单身母亲的所有难处。她在步步前行中,遇到了自身强硬意志带来的一切棘手难题。但她已经不能回头示弱,对幼小生命的责任和承诺,也意料之中地给了她强大的推力,让她绝不能回头。
也许,希美就是如此。天知道,她有多么不愿体味失败者、下位者的酸涩心绪和被动的滋味。必要时,为了“成功”,她会舍得用“孩子”这生命的重量,对自己的心灵下狠手——必须对事业和孩子负起的责任,占据了她的每一天,她能够长年累月,以可怕的忙碌充实自己。
可是,多少年来希美严格、认真的生活表格,却被霙柔软的坚持轻易地挤进了缝隙。
霙的侵入,是希美心怀雀跃地允许的。
希美不敢相信的,是霙的动作如此之快。
从那乐器店橱窗边的邂逅开始,才过多久?在霙的步步紧逼下,希美感到,遥远青春少年时的童话又倏然飞回自己身边,几乎瞬间触手可得!
不过现在,伞木社长认真抚摸腹部这道疤痕、以警示自己,这些年来,她得到的关于“生活的真实”的教训,已不少了。无论那教训来自他人,还是自己。
而其中每一件教训,都让她不敢轻易奢望所谓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