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动了。”名为铠冢霙的前辈面对食物郑重其事地自语。她这人几乎可以用离群索居一词来形容,连吃饭也总独自寻到某个角落去坐着,默默然没有动静。
她吸引到中岛洋太郎的注意,是在洋太郎作为长笛手被选入“音美”后不久。起初双簧管首席的光辉和才华并没有怎样打动他,不过向那舞台前的焦点凝望愈久,他就愈发有了好奇,因为与聚光灯下的闪耀不同,走下舞台的铠冢霙无论坐在哪儿,都可以和背景融成一体。这样不起眼,可能是因为她太过安静了。
自被选入乐团开始到现在的四年间,他渐渐被她的独特所吸引。
铠冢大方承认自己的独身、却鲜少参加聚会,甚至不怎么同别人说话,大多时间闷在排练室,避开外界杂事纷扰。洋太郎想,她也许只是对孤独恬不为意,所以不打算如何急迫地改变,这样的存在方式让她带着一股对于缓慢本身的从容——她如玻璃球里的永生花,静美,停滞了自己的时光。
一次在西班牙马德里站的巡演后,铠冢前辈照旧未参加聚会。他也借口从宴席逃开,然而他模仿性质的逃走只是叫他彷徨街头,不知自己在寻觅何物。
街对面的小餐厅安装着整排落地窗,其上挂了红色遮雨棚。傍晚时分天空覆上浅淡的黑蓝色,棚边缀的一排电灯泡闪了几下,骤然点明亮黄色。他发现,从远处那头数起的第三盏没有一同亮起,暗淡缺席。
他向其下玻璃窗移去目光,竟忽然看见铠冢前辈的身影。她独自坐在那盏坏灯下窗边的位置,服务生走去她桌边,为她端上一整锅通心粉……看不清,或许是海鲜饭。
他悄悄踱步躲到路灯柱后面,看得入迷,跟踪狂般的处境让他窘迫又激动。那个安静的女人,她条理分明,一勺勺不紧不慢地吃着,吃得很香,披肩发落到肩前也顾不及用手拨起。那时,因满足而焕发出光彩的她的面容,是那么耀眼。洋太郎在她的侧颜中寻到了一种心动:
如果可以让他每时每刻看到这样的铠冢前辈,他会非常满足。
“铠冢前辈,神乐坂那边新开了一家很棒的松饼店,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去吗?”
“什么什么,哪一家,叫什么名字,洋太郎请客吗?那我也要去!”同在长笛组的久信上前来勾肩搭背,完全没有眼色。
铠冢刚结束一轮基础练习,眼光回到面前谱架上几秒、再抬头看他,还是如平时一样无表情地眨眼睛,轻声说:“谢谢,我就不用了,希望你们吃得开心。”
“铠冢前辈……”洋太郎攥紧手中长笛,他的话语被乐团指导打断:“合奏练习开始,大家就位。”
久信偷偷在他耳边说话,用胳膊肘戳他肋骨:“你这傻货,突然上去搭话前辈会很困扰的啦,先在长笛竞选赢下孝太,和前辈合奏solo,练习时再顺理成章邀她出去才是上策。你太心急的话,女人呐,就会被吓跑了的……”
他自以为高明的语气十分讨厌,不过洋太郎确实不比他头脑机灵,甚至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被嗤笑也只能乖乖认下。
乐团正紧锣密鼓准备的东京演奏会,节目单里有支曲子比较特别,名叫《利兹与青鸟》、讲述了少女间略显悲伤的故事。
据说是铠冢首席推荐了这支曲子:身为故事主人公的两位“少女”分别由长笛和双簧管扮演,主角不止双簧管的铠冢首席,还应有一位长笛手。乐团考虑演出效果,非常希望展现首席铠冢霙与女长笛手于舞台中央、并肩而立的景象。
可巧也不巧,音美没有女长笛手。
吹奏长笛的洋太郎更加鼓起了干劲,为了被选上与那女人合奏,他没日没夜地练习。
他明白,自己喜欢她。
“参与竞选的长笛手,先到左边稍坐,按照佐藤孝太、中岛洋太郎、青川介、桐生茂的顺序,每人与首席合奏一次第三乐章与第四乐章中的选段。那么,辛苦首席,中间会留有休息时间。”
铠冢在聚光灯下平静地点点头。她专心摆弄清理簧片的白羽毛,食指与中指捏着捋过细密毛丝,将它们顺平,洋太郎看得心荡神驰,那指腹挤压出的血色,在他眼中鲜艳过蔷薇花瓣。
劲敌佐藤孝太就坐在她身边——她身边的位置,自己这回说什么也要得到。
佐藤孝太的长笛具有明显的法国学派风格,富于色彩变化,情感集中,却能够丢掉多余的颤音和肢体动作,显得流畅天成。他也不吝摆出留洋时进入大师班学习的经历,常故意秀弄那些技巧,略带匠气,不过无伤大雅。
洋太郎确实不如他才华横溢,平时被比下去也只能乖乖认输。但这次他有足够的决心,不过他也只能抱着决心硬拼罢了。这几乎必将夭折的信念落在他并不算阳刚的身体之中,将他的腹部烧得一烫、又因紧张一凉,让他联想到角斗中的公羊被对手的头角开了膛,温热血气包藏的内脏流露而出的景象。他的联想,让决心上升到与至高无上的荣耀有关。
将铠冢当作一场争斗后的、荣耀的战利品,生性胆怯的他才能够鼓起干劲来:敌人无疑是佐藤孝太。
铠冢与佐藤的合奏结束,趁着乐团的同事们讨论感想,洋太郎深呼吸登上舞台坐在铠冢身边。他假意准备自己的曲谱,用余光仔细观察她,却发现些不寻常:铠冢面前折叠谱架上的谱子有些老旧,不是统一发的那册,塑料壳边缘磨得泛白。
她翻了两页,透明塑封纸的声音哗啦啦地响,洋太郎突然眼前一亮,指着其上一个小小的、伴随着清秀字迹的蓝色涂鸦笑说:“这是铠冢前辈画的吗?好可爱的小鸟。”
铠冢摇头,长睫扇动两下,眼中情绪有些复杂了。
“那是……”
“喜欢的人。”铠冢非常直白。洋太郎一下子额头掉汗,手脚冰冷,他听出那语气融合了太多不舍、依恋和珍惜,根本不用进行什么角斗,那些感情化作利刃直接刺来、剖开了他包藏勇气和决心的身体。
铠冢的指尖触碰那羽展翅的蓝鸟,眼中之色美极,再腻着指腹抚摸过那清秀的字迹。
【飞吧!】
洋太郎举起长笛,被人割了声带一般不再说话。
喜欢的人:让她展翅,放飞这般才华和美好的人。
敌人哪里是佐藤,谁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只青鸟,早已有了她为爱放手的利兹。
他吹出的音调虚浮不定,失去了从前的水准。指挥几次皱眉想要出声中断合奏,他为了面子只能振作起来硬撑,拖拖沓沓直到合奏终了时,他已是大汗淋漓了。
佐藤孝太在选拔中胜出。
前几日下午,和光乐器店前,洋太郎就是那奋力呼唤铠冢前辈的几人之一。他知道自己在慌不择路地采取行动,因为他从没见过铠冢这样在意一个人的时候:
她……原来也会凝视宝藏一样看着谁,原来,也会躲开眼神、羞涩地说话,原来也会像电影中演绎出的爱人间的私语般,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虽然不可置信,但那个漂亮挺拔的女人,就是涂鸦和字迹的主人吧。
是美丽的鸟儿从眼前飞走、却无法伸手触及的痛苦和不甘,他心里明白,那鸟儿根本不属于他打造的、用于展示战利品的囚笼。她的欢喜哀愁,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现在青鸟选择了降落,就落在利兹柔软的掌心。
……
霙的嘴唇红得闪亮,舔咬让唇瓣变得微肿,比平时要丰润又脆弱过许多,希美低眼瞥见腕表,惊讶此间竟持续过了半个小时几乎不断的亲吻,对彼此的纠缠虽然还存有初次的羞涩、并没激烈到忘情,也颇有些无止无休的任性。
二人呼气急促,霙眼前闪着星星点点虚幻的影子,是因为缺氧晕眩。唇上有些痛,更多是痒,涎液还残留在嘴角,她任由希美为她揩去。
“这样有点糟糕了。”希美笑着以拇指抚摸过两人的“杰作”,这让霙鼻头泛红,感到羞赧。看希美从西装口袋摸出只唇膏来,轻柔地为自己涂抹在下唇,若不是这清凉而舒适的脂膏覆在唇上,她几乎又要凑到希美脸颊边去吻她:一次就这样上瘾。
“希美。”
“嗯?”
“再也不用……一个人吃饭了。”她弯弯眼角。
她并非对孤独恬不为意,只是此刻面对希美,“不改变”的心,才终于愿意发生天地翻覆的变化。
“……嗯!”希美虽然不知为何霙突然谈到吃饭这件事,却也笑着答应。
“那个、对了,希美。”霙突然想起夏纪拜托的正事——只不过现在,和突然的“结婚”比起来,不知道哪件更重大正式了。霙红着脸打开手机,夏纪已发来了消息:
【(嘻嘻)(图片)顺利的话,顺便告诉希美北宇治大家聚会的消息、邀请希望喔,拜托啦!】
霙不必多措辞来解释,可以直接将夏纪的消息拿给希美看:“这个。”
“喔!”希美很自然将脑袋凑过来,发丝和她的额发蹭在一起,比自己暖,还很香。霙的心跳又一次加速时,听她说,“夏天聚会……那,结婚后是来不及了的。到时候,要对大家介绍的、应该是彼此的未婚妻吧?”
“希美……”霙看着她的眼睛。为她爽快的答应和大胆的戏弄又一次惊愕了,只不过这一次,呼唤对方的语调里带着笑意。
“哈哈!抱歉抱歉霙,嗯,让我看看……”希美的眼光扫过几个老同学的脸,用愉快轻松的语调一针见血道,“高坂没在里面跟黄前同学一起呢。”
霙对她们二位的事情有所耳闻,就像诸位对自己和希美的事情有所耳闻一样,她思忖着,说:“嗯……可能,有演奏会吧。”
“喔是的,说起来,我上一次见到高坂还是在四年前,东京、下北泽……是在年底那会儿……”
“希美记得那么清楚?”霙睁大眼睛。
“嗯。”希美理所当然道,“把重要的会面记得清楚,是生意人的必修课嘛。”
“喔……”霙受教般点点头,心中对面前的伞木社长更多了一层敬仰。
那是寒冷正月,友幸时年三岁。
自友幸出生之后,就像有了个小福星,伞木女士经营的工厂渐渐有了起色。来到东京推广产品、促进销售额增长的一年间,大阪总工厂的机械设备也及时更新,得以降低成本,一切进入了良性发展。虽然仍未有自己的品牌,但她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正式建立乐器品牌的准备。
伞木女士带孩子租住在下北泽附近一幢新建成的公寓里,之所以选择此区域,是因为下町风情显出悠闲自在,使这里脱离开了东京都心的繁忙、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觉。
中古店、时装店、咖啡馆、大众食堂,各色店铺鳞次栉比,新潮而不失便利性。工作之余,她常带儿子光顾这边聚集的影院和剧场。看到一众捧着奶茶相互交谈的高中生、在咖喱排挡坐成一桌的外国青年时,她作为一位忙碌的单亲母亲,也能感受到某些青春的灼热在皮肤之下苏醒,温暖着周身。
在十二月底、正月前的这几天,她得到了短暂休息:采购、陪伴孩子、迎接父母的到来。
“妈,妈妈……妈妈……”
“对哦,我是妈妈。”伞木女士蹲在日用品店货架前,被身边儿子的小手揪住了马尾,她灵活地抚开友幸对自己发丝纠缠的小手指,面对花花绿绿的幼儿用品细致研究,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挑用惯了的品牌添进购物篮。
“做个勤俭持家的’主妇’真是难,是吧友幸?”她对孩子调皮地眨眨眼睛,站起身来牵他的手,推着购物车向饮品区去。
“妈妈!想要!草莓牛奶。”友幸指着不远处他唯一认识的粉色包装盒,语序错乱地断续表达着愿望。颇为可爱的男孩长睫毛忽闪不止,看向她的眼神尤其清澈。孩子的五官与自己如此相像,以至于伞木女士每每观察都暗自惊叹。
“我看看,友幸不要急。”虽然已经是熟识的品牌,她仍然翻弄着包装盒,确认糖分和蛋白质的含量。伞木女士常常无暇亲手为孩子制作饭食,于是十分在意外购食品的营养成分和赏味期限。
虽然有时,她也在心里嘲笑自己神经兮兮。
伞木女士对孩子怀有过多的关注、甚至愧疚,这是无可奈何的,友幸长到三岁这么大,一直跟着她东奔西跑,坐在工厂废弃机床台旁的次数比坐在公园儿童摇摇椅上的次数都要多。她不禁提醒自己:加快在东京的发展,友幸上小学之前,一定要回大阪安定下来。
从小辗转于不同环境生活的孩子,会很难交到朋友。当今的社会里,交不到朋友,无法融入团体几乎等于社会性死亡,这类风气在孩童世界里的发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如说,单纯无知之中更容易滋生野蛮和残忍。
伞木女士一只胳膊上挂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另一手牵着孩子漫步在午间逐渐热闹起来的商店街。她低头看到友幸乌黑的发顶:他矮得像个萝卜头,双腿还太柔弱,步子也小小的,要迁就他必须耐下心来慢慢走。
不过伞木女士明白,这些路到底需要友幸自己用双脚踏过,他会失足摔跤,会不小心踩进水洼,而总有一天,他也能迈着强健修长的双腿,跨出比自己更轻快的步伐——她这样坚信着。
路过并排摆了七八台自动贩卖机的侧墙,恰巧街角弹子机厅的自动门大开,发出玩客操作游戏机的声响,友幸被那当啷当啷的悦耳声音吸引,不住地探头望去:“妈妈,那个……”
“妈妈希望你永远别迷上那个,”伞木女士笑他,“我记得,前面拐过去有一排扭蛋机?乐器系列的长号君、上低音号君和小号君是不是还差一个就集齐啦?”
“嗯。”友幸点点头,自语道,“一直都差小号君。”
“那今天一定加油要把它扭出来哦!”
“好!”
刚转过街角去,伞木女士被扭蛋机前伫立的一位年轻女人吸引了目光。她认出那是谁,不禁愣了愣。
如十年前一样,仍是个肌肤雪白,货真价实的美人。她打扮时尚,穿着浅色毛呢大衣和黑长筒靴,专心致志拧动刚掉落下来的扭蛋,而后拽出了一个塑料纸包的布艺玩具——是乐器系列的上低音号。
她抬手拎起那小东西打量,秀致的黑眉拧了拧,一团白气自口中呼出,窜到她棕红色围巾之外。
伞木女士眼尖地注意到,她抬起的右手小指套了个银戒。
对方的目光穿过“上低音号君”定在她身上时,两人同时开口。
“高坂?”
“伞木前辈?”
高坂看见伞木前辈手中牵着的幼子,仿佛受了惊吓,她本就不擅长寒暄,此时更是顾不上礼貌,用锐利的眼光上上下下把伞木瞧了个遍:普通的冬日搭配。高腰裤、皮鞋、针织衫外是短款羽绒服,在高坂丽奈看来,只是十年前的“伞木学姐”塞进了一身休闲服里,好像脸颊削薄了点,其余……都没有变。
“喔,这是我儿子,他叫友幸,”伞木俯身将不明所以的友幸抱起在怀里,大步走去,笑说,“友幸,来打个招呼,这是高坂姐姐。”
高坂听闻此言,心中各种猜想霎时破灭。她盯着男孩的眼睛和眉毛,男孩也抿抿唇乖巧地回视她。那小小的五官,确然和伞木前辈几乎一模一样——她完全不解,甚至感到心中憋闷。
为何强势又优秀的伞木前辈会这么早结婚生子?她是主妇吗?这正是在事业疆场上征战的年龄吧?叫做“友幸”的小孩看来已经三四岁,也就是说前辈更早就有了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三年前的夏天,明日香前辈组织了回北宇治的活动,那次自己因泷的事情缺席,听久美子说,伞木前辈也没有去,特意从国外赶回的铠冢前辈,似乎因此郁郁不乐。
当时高坂只当她是生病或出差,现在想来,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吧。
怎么会这样。
“高坂姐姐,你、你好。”友幸一开口,小米牙露了出来,十分可爱。
“要说’初次见面’哦,友幸。”
“不。不用了。”高坂看见友幸扶着小脑袋为难的样子,大方地摆摆手,她凝视伞木,直奔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前辈,您现在在东京住吗?”
“嗯,暂时的,之后还要回去大阪。”伞木用臂弯将友幸向上抬了抬。
“回去大阪是……”前辈的家不是在宇治?
“是这样,”伞木女士收回了她惯常的公式寒暄,她早看见高坂不遮掩的震惊,又知道她向来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直性子,便干脆直说,“我在大阪开了乐器工厂,打算之后正式注册公司还是在那里。”
前辈有自己的事业——喜欢为他人着急的高坂暗暗松口气。
友幸伸手,似乎要去抓高坂黑亮顺长的头发,小手被伞木女士轻柔挡了回来:“不可以抓女孩子的头发哦,知道了吗,友幸?”
“知道了,妈妈。”友幸可能没有完全听懂她的嘱咐,却也乖乖点头,两只小手搭在一起,然后笑嘻嘻地张开双臂搂住她脖颈,对漂亮的高坂姐姐微笑:被妈妈直接抱起的机会很少,这时候他总是格外乖巧。
高坂定定看了友幸的脸,幼儿太可爱了,总是男女不辨的,何况“友幸”与前辈这样相像。她心中升起怜爱:如果自己当时与泷结婚,现在是不是也会抱着这样一个惹人喜欢的孩子。
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愿望。
“高坂在东京是……”
“嗯……散散心吧。”她说,“正月了,新年音乐会之前都放假。”
是吗,高坂也年纪轻轻就顺利进入了乐团啊,是优秀的小号手吧。伞木笑了笑,她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人也一定身在舞台中央,以一支双簧管大放异彩吧。
“妈妈,噢!小号君!”友幸想起自己的正事。
“好,”伞木女士将他放下来,掏出些硬币塞到他手里,“去吧。”
“今天正好买了食材,中午要来我家坐坐吗?”伞木女士对高坂发出邀请,她看出高坂的面容透着些忧虑,应当是有心事。高岭之花仿若凌乱于劲风中的姿态透露不寻常的娇美,食物链顶端的大鱼搁浅海滩的景象也很刺激眼球,使人莫名心动。不过,伞木并不是单单观赏这奇异的景象,是真心想要帮她。
“那……承蒙前辈关照了。”高坂紧紧捏住“低音号君”,很是正式地鞠躬行礼。
“别那么正式呀。”伞木摆摆手。
友幸举起他心仪已久的“小号君”:“妈妈,第三回,扭到了!”
“是吗?真是太好了呢!”伞木女士笑着上前,以手掌揉他的头发。
“我回来啦——”友幸在家门口学妈妈的声调念着。高坂见前辈为她拿了拖鞋,接过来,小声说了句“打扰”。她悄悄环视,目之所及的家居装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似乎除了她们也没有别人,她虽好奇前辈的丈夫是何许人物,却也不便多问。
“来,草莓牛奶,今天的份,友幸去里面房间好吗?妈妈给你放动画片。”
“好——”友幸接过他的饮料欢欢喜喜地跑开,光脚在地板踩出啪嗒啪嗒声。
“高坂,红茶还是咖啡?”
“黑咖啡就好,谢谢。”高坂自顾在沙发坐下、坐得笔直。伞木脱下外套挂上墙,对她直说:“这边只有我和友幸两个人,高坂你不用拘束。”
“尊先生……”
伞木不禁咧开嘴笑,眼睛明亮:“先生那种人是没有的。”
卧室的方向有动画片声隐隐约约传过来,高坂微微愣神,这太像是小时置身于温暖舒适的家中,可伞木前辈和友幸母子二人……她心里一紧:“对不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高坂你不要误会,没有离世或是离婚,只是单纯的不存在而已。”伞木撇眉解释,她真诚的、略带歉意的表情让高坂豁然开朗:这是一位选择了与众不同的人生的前辈,眼前的女人与记忆中那位伞木前辈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变得毫无违和感。
“不存在吗。”高坂知道,只需要重复她的话,伞木前辈就会自己说出口的。
“唔,因为……不需要。”伞木背过去面对咖啡机。“何必把自己拘束在婚姻里呢?”她转回身,音调轻扬,微笑着为高坂端来咖啡,“友幸,有时候简直成了为我抵挡婚姻的盾牌呢。”
“可以想见。也很有前辈的风格。”高坂只能微笑吐出这样一句,还是学了别人的话。
她想起谁常常说:很有丽奈的风格。
是久美子。
“一些事情……比如婚姻,这些人生的手续真的都是必要的吗?在我看来大概不是。”伞木坐下在她身边,她直直看向空白墙壁的上方,好像回到那些能够肆意发呆的青春时光里,面颊上透出纯真。不过几秒后,她就回到“大人”状态中叹息说,“对我来说是这样啦,高坂呢?有什么要说的吗?”
前辈吐露的心声使高坂感到亲切,她将咖啡杯捧起,暖意从掌心蔓延全身:“我之前……一直爱着一个人,也有过结婚的愿望,甚至觉得自己坚持的话,就一定会成功。但是,才知道原来不顺意的地方总是有的,越想,越觉得难以接受。”
她从来一往无前,只这一件事勾绊了她的脚步,使她有所迷失。
“难受的话,不要管它就好啦。”伞木的声音带有笑意,“我虽然没体会过谈婚论嫁的爱情关系,但我知道愿望是……从一个人的心出发的,很执拗的东西。但世间有多少颗心、多少个不同的愿望呢?不顺心、产生矛盾、得不到的时候,执拗下去就只会更痛苦。高坂不如和从前一样,专注在自己身上,做自己认为合心意、正确的事,让自己有所进步、发展。放开愿望之后,或许更能看清自己为何想要,也看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它呢。”
“我……专注自己?”
“嗯!你很优秀,高坂,一直以来真的很优秀。在我看来,你的人生从来都不应寄托在别的谁身上,相信以后也是。从现在开始专注自己,未来才真的属于自己。”
这话说给高坂听,其实,也是说给从前的她自己。
“前辈……”高坂目中泛出光彩,看向伞木亲切的脸,她的心里突然亮堂起来。她想起自己从前立下的誓言,仿佛伸手摸到了青春那尚未远去的澎湃波涛——沉沦于失恋泥沼,到底让她错过了多少精进向前的时间?让她错过了多少自己本该明了的感情?她感到悔恨和羞愧,只因她对“消沉”羞耻感过重。
“还有——不要折磨自己。如果受伤,比起责备自己消沉,更该做的是允许自己好好休息才对。”伞木善解人意地说。
高坂的指尖更加扣紧瓷杯,咖啡太烫了,掌心如被烫伤般产生了痛楚,不过这痛感使她更加清醒,她由衷道:“谢谢你,希美前辈。”
“嗯,丽——奈!”伞木希美舒展笑容、也叫她的名字,而后起身向料理台走去,“那我做饭了哦。”
丽奈捧起杯子饮下一口,黑咖啡苦涩香浓,让唇齿润泽。她放下瓷杯站起身道:“我也来帮忙吧。”
“那怎么好意思,你是客人啊。”
“让前辈一个人准备才是说不过去呢。”丽奈久违地朗声说话,她好久没有那么轻松过。
“妈妈!要汉堡排!”友幸耳朵灵,甜丝丝的童声从屋内传来。
“好——在做了哦!”
希美和丽奈相视而笑,希美虽不大确定她究竟为谁烦恼,但她知道,现在身边的丽奈那自信笃定的神态,必定有着心中坚定的决断做支撑。
“……就是这样。”希美对霙眨眨眼睛,脸上漾起笑容,“哎——不知道这次高坂会不会回去呢……霙,你怎么想?”
“我觉得,”霙思来想去,对别人的事情实在不好回答,只说,“一起吃饭的话,我最想尝尝希美做的汉堡排?”
“哈哈哈!霙也学会说笑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