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愣愣地照酒吞说的做了,被打磨光滑后的木滚触感实实在在地接触了她的手心,她却一点也不敢相信,只能呆呆看着酒吞从衣袖的深处掏出了钱币,很随便地抓了两把放在摊上,问摊主:“够吗?”
摊主喜出望外,飞快地把钱币都聚拢到身前,似乎想要细数但又马上忍住,对她们说:“够了!够了!还要别的吗?”
酒吞低头转向了她。虽然没能看见酒吞的脸,可她还是被布帘的垂落惊醒。
她这才意识到了酒吞在征求她的意见,于是连忙摇了摇头。酒吞又转回了头去,回答摊主:“不用了。”
接下来她们手牵着手离开,可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是在做梦吗?她甚至想掐自己的大腿一把来确认,可是她的手一只被酒吞握着,一只得拿好拨浪鼓。是的,一面小鼓!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鬼会拥有货币?她不知,也不敢去想那些小金属片的来历,更不敢想的是酒吞为什么要送这给她。她听见自己用跟呼吸差不多微弱的声音呼唤:“酒吞……”
酒吞的纤纤素手撩开了帘子,朝下露出半张脸,角度正好只有她的高矮看得见。
鬼的面上有一股悻悻之色,似乎像是输掉后的不甘心,“送你了。”
这下她可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了。监护人常耳提面命,天上不会掉馅饼。可是现在这又是什么,命悬一线后的馅饼?
她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但是头上的鬼咧开了嘴,对她笑:“可别太乐不思蜀了哦?会让我想看它坏掉时你会有什么表情。”
不愧是酒吞,一言一行能如此轻易的掌控她的心情。她立刻从云端跌落现实,心想完了,她注定要失去它,明明才到手不久的。鬼一定会用最残酷、最非道的手段让她失去它。结果不会改变,过程只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惨烈。
这叫她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花,决定在这段短暂的拥有关系里更努力地去珍惜它。看得酒吞撇撇嘴,“我就说说嘛。坏了的话再买便是了。”
随后,鬼再度展开笑容,锋利的牙反射着光,洁白又吓人,“虽然我更喜欢抢呢。”
她的心简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了,一不小心就又飘到了天上去。酒吞真可怕。可是就是这么可怕的鬼给了她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手中的拨浪鼓,心中越发珍惜,摇都不敢摇一下。原本只有少许的泪花竟然有点开始泛滥。明明已经不想再哭的,而且这应该是开心的事情才对,可是眼泪就是有点止不住。
她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接着抬起头来,正视酒吞的双眼。兴许有些鼻音听起来会很不体面吧,但她尽可能郑重、尽可能真挚地道出了一声:“谢谢。”
酒吞眨了眨眼,突然就在原地不动了。她已经晓得揣测鬼的意图很徒劳了,再加上手头第一次得到的礼物实在是爱不释手,就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拨浪鼓上。小心翼翼地、珍爱至极地,她学着印象中那对姐弟的动作,将拨浪鼓摇了起来。
还只是第一次游玩,她不得要领,两条带子甩不到鼓面上。重物们只在侧沿上敲出了闷闷的两声,咚啷咚啷。
她还想再试,这时酒吞突然把她抱了起来,托在小臂下,与方才一样让她进入了只有两人相对的秘密空间里。不知是对着什么,鬼说了一声:“算了。”
女孩不明所以,“诶?”
“走吧,回去了。今天没有玩的兴致了。”
“啊……”
“鬼就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听出了她对这不明不白的结束的失落,酒吞拉了拉她的脸颊,竟然带着点恶作剧般的亲爱,“你该知足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爱哭鬼是会笑的啊。”
她笑了吗?她忍不住用空出来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真的是?
“你的眼睛在闪闪发光。”鬼在向她微笑,那笑容真的很美,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都要柔和,就好像秋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叫人一不小心就摇陷入微醺,“好想挖出来吞掉。”
她早已习惯这个美貌的生灵倾吐非人道之言,就像她早就明白秋日渐深的午后也会有寒风侵袭。但是比起才打过的寒战,她心中有更大的疑问想要得到答案:“为什么不呢……?”
如果得不到答案,她的好奇心可能会饥渴而死。
“刚刚又为什么不吃我了?”她抱着下一秒就会被撕裂的觉悟小声问道。
“你的那些感情会让肉难吃,我是说,觉悟和放弃之类的。”鬼舔了舔自己的上唇瓣,舌尖艳丽的赤色让她硬生生别不开眼,“我想吃的是心怀贪嗔痴怨憎在泥沼中沉沦得不明不白却还拼命挣扎的你,不是一个寂寞的小孩。那种小孩很普通,随便钻进哪个家里都能吃得到。你的味道理应要最好。你要更可怜、更混沌、更愤怒才行。”
她无法去理解鬼的舌头。为何越难看的她反而似乎越美味呢?她也放弃了去理解,此刻被紧紧抱在怀中的拨浪鼓已是她唯一不想被夺走的东西。她用手摩挲着小小的鼓面,有些理不清自己复杂的感情,“那为什么……送给我?”
“都说了我今天心情很好。你就当作是朋友之间互赠的礼物吧。”笑眯眯的鬼点了点她的鼻头,唱歌一边道:“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因为我有酒喝了。那可不是酿造所出来的谁都能喝的酒,是我独家秘方酿的酒,全天下……不好说,但至少这一片肯定只有我会酿。”
她们,是朋友……但却是朋友游戏呀,这能作数吗?她仍然很茫然。确实鬼就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那语言、那心情、那行为,都那么的不可捉摸。只是她隐约能肯定,鬼可能不会说谎,但绝对守不好一个长长的约。
果然,坏心眼的鬼下一秒就向她宣告:“大概半个月就能酿好,那种生生的、还未完全混同的风味我很喜欢。到时我的伤也该痊愈了,我们的朋友游戏就到那时为止。”
在这场游戏的尽头,等待她的究竟是被抛弃还是被吃掉呢?可是在她能思考这回事之前,那种喉咙仿佛被无数不断生长的藤蔓绞紧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她。为什么和她就是朋友游戏,和别的谁就直接是朋友呢?
这葛藤是被酒吞本人斩断的。鬼突然竖起食指,对她小声喝道:“嘘。先不要动。我闻到了你监护人的味道。”
她顿时浑身发毛,连带着扶在酒吞肩膀上的手都变成抓了。酒吞笑嘻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看把你吓的。她现在又不知道你在这里。”
酒吞掀开了遮挡物的一角,硬是要去看看须崎要干什么。而她别说去阻止了,心慌得都快吐出来,只好病急乱投医,把头埋在对方的肩窝里。哪怕她连监护人的脸都还没见到,这也已经够吓人的了!鬼竟然还要给她报告:“她牵着一匹马呢。”
尽管她尽可能地想避免暴露,可是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马?”
“是一种家畜,估计你回家去就能见着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支配她的只有酒吞的体温和声音:“哎,她买完东西要走了。哦,好像准备要往这边过来了。”
她当然慌急了:“那怎么办!”
“当然是走呗。”鬼一点也不急:“本来也要走了,你抓稳呀。”
酒吞说走就走。一开始是几个快步,尽管她并不能完全看到外面,但低头看也能发现酒吞精准地在人群中切开了一条道路,很快人们的脚步又再次缝合起人群,却把她们都好好隐藏了起来。鬼的动作惊人的快,并且越来越快,不到半刻钟,她们竟然就在一跃之后远远抛开了人群,回到了山道上!
这一切的发生十分短暂。就算怀里抱着她这个累赘,鬼仍然饶有余裕,一滴汗都没出,她甚至根本看不清鬼的脚步,反应过来后她们周围就已经是一片绿林了。她趴在酒吞肩头瑟瑟发抖地想,果然从鬼手里逃跑是没有指望的。
随即她听见酒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下一秒只有她们的空间就被破坏了,酒吞的脸和她的都同时重见天日。鬼一边把她放了下来,一边用蓑帽开始扇风,“没想到戴到了现在,可算是能摘下来了。”
她有些为难地伸出空着那只的手,“啊……”
“好吧,还你。”酒吞很爽快地答应了,停下了动作似乎要递给她,可是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时又作势一提,坏笑了起来:“我的角好痛,你要怎么赔我?”
她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毕竟全身上下连唯一可以说是属于她的东西都是酒吞给的,除了命她可没有其他东西了。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回答,不满意了的酒吞就把蓑帽盖回了她头上,“哎呀,跟你说着玩的。怎么这种时候又一点趣都没有?”
那力气并没有很大,可是眼前又被挡住了。她急急忙忙地把帽檐给抬起来,刚见光就被酒吞的双手捏住了脸颊的软肉。
“刚刚我都有点不想那么快就吃掉你了,希望你不要在我尽兴之前就坏掉呀。”快乐的鬼把她的脸颊往外拉扯,疼得她眼里马上就开始出眼泪,“人也一样很容易坏的,请你尽量坚持得更久一点。嘛,虽然你不是人……你很缺自己不是人的自觉呢,搞得我也偶尔会忘记。”
身体的疼痛都没有精神上的冲击来得大。她赶忙伸出手握住酒吞的手腕,对她来说太大的蓑帽一下子又盖了回去。现在的她终于能够用她自己的声音问出来:“我……我不是……人?”
“是呀,你还不懂么?跟他们比起来,所有人比起来,你更像我。”白皙纤细的手放开了她的脸,转去掀开了她的盖头,出现在她眼前的却只是披着一层美人的皮的非人魔物。魔物咧开了嘴,邪气四溢地、狂妄无比地向她笑着:“我才是和你一国的。”
她浑身一震,“我们……是一国的?”
“当然不完全是一种东西,比起我你还差得远呢。但你身上流着的可不是人血,就像你的刀,”鬼咯咯笑,嫩滑的手背贴上了她疼得发热的颊,“那可不是一把用来砍柴的刀,它的本职是切断血肉。就像你,你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比如说,你只要好好地练怎么砍人,不出几个月就能比最老手的屠夫都要擅长杀东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因为喉头发紧而吞不下去。鬼仍然是那个妖艳而危险的鬼,再次展现的真面目依旧教她不敢靠近,可是在面临过一次生与死的临界后,她的犹豫和迟疑却好像能被破罐子破摔式的达观吹飞了。
“你还是时刻记住自己不是人这回事更好,不然我又要看不下去了。”鬼的爱抚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就收回了手,“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挺开心的。明天见。”
言毕,酒吞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她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拉住了鬼的衣衫。
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很不清醒,但是并非突如其来的,她想做些让酒吞开心的事情。酒吞说,我要吃掉你;可同时酒吞也说,就遂了你的愿吧。朋友,互相,彼此,礼物。就好像酒吞让她开心了一样,她也想让酒吞开心。对死亡必将到来的深信除去了其中讨好求生的杂质,这感情实质如琥珀一般澄澈透明。
明明轻轻一扯就能轻松走掉,酒吞竟然也没有离开,而是转过头来,有些惊讶也有些乐在其中地看她想说些什么。
也许鬼在期待她能说些什么我不做人了之类的更深刻点的话,但很遗憾并不是。她的上下牙简直在打架,本来就不擅长言语,这下更是说得磕磕巴巴:“酒吞……最喜欢酒。酒吞,把酒分给了我。”
为了避免再次被喷一脸酒气,她赶忙补上:“虽然我不想要。”
“哼嗯……小孩子不懂酒的妙处也不奇怪。”
鬼果然嘟起了嘴。她又咽了口唾沫,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并没有什么能给酒吞的。朋友之间……之间……”
阻止她把自己的感情诉诸以言语的,不再是恐惧与不安,而是羞怯与腼腆。她用已经脱力软掉的臂膀举起了手中的拨浪鼓,在蓑帽下双颊发红地看着眼前给她带来了恐惧、游戏、自我、喜悦和死亡的美丽生灵,尽全力地用自己会的字眼表达出她的意图:
“我喜欢,这个声音。分给酒吞。”
哒啷哒啷、哒啷哒啷。
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被吃进了鬼的肚子里,这漂亮的、清脆的声音她也不会忘记。
哒啷哒啷,哒啷哒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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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第一次对上视线是很久以前。
那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大大改变了坂田金时的人生轨迹。她向还是孩子的他伸出手来,他回握住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他得到了名字、得到了社会性的容身之处、得到了作为人长大的可能。
对于给了他这些,并十数年如一日地照顾他、锻炼他的这位女性,他十分敬爱且满怀感谢。毕竟她这个人是如此之强、又如此之温柔,肩负着数万人的性命没有一日放松,日日夜夜守护着京都的和平与安宁。京都的人人都称赞她、崇拜她。每当听到献给她的溢美之词,他也为之自豪。他无时无刻不想更快一些长大,来为她效力、成为能不辜负她期待的人。
只有一点渐渐变成了苦痛。自第一次见面那天起她便说:“金时,我将作为母亲,而非姐姐来锻炼你。”
养大她的人似乎自己也不是母亲,只是个感情化的、容易冲动的年轻女人。她不认同那样的养育方式,所以她想要成为的是母亲而非姐姐。
母亲是什么,姐姐是什么,从未了解过其含义的他并不清楚。直到好久之后,他才悟到对同样不知家人为何物的她来说,对词语的含义发生理解上的偏差并不奇怪。她尽全力地教导他、爱护他,却又不为他人所知地扭曲着、疏离于凡世。似乎在这世上,只有他是唯一与她流着同种血的同族。
拟似家庭的游戏是如此叫人疲惫,且对她那不安定与疏离的性质的担忧每日都在增生。但是那一天她塞到他手心里来的旧拨浪鼓,一直都会是他的宝物。哒啷哒啷,哒啷哒啷。直到漆也脱落了,两耳也不见了,那清脆的声音也会一直留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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