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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样宝物,她实在不知道该藏在哪里。一开始打算藏在枕头下,可又怕监护人一掀被褥就能发现;后来想试着藏进院门外的树洞里,可是又舍不得它受风吹日晒雨淋。最终她选择小心地用碎布条包裹起来,再用裙子兜住并束好、别在腰上变成一个鼓鼓的小包。这样监护人即使看见了,也会首先以为她又采了什么野菜或果实。
如此甜蜜的苦恼,对她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鬼给了她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共享秘密的体验。正是因为有鬼降临在了她的生活里,她才知道秘密就好像花朵的蜜一样甘甜,可同样也十分稀少、供给有限,一次吸食到的只能有丁点。
这反而叫人更想一尝再尝。她想在外面的世界里,肯定有许多人为求一口这种诱人的甜美而陷入爬不出来的地狱深渊。她不知自己是否也会渐渐失去理智,可为了不让这点点的蜜首先就酿成痛苦的果,她今后也得把鬼的存在彻底隐瞒下去。
但愿往后她消失在鬼的肚子里、连骨头都被消化得一干二净的那一天到来时,须崎能以为她是不小心跌进哪个山沟里摔死了,或者终于胆子肥了翅膀硬了偷偷逃离了自己,在怎么也等不回她来的焦躁尽头,对着不会回应的群山和绿林破口大骂完她的不识好歹后,就能忘了她、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光是想想也许能会有这样的未来存在,她就觉得自己对监护人负的债有所减轻。须崎是这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尽管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可到底被养育了这么久,她还是并不希望这个人和她一样被鬼吃掉。反正只要她这个累赘消失,监护人肯定能过上比现在更轻松的日子,这已经算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报答了。
说到底,在鬼那遮天蔽日的阴影袭来时,能够去直面、去进行抵抗的到底也只有她自己一个。其他的谁也帮不了她。但即使她自己要死掉,她也希望死人不要更多了。外面的世界又嘈杂,又任性,只要如之前一样抛下她继续运转就好。如果有哪一个人的生活因为她的死亡而发生了改变,她会觉得很抱歉。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想就这样钻进山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成日与野兽为伍地过活。酒吞说过这不算很难,而且听起来似乎也不坏,甚至还能逃离她生活中一大部分使她痛苦的事物,能给她一段持续到到结束来临为止的平静。
从外头山道上传来的脚步声没有给她更多去深思的时间。那脚步声不只有一对,万一不是须崎就糟了,是须崎的话她出去迎接也糟了,于是她决定拿上扫帚装作正在打扫庭院。
没等她扫干净一片地,就有人进了院门来。那确实是她的监护人,多余的脚步声是一只跟在后头的四足动物。这只动物比寻常在山里能见到的公鹿还要大得多,高度甚至超过了她的监护人。定睛一看,她发现动物的背上驮着几袋重物,并且头颅、脖颈上有笼头一般的器具,所连接的绳子被牵在须崎的手中。
这叫她松了口气,也意识到酒吞确实没有骗她。她记得过去须崎带着她顺路去拜访友人时,似乎确实有在别人的家里见过这样的生物。原来这就是家畜吗?
虽然她已经从酒吞那知道这是什么了,但她还是需要问问:“这是……?”
“马。”稍显疲惫的监护人回答她,把握着缰绳的拳头举到她眼前。她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图而不知所措,监护人不太耐烦地把拳头押到她胸前,她才赶忙接过握好。监护人继续指示道:“先卸货,搬进仓库里。然后把马牵去绑在那棵树上,喂些草。”
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这只大块头的动物,她小声问:“什么样的草?”
“什么草都可以,有干草的话喂干草。啊,驮回来的东西里也有麦麸,掺一点喂。一点就好了。”监护人活动了一下肩颈和臂膀,随后径直向庵内走去,只丢下一句话:“其他的东西不用拆,直接带上路。”
她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上……路?”
背对着她的女性头也不回,就这么消失在了门扉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得去更远离人境的地方。”
“诶……?”
一瞬间她感觉脑袋里天旋地转:这是,她们要动身离开这里的意思?
这让她陷入了轻微混乱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道呆呆地握好手里的缰绳。好一会儿后她才僵硬地转过了头,与这只和她一样被留在原地的名为“马”的生物面面相觑。这个大块头打了个响鼻,有些腼腆地在地上蹭了蹭前蹄,似乎也一样拘谨。
这让她心底擅自生出一种亲切。尽管自己才刚被冲击性的消息打乱了所有步调,可它一样也是初来乍到,肯定也一头雾水,左支右绌。于是她虽然犹豫着、犹豫着,最终也还是靠了过去,踮起脚伸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而它也像是能接受得到她的好意一般,懂事地甩了甩浓密的尾巴。
山中常见的都是些昆虫和小动物,最大不过是鹿,次些的也就一些少见的肉食山猫和豺狼,所以她之前从没和这么大只的生物打过照面。这令她不免动了好奇心。但无论如何执行命令都更优先,所以她也没有再在接近上花上更多的时间,拽起缰绳小心地牵引起这匹马来。
它是一匹温顺的动物,带到后院里也没有花上很多久,看起来和它相处不会很难。很快她就卸掉了它身上的所有重担——她的气力比须崎强,这类需要力气的杂事也和体力活一样,通常都是她来干——也在搬进仓库中后于其中找到了麦麸。
在拆袋寻找的途中,她发现这些布囊中装的多是谷物,剩下的则是些耐放干粮。要不是被拴在后院里的马嘶鸣了两声,她可能会因心乱如麻而呆呆看上好久。
须崎好像是认真的,是真心实意地在打算离开这个地方。
就因为她和那两位僧人说了话?不安如血雾般缭绕在她的心间。她一边从仓库里拿出冬天时铺过床剩下的干草,一边努力回忆着须崎究竟看到了多少,可是怎么想都好像只有那一会儿。
固然她已经从酒吞那里得知自己确实是人群中的异类,可是监护人如此敏感过激的行为是否会有点奇怪?也许她应该去问问酒吞异类是如何在人群中生活的。说到酒吞……酒吞会介意她离开这里吗?大概是不会的吧,凭鬼的身体素质,她不认为酒吞会被距离困扰。
那么会对离开这回事产生抵触的是谁?她一边喂马,一边渐渐意识到:这个人似乎是她自己。
是的,她对离开这座山有种淡淡的抵触,不然听闻这个消息时也不会如此动摇。毕竟这是她从懂事之前就一直生活着的地方,如果说她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就是在这座庵里与监护人相依为命。
她熟悉这座山的起伏、植被、水路与几乎每一条兽径,好比在懂事之前就已经熟悉的自己的手掌。要是离开了这里,就意味着要进入一个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全新世界。这听起来比在山林中独自生活还需要勇气。
感觉就像脚下为数不多的立足之基几要被夺走一样。她忧郁地这么想着,同时伸出手去抚摸正在进食的马的脖颈。不知这只动物到底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是被驯化太过彻底,即使被她打扰它也能一样乖顺地继续咀嚼,那模样甚至可以说得上安详。
她不禁羡慕起来。兽类是没有思考,也就是没有烦恼的啊。
其实在不算很久之前,她的思考能力也就比兽类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只知道要如饥似渴地吸收所有信息,不放过任何一个从周围得到精神给养的机会,以监护人口中漏出的字句拼凑起支离破碎的自己的语言。那固然有成效,可是过程却十分漫长而艰辛。
要不是投入这死水一谭般的生活中的异物带来了突如其来的加速反应,她现在绝无可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能够作为自己去认识周围之后,一切痛苦、快乐,期待、不安,全都变得明晰起来,叫她再也没法通过不去思考来逃避世界的真面目。
百八烦恼油然而生,或者说,从黑暗之中浮现出其形状。可即使如此,她也并不后悔成为人。
酒吞教会了她从欲望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只有这回事,绝对不会后悔。那么现在的她到底想要什么呢?她的欲望,到底是什么?至今为止她想要的似乎都太过直接与浅层,总该有个最大的、最深层的、能主宰一切的目标,一旦她找到了,她的一切言行都会被那一欲望所支配。
到那时,也许她就能变得跟酒吞一样随心所欲,一样自由——
女孩尚不知道欲望与理想的不同。但理想二字与鬼无缘,因此她小小的理解偏差要等到不久后的未来才能靠自己发现。
耽于思绪之中,不知不觉马已经吃完了最后一束干草。于是最后轻轻拍了拍这大概不会相处很久的动物的脊梁,她转过身向下厨走去,一边走,一边深呼吸,平心静气地想:她想要的是在山林中不为任何人所知地静静迎来鬼赐予的结束。
她相信这是所有结局之中她能到手的最好的奖赏,因为谁也不能再寄期望于被吃掉的那一天不会到来了。同时这既是对监护人最好的报偿,又是最好的报复。
她靠近门边时,须崎正在厨房中做饭。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便头也不抬地问:“马喂好了?”
那飞舞在灶上时而改变食物状态、时而洒下调味品的手指是多么灵巧。尽管酒吞的手指大概也一样灵巧,可这双手同时又和酒吞的很不同:布满了茧,还有些皲裂与伤痕。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喂养她长大,把她从一个葫芦瓢拉扯到现在的大小。想想都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感谢这双手,可是她同样也害怕这双手,偶尔甚至讨厌这双手。怀抱着这些不可能被理解的思绪,她小声回答:“好了。”
监护人继续她的劳作,除了继续指示以外并没有更多理会她的意思。
“你也好好收拾一下,要带上的都带上。不要上路了才说忘了带什么什么得回来拿。”
可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东西,除了此刻她随身带上的那面小鼓和她自己的命。她一无所有,是怎么来到这世界上的,大概就要怎么样的走。这似乎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她此刻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的洁净,不被拘束、前路开阔,就像走在可以放声唱歌的春日山道上。
她轻声呼唤:“须崎。”
这是她第一次叫出监护人的名字。果不其然,监护人抬起了头,十分惊讶地看向了她。她们在这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四目相对。她相信此刻对方一定觉得自己很陌生。是了,很快她们大概就得重新认知彼此了。
如愿得到了对方的注意力后,她问出了自己想要讨论的中心主题:“我也要一起走吗?”
监护人皱起了眉头,灵巧的手指之舞也停下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一边仔细留心着对方表情神态的任何细微改变,一边说:“如果说我想留下来呢?”
“你在想什么?”监护人的声音变得尖利了起来:“你想死吗?”
也许她是想的。但在这里她选择摇了摇头,并问:“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呢?”
监护人面部的肌肉抽动着。那也许是对她一无所知的愤怒,也许是对她这个存在的不满。总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几乎从没有让眼前的这个人开心过,这让她感觉很抱歉。可是她不能在这里停下。
火焰中两块柴禾爆裂了,发出噼啪轻响。她垂目看着那火星四散,等待着爆发开始的信号。
不出她的意料,很快,监护人粗暴地给正在烹煮的晚餐撂上了盖,嘭的一声。在只有她们两人一同生活的寂静空间里,这真是响亮的一声。于是她知道,暴风雨又要来了。
“你想死是吗?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我看你是这条命来得太容易了,所以才根本不懂生命的宝贵。”
她很想开口稳定一下对方的情绪再稍稍加以反驳,可刚说了个“我……”就又被须崎厉声打断:“你以为我想离开这里吗?你哪里知道为了找到这么一个住处花了我多久,花了我多少血汗和辛劳!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没有几年,就又因为你!”
监护人说到气急,开始满厨房找她的烧火棍。她本来还条件反射有点想躲,但很快意识到想和这个人冷静交流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觉悟和尝试其实都是徒劳。只是因为最近能够和酒吞一个人正常地交流了,就开始痴心妄想和别的人也可以进行正常沟通了。真是发梦。
这叫她突然难过得想死。眼前的这个人是不会改变的,她的心情和想法会被认识到的可能性,哪怕稍微一点点都没有。这点倒是和酒吞一模一样。她动不了了,只得站在原地为自己认识的天真和不够深刻付出代价,那无情的声音继续在震得她鼓膜发颤:
“真是气死我了!干什么都得我来给你擦屁股,一点用都使不上,只会给人拖后腿。你竟然还敢!竟然还敢这么说!”
那根肮脏的空心竹管刚被监护人捡起,就又因为持有者的情绪激动而脱手落地,发出好大一声,滚到了她脚边。她太难过了,甚至把那属于对方的武器捡了起来递了过去,然后心灰意冷地在原地等待钝痛降临到手臂上。
那真的很难过。被笑作爱哭鬼对她而言是很恰如其分的。但今天她才终于发现眼泪这种东西不是挤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满溢出来的。伴随着那些水滴灌满心脏这一容器并渐渐开始溢出,问题也自然而然地随着水流出现。她抬着肮脏又热烫烫的手臂,用越发微弱的声音问:
“那为什么不扔下我……”
对方自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她鼓起勇气、硬起心肠,悲伤地反问:“为什么你不扔下我,自己一个人走呢?”
监护人被气笑了,把烧火棍摔在地上砸得哐噹响。当着她的面不好再捡起来,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更趁手的工具,在狭窄的厨房里狂怒地转了两圈后回来还是空着手,干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知道什么,你这被我好吃好喝养着的大小姐!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这不讲理的一切的愤怒终于支配了她。她绝望地大叫出声:“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倒是告诉我为什么啊!”
可不论她的痛苦、她的觉醒、她的挣扎,须崎都会横眉冷对。这个女人厉声回答:“那我就告诉你,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你的命是我的!”
为什么连她的命都不是她自己的?归她的东西已经够少的了!眼前的抚养者却还要连她自己都夺取。泪水已经把眼睛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她自己也因为抽噎而难以言语,可她还是想做最后的一点反抗:“凭什么……”
“你既没有为自己的命连夜奔过十几座山,也没有为自己的命沿路乞讨过,那就别想把自己的命随便处置!别再讲什么梦话了,”监护人厉声道:“你不要以为你是常人啊!你知道吗,你就应该躲躲藏藏避人耳目地生活!你不是人,是怪物!”
那话语如鞭子一般抽在她的身上。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不把她当作人来看!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必须得去面对这样的生活,哪怕看不到一点改变的希望。毕竟她是个连命都不值得有的怪物。她没有改变自己处境的能力,她一无所有!
“我……”
鬼带来的阴影是无情的,是一个她不敢直视的地狱。正因为认识了酒吞她才能认识到阴影是什么,不然她此刻无法意识到,须崎也一样是她的阴影、是她的绝望。这个人带给她的阴影如天空本身,原样一般的覆盖着她的世界。她就在这阴影中长大,数年来一直以为这就是本来的天。
她从不知道挣脱的办法,更不知道挣脱之后该如何活下去。这是她能察觉到的、自己身上最大的异常。
“我……明白……”
孩子没有办法喂饱自己,孩子没有办法维持自己的生存,孩子没有力量,也没有生产资料。只要有大人在,孩子就是无法反抗大人的。她一无所有啊。须崎就是她的支柱,尽管她已经抵触了、想拒绝了,可是她的精神、她的生活,仍然必须围着这样的一根支柱转。
既然监护人说她是不可以被人目所及的怪物,那么她就是。
眼泪还在生产,可是她的心已经被绝望烧成了灰,装不下来的份也只有就这样让它们流完。她一边吞咽下有自己的心的碎片溶解其中的咸咸的水,一边用仅剩的力气讲:“我……明白了。”
兴许是她实在哭得太难看,监护人都不免生出了一丁点怜悯之心。这个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停止折磨她的女人哼了一声,经她身边出门而去,并在她们擦肩时丢下了结束这场对峙的命令:
“看着火。等会吃完了乖乖去收拾东西,不要再给我多事。明天起来后多去收集一些野果,最好青一点的,路上能补充水分也能填肚子。”
流泪总是会让呼吸变得困难。她仍然在抽抽答答着,如果她体力再少一点,说不定她还能把自己给哭厥过去。可是她注定要清醒着继续承受这一切。女孩尽力抬起头来,看向门外迟暮的橘色天空。在那晚霞之中,必然有过许多群飞鸟归巢。她羡慕极了那些翅膀和属于自己的巢。
也许在这狭小的世界里,一只鸟都比她更富有,更自由。毕竟,她是怪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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