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饱含真情实感的“杀”字让她的肩膀抖了起来。与上一次面临死亡时寂寥的达观不同,她心慌意乱、全力挣扎。哪怕连指头都动弹不得,也要分配力气去蠕动嘴唇,即使只是为了告诉酒吞:
“不……我……不是在……”
鬼的暴力并未就此停止,可嗓音却迅速转换成了一把被抚摸的猫般的调子:“不要把我当作人来看哦。我是鬼,跟你能接触到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东西。记住,把我当作我来看,答应我,做不做得到?”
那双妖艳的眼睛逼近了她,眼角的绯红还是那么艳丽,可其中的无情之色叫人觉得十分残忍。她含着泪用最后一点力气努力点头,过后才得以自由呼吸。
她没有立即落地,而是被鬼搂进了怀中,跟上次一样被整个人抱进臂膀里、够不到地。她不得不扶在酒吞的肩膀上,并花了好一会儿来咳嗽,再加上脊梁和喉咙处的骨头都在痛,怕是再多咳几声就整个人都要给咳散了。
“真乖。”酒吞用刚刚差点杀死她的手抚摸她的长发,“哎,我又下不去手了。你还真厉害。”
“我没有……”她垂泪,用已经嘲哳的喉咙说:“我不是那样想的……”
鬼是美丽的,自由的,心血来潮的,致命的。
那只手抚摸她时有多温柔,想要杀她时就有翻倍以上的残忍。她只能被其翻弄,不可能将之改变。在这天地之间,她唯一能够使之产生的改变的只有自己,可似乎就连改变自己也只会叫情况越来越糟。
“我只是想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无与伦比的空虚侵袭着她,她把头靠在鬼的颈间,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心想,自己可能也就是个有血和肉的人偶,心这种东西,多半是在遇见酒吞后慢慢生造出来的。一定是因为身体中多出了这么个异物才会这么痛。
可是她的嘴擅自地在替那颗多余的肉瘤哭诉:“我连表达真实的感受都是不可以的事情吗?无论是谁,所有的、所有的人,你们谁都不给我说的机会……”
“首先,不要在我做过警告后马上就把她和我相提并论。”沉默了一会儿后,酒吞才说:“你第一次遇见我时,我只把你当作一只可以利用的野兽。第二次时也是。”
人偶和野兽有什么相似之处吗。她被这问题搅得内脏痛,但没有人能回答她。她揪紧了酒吞的衣衫,颤抖着向对方发问:“我……到底,应该做什么?怎么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什么才是对的?应该要做能被夸奖的事情吗?”
鬼的声音静静地在她耳边响起:“别说了……真叫人看不下去。”
随后她被从那逃避的港湾中拉了出来,被钳制住、被强迫不准躲藏。
“你不懂的。不懂也好,等你能懂时,你就变成我了。”
酒吞在她们之间留出一段距离来让彼此四目相对,用不存情意的双眼把她注视。可见她开始发抖,鬼竟然叹了口气。
“不用太着急,你在慢慢长呢,像一棵沉睡太久的种子,在一点一点醒来、变得更强。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身体上。”摩挲着自己头发的手指又轻柔、又温暖,把她刺激得红了眼眶,“你一定要去讨别人的欢心吗?真的要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过活?”
那缓和下来的声音叫她不由得回忆起了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那时,她还没有经受过来自鬼的真正杀意,只是不得不看着鬼拿其他的生命来游戏。那一天,酒吞告诉她,那个人在骗你呢。
“真的吗?人会说谎吗?”当时那个感觉立足的基石被逐渐掏空的她企图去寻找最后一根稻草,向着眼前最不应该相信的生命问:“而鬼不会?”
那时鬼似乎出声笑了。正是因为对方笑了,她才发现了这之中存在怎样的矛盾与讽刺之处——如果鬼会说谎,那么不说谎的诺言就是鬼的谎言。于是她虽然身陷于信仰崩塌之中、但还是决定如此回答自己:“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确认。我要信自己。”
这态度得到了酒吞的赞赏:“那不错哦。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要更坚强一些。只是有时候,你的眼睛也会骗你的。”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酒吞性质的忠告。总有一天她能意识到鬼的话语有什么意义。可是——
“我还是想信自己。”她小声对自己说。
她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能够走的也只有自己的路。尽管她也想像酒吞一样自由,一样对自己诚实,可是首先她必须抓住救命的稻草、从这严酷的现实之中生还。那就意味着她必须得用自己的四肢百骸去行动、去抢夺,哪怕这些行为中包括向他人谄媚,她也得去做。
等着别人给自己答案是取巧的行为,只有自己去找才能得到最正确的答案。可在成为拥有力量和解答的大人之前,她必须得学会说谎和隐藏。即使痛苦得要命,也不应该再翻露出来给别人看了。这只会让自己活着的模样更加难看,还会变成将来的弱点。
她用指尖揩去了自己的眼泪,在酒吞的怀里做深呼吸。鬼的手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她的脊背,她本能地觉得也许这就是世间母亲常对孩子做的事情。
只相信自己不意味着她要放弃去搜刮所有能从周围得到的信息,她应该趁此时机,把所有只能从鬼哪里得到的知识榨出来。她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扯了扯那绀紫色的衣衫,问:“酒吞,我到底,是什么……?”
酒吞眯起了眼睛,似是不太懂她在说什么,但下一刻又突然恍然大悟,展开笑颜:“你是阿丑呀。”
不知不觉间酒吞抚慰她的手已经停下。可是她不愿意停止追问:“我真的不是人吗?我明明同样有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也没有角……我,真的是和你一边的,而不是和他们一边的吗?”
酒吞已然了悟,听着的模样好像也不太关心,只是回答她时,笑容之中再度浮现出她熟悉的残忍。
“是哦。不然我为什么要特地来找你,而不是随便抓一个小孩呢?你终有一天会发现的——自己就算长得和人一样,内里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这回事。”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任由鬼笑吟吟地捻起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指尖。按捺住指尖传来的微妙痒感,她把注意力集中到酒吞的面孔上,紧紧盯住那张嘴,企图判断从中纺织出的言语是否真实。
鬼说:“你生出手足就是为了杀,为了夺取,为了能叫与你为敌的东西流血死去,你会变得很强的。”
这样的评价叫她简直不敢相信、不敢想象。这描述的真的不是什么野兽吗?
她试探道:“但是,我这么弱小……”
“那是因为你还是种子,没有到开花的时候。在开花之前,你需要血肉与磨练的灌溉。但你一定会开花的,还会结果。”
酒吞把她放了下来,让她自己站在大地上。可是她双腿有些发软,于是酒吞握住了她的手来支撑她。她抬起头来,发现那双充满食欲的眼睛又出现了。尽管她双肩发颤,可是她还是努力不低下头,正面迎接那目光的注视。
“我说过的吧,你的血里流着霹雳,你和其他的小孩是不同的。你结出的果叫我日夜期待,我会努力忍到成熟那一天,再啊呜一口吞掉。”
“我……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我怎么知道?那要看你自己。”
明明酒吞都这么说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下去,就如同问询自己的死期:“那……那,怎么样才能快点开花结果呢?”
与结结巴巴的她相对,酒吞呼哧呼哧地笑出了声来:“你真的很想早点被我吃掉呢?”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按下辩白的冲动,听着酒吞拉长了声音讲:“那我就告诉你吧,与他人往来……然后杀戮并夺取。血和肉是最好的养分,能铺平你的道路。如果你想快些长大,我就花点时间给你找些机会吧!可惜最近在眼前的已经被我处理掉了……哎,这样如何?”
鬼话锋一转,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抓紧了她的手不准她退缩,“要跟我走吗?”
美人纯粹喜悦的神情总是叫人炫目的,可她已经先被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弄得地转天旋了:“跟你……走?”
对方开心地拍拍手,语调也轻快起来:“我已经想念起京都了,这里太偏太小,想大闹一通都提不起兴致。等到我的酒酿成,我就彻底没有留在这座山上的理由。你要是想跟我走,那倒是好办多了!”
“京都?”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这个地名她听过,从两位行脚僧那里。
不知那两位现在怎么样了……但他们似乎身经百战、武功高强,还有舍利护身,理应轮不到她来担心。比起这个,她的心现在又疯狂跳动了起来。此刻她感受到的、在整个胸膛中膨胀开来仿佛快要爆炸的期待与喜悦,只徒徒叫她悲伤不已:竟然会为鬼的一言一行而轻易喜悦、恨不得随之飞舞,果然这不应该是她的东西!
“京都是个好地方啊!有趣的东西可多了。虽然我前一阵子有点对那里腻味,但离开后才觉得果然还是人多的地方好。对你来说,那里的一切一定都很新鲜,你能得到很多快乐。去那里,我还能教你更多,打扮、宴乐、游戏、跳舞、杀人,什么都行。”
酒吞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鬼一定是发自内心地喜欢那里。那也难怪,因为那听起来就像存在于人间的天国。但从鬼的口里说出来实在太不真实了,反而有点像地狱。
“我,我可以吗……?跟你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真不争气。
“当然可以!”倾城的鬼喷出一口酒气,幻影蜃景般的繁华都市在吐息的烟雾缭绕之中若隐若现,妖气与酒香在空中上下翻腾,迷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听见酒吞说:“我和我的朋友在大江山开伙,多你一个吃饭也不麻烦。只是虽说我可以叫她收起爪子,不要马上吃了你,可你要是想不要天天都被当成储备粮觊觎,那可得沾点血气,告诉全大江山,你是杀别人的,不是被杀的。嘛嘛,到头来还是要被我吃掉就是了!”
另一座山在幻影之中出现,火焰、高笑与混乱统治着那座山。她看见了哀嚎与酒乐一同辗转升起与撕碎的肢体排列成豪奢的宴席,简直一副阎罗景象。在那座山上,有酒吞和足以被酒吞视作朋友的存在生活着?
她的头晕目眩越发严重,得亏酒吞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才醒转过来。
酒吞笑吟吟地对她说:“你只要随着年龄增长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强大,这是跟我一样的。但如果想要更快成熟,那就得在生与死的界限上磨砺你自己。你已然体会过自己在生死关头走一遭,还是少了把别的什么东西送到那上面去。你要见点血,体验一下杀和抢夺是什么感觉,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她震惊地凝视眼前的存在,再一次深深意识到这是与人不同的生命。
直到刚刚还鼓舞着她的勇气有了消退的迹象,她开始害怕和退缩。与酒吞一起抛下一切离开,听起来太魅力了……尽管那是奔向一个血与火的地狱,可同样多么热烈、多么疯狂。假如去到那里,她一定能摆脱现在这个软弱的自己,脱胎换骨成跟酒吞和茨木一样的夺取者!
可为什么她在踌躇呢。
鬼诱惑着她:“如果你答应跟我上路,我就认真教你这些东西。”
她不能回答。并非下地狱这回事叫她恐惧,而是她在本能地感到……不适。
是不是更加成熟、更有见识后就能明白这是为什么了?是不是见血、变强之后她就能被酒吞平等相待了?也许长大不仅能让她更明白自己,也能让她更理解酒吞?听酒吞的说法,这些事情好像只要她长大就能迎刃而解。
时间和阅历似乎是所有疑问的唯一解。真想快点长大,最好立刻就长大,尽管酒吞说她已经在成长了。
她不由得喃喃道:“酒吞比起教我外面的事情,更多是在教我发现自己。”
然而知道的自己越多,反而任何言行都越发像只是在酒吞的股掌之上舞蹈。
酒吞赞同道:“果真如此呢。大概是因为与这贫乏无趣的偏山和村庄相比起来,你的内侧还更有价值。”
单纯是因为这对你来说更有趣罢了吧。她垂下眼,想,我一直在你的股掌之上。
酒吞的股掌和须崎的股掌并不一样。须崎只掌握了她生活之中的衣食住行,没有办法这么彻底地束缚住她新生出来的心。酒吞是,酒吞是……突然降临到她世界中来,既把她玩弄于手掌之中、又给她品尝禁果味道的恶魔。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天上的太阳还在高照。只是她要面临的局面几乎焕然一新,仿佛从暗夜行路变成了崎岖陡崖,唯有难走这一点还是一模一样。可她必须得去攀爬、去贴紧、去抓牢,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酒吞在喝的真的是酒吗?这相较来说十分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她忘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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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吞对小赖光说的那句“把我当作我来看”和小赖光问她自己是谁时她回答的那句“你是阿丑啊”,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好浪漫(心动)
酒吞展示给小赖光的成长与变强的道路对小赖光来说肯定是吸引力拔群,毕竟她非常想要变成和酒吞对等的存在嘛,不过前几章里小赖光依稀是对那两位路过借宿的武僧所做的降妖除魔守护百姓的事也有憧憬和羡慕,所以说她的犹豫真是在意料之中,不如说如果真的痛痛快快地就跟着酒吞去了那反倒不是她了。赖光的设定里这种鬼性和人性彼此的纠缠和攻伐表现得非常明显,所以您笔下的赖光此刻的挣扎和思虑结合起前几章来看就显得非常饱满非常有血肉灵魂了,写得真的很棒呜呜呜呜呜呜呜爱了爱了,顺便期待后续www